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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面的天王老子信不过我，我懂；让你小子带些虾兵蟹将过来虚张声势，又想唬我回去做神仙，嘿嘿嘿，我也懂……"

二郎神嘴角抽搐。二百七十四次。这是他第二百七十四次听到这句话。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钝器敲击在他的神经上。自从他在花果山一战击杀了这遭瘟的猢狲，他就莫名陷入了这场战斗的轮回。

身边的哮天犬发出威胁的低吼，然而不等爱犬有所动作，杨戬已经提前纵身一跃；三尖两刃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你懂个屁！"真君瞬间出现在孙悟空面前，零帧起手三连斩。刀光如织，每一道都精准得近乎病态。他已经太熟悉孙悟空的习惯、孙悟空的表情、孙悟空的眼神变化，甚至孙悟空的肌肉走向：左脚会在第三秒微微后撤，右肩会在格挡时轻微耸起，金睛中会闪过狡黠的光芒。

杨戬看到猴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猴子当然会诧异，这不是他认识的二郎神的打法，太急切，太狠辣，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连同对手一起斩碎。于是真君近乎畅快地想：原来你也会惊讶吗？你根本不是在认真打！你只是在寻死，在借我的手送自己一程！如今我不正在如你所愿吗？

也许是针对猴子的愤怒，也许根本与他无关……无所谓，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已经席卷了理智。刀光暴雨般倾泻而下，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猴子最脆弱的破绽上。这一次他要速战速决，他要结束这荒谬的闹剧，他要——

刀刃撕裂血肉的瞬间，熟悉的眩晕感涌上来。真君睁大了眼睛，不、不、不！太快了！他后悔了……二郎神想要收刀，三尖两刃刀却已经带着违背主人意志的锋利破开一切。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杨戬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寸血肉被切开的触感，听到刀刃划过骨骼时的声响，那声音像是直接在他脑海中炸开。他看清了孙悟空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握着染血兵刃的二郎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猴子的表情很奇怪，他似乎并不意外，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睁开你的狗眼，我这就摘下来，给你看！”

鲜血从伤口涌出，温热粘稠，顺着刀锋流下，染红了大地。

二郎神紧紧握刀，无人能看出他指尖的颤抖。黑暗将世界吞噬，带着湿润的血腥气。待他睁眼，他又一次身处巨灵神的肩头，第二百七十五次听到了那句“我懂”。

真君吐出一口无人知道他屏住的浊气：是了，他正身处第二百七十五次轮回之中，而这并不是那次让他陷入无边疑问的真正对决……

杨戬在巨灵神肩头毫不在意形象地随意坐下，无视周围困惑的目光，以手掩面，疯狂地大笑起来，"呵呵呵呵。"他再一次确认了，无论多少次，杀猴子都不会为他带来任何解脱和愉悦。

2

“人，我保住了，经，我取到了……”

第二百七十六次轮回，二郎神出现在了孙悟空面前，席云而坐，自顾自地掏出一壶酒，仰头就饮，“你自便，继续啊，别介意，我就是先喝一场。”

“你！杨戬你在玩什么花样？” 孙悟空收棍的动作有些仓促，近乎慌乱，这让真君想到了自己最初狼狈收刀的模样，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漫不经心地又饮了一口。

刚发现他陷入了与孙悟空对战并杀死对方那一天的轮回时，他也怀疑过这是否是来自灵山亦或是舅舅的试探，甚至是孙悟空的幽灵的惩罚……现在嘛，说实话玉帝、天庭、灵山都遥远得仿佛上一辈子，唯有眼前和齐天大圣的战局是他真实的、不可摆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你以为我会对天庭的走狗手软吗？”大圣还在厉声说话，仿佛声音的狠绝可以掩饰他神色的慌乱。他紧紧盯着二郎神，眼中戒备与困惑交替。

真无趣啊……二郎神丢下空酒壶，起身幻化出了三尖两刃刀。他已经厌倦了这出戏码：天庭走狗，逆天妖猴，戏台上的人物走着同样的路，念着同样的台词。

刀棍再次相交，这一次杨戬却打得意兴阑珊。他并不是逃避或软弱的性格，初入轮回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排除这是幻境或者灵山天庭为他设下的阴谋的可能性。这耗费了他三十几个轮回。随后他又验证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轮回，这耗费了五十几次矜矜业业的机会。最终他不可抑制地陷入了也许他可以改变这一战的结果、甚至这场轮回的意义本身就在于改变孙悟空的结局的异想天开中……然后就是数不胜数地百余次失望。

真君试过脱战，试过向天庭或灵山示警，试过穷尽他智慧和力量的各种方法。唯一让他寻到一丝宁静的一次，是他以毕生修为化作一道光，向着未知的远方疾驰，越过山海，穿透云霄，只余耳畔疾风呼啸。那一刻，没有孙悟空，没有轮回，没有宿命。他终于短暂地摆脱了一切。直到目之所及处的世界从尽头开始一点点崩塌溶解。黑暗追上了他，将他重新吞没。

金箍棒呼啸而来，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杨戬望着这熟悉的一击，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自己格挡、闪避、反击的画面。然而这一次，他的身体仿佛凝固在了时间里：双腿如同生了根，牢牢钉在云端；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微微颤抖，却迟迟不肯抬起。也许是疲惫，也许只是想要一个稍微不那么一样的后续。他听任这足以开天辟地的一棒砸向自己的躯体。

血雾四散，如同一场猩红的雨。杨戬眼前是被自己的血沫染红的世界，他放任自己倒下—— 却并没有坠落云端：猴子不知怎么接住了他。孙悟空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真君被那个眼神灼伤，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心虚。他想抓住猴子的手，想解释些什么，但沉重的身躯已经不再听他使唤。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只来得及挤出一句底气不足的“我不欠你的”—— 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是在对这一次轮回的猴子道歉，还是在为前两百多次轮回的自己鸣不平。

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杨戬看到的是猴子眼中的水光。这怎么可能呢？他看着齐天大圣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了几百次，从未见其落泪，没想到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

3

第二百七十七次。好消息：杨戬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真正死去；坏消息：他已经不确定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他被隔离在时间的洪流之外，过往不可追、未来无可求，至于当下……他不知道如此循环往复同一天的自己还算不算真正“活着”。二郎神一贯杀伐决断、目标清晰，从未体验过如此举步维艰的困局。时间将他遗落在此，自顾自地滚滚向前。

也许只有死亡的瞬间才是真实而鲜活的：那难以描述的痛楚，永远不会让人习惯。想到上一次轮回的结局，二郎神自嘲地笑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斗战胜佛究竟是被什么驱使，才会一次次这般坚定地求死？不，定是因为那猴子每次轮回都失了记忆，才能痛快赴死，绝非是他二郎显圣真君比不过齐天大圣。

4

第二百八十次，真君打算重新振作。

几百次轮回里，他试探过所有人——除了孙悟空。所有人都让他失望了：他们机械地重复着选择，单调地展现欲望，乏味地做出反应。了解得越多，看得越透，这些人就越发让他腻味。

唯独那只猴子，他一直刻意回避。不是对孙悟空不抱期望，而是期望太大：如果连这个生来桀骜不驯的家伙也让他失望，杨戬觉得自己大概会陷入彻底的绝望和疯狂。

第二百七十六次轮回里那滴眼泪，却莫名其妙地唤醒了真君快被磨平的棱角。也罢，他想，是时候放手一搏了。一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好好谋划，他必须先了解孙悟空。就先来一个……已阅乱回吧。

十万天威阵前，杨戬缓缓落到孙悟空面前，听到自己一如之前一般朗声说，“都记好咯，他不是只普通猴子，他是——”真君停顿了片刻，一本正经地继续发挥突然出现的灵感，“他是最会碰瓷的猴子，是把别人打死，自己却抢先哭鼻子的猴子。这里除了我，没人配与他单挑。”

？？？

！！！

九重天上落针可闻，杨戬能感受到无数道惊愕的视线，他心中想的却只是：咦，孙悟空惊讶的时候鼻孔会放大，果然是只猢狲。猴脸竟然还能更红吗？

美猴王很快掩饰了惊讶，仰头嚣张地笑了，“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除了那只猪头，就数你最会扯淡，最能逗俺老孙开心。杨兄弟——”

“杨兄弟？”杨戬挑眉，“怎么？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我小甜甜，现在新人胜旧人了，就叫我杨兄弟？”

咣当咣当……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孙悟空的金箍棒虽然没有离手，但他看起来并没有比其他人好到哪里去，他不安地把武器换了一只手，质问道，“杨戬——你说什么胡话？看来俺老孙还没打你，你就已经神志不清了，还不速速退下，换一个能打的来会我？”

这话看似强硬，却暗含着让他明哲保身的善意。偏偏这份善意点燃了杨戬真正的怒火。他几百次轮回积攒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笑话！我是你想招惹便招惹，想割舍就割舍的人吗？"

第一次失手杀了孙悟空，他就知道自己被拉入了对方的莫名布局，却没有事先得到只言片语。理智上，真君完全可以理解孙悟空的顾虑，可惜啊，轮回到现在的他，已经不剩下多少理智了。尤其是想起第一百七十三次轮回时，真君更是怒火中烧：那次他打算测试脱离战局能引发的变数，在花果山脚下一处隐蔽的山洞中躲藏，任由外头喊杀震天。眼看轮回时间将至，他正打算出去查看情况，却撞上了浑身浴血却鲜活无比的美猴王。怎么的，这泼猴就是赖上他了？只要他不在，就如何都不肯就死，非要碰瓷死在他手里是吗？

杨戬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三尖两刃刀猛然一震，锋刃上浮现骇人的光芒。猴子只是略微一怔，下一瞬，刀锋已至面前。

“喂，杨戬！你疯了吗？”孙悟空堪堪接下这一击， 心底却泛起一丝说不清的违和。眼前这个人与他印象中的二郎神判若两人，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更是藏着他从未见过的孤独与绝望。

5

人果然还是需要分享痛苦，第二百九十一次，自觉精神状态健康了许多的真君打算停止放飞、回归正道。

想来好笑，前几番轮回中，再癫狂的话他也说得出口，再疯狂的事他也做尽了，眼下要做的事，反倒让他生出几分羞愧和抗拒。然而……这是他用尽手段方才发现的，最快让孙悟空停手的法子 —— 谁能想到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打不服、说不听、骗不到，却偏偏会因他受伤而心神大乱呢？

对方这样的反应，也让自诩已经无所畏惧、无可失去的真君有了踌躇之心。一次次轮回中，虚假与真实越发混淆不清，这一点赤诚的关切便显得愈发弥足珍贵。自己却偏偏要去算计这样的真心……二郎神一咬牙，一闭眼，轻咬舌尖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向下坠落。

他果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孙悟空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兄长？你怎么了？”

二郎神只是握住了孙悟空的手，干脆利落地带着对方化光到了他在之前某一次轮回中发现的一个隐秘山洞。他望向大圣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时间不多，你且听我说......”

一炷香后，杨戬言简意赅地道明了一日轮回之事，抬头等待猴子的反应。猴子挠了挠头，回望真君。两人大眼对小眼了片刻，终于，孙悟空开口，问得却是，“你当真无碍？”

“无妨，有碍也无所谓，下次轮回便好了。”二郎神不在意地说。对方这般轻易就信了他的话，虽不算意料之外，却仍让他心头一震。

孙悟空不赞同地皱眉，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若有所思地说，“以小圣见识，定然已经寻过诸方大能，看来此路不通。不若你我自行翻阅典籍？一日功夫虽短，日积月累，总能寻得蛛丝马迹。”

杨戬本想告诉对方这条路他也早已试过，话到嘴边，他鬼使神差地选择生生咽下，只是轻轻颔首。

大圣来回踱步，不好意思地说，“咳……俺老孙没什么见识，还真不知道该去看哪里的藏书，要不咱去玉帝老儿的藏书阁？他们定然想不到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会做出这种事。”

“好。”二郎神无有不应。

“事急从权，我这筋斗云最快，兄长你......”孙悟空踌躇着向杨戬伸出手。他深知真君一向清高自持，更何况他的记忆中两人并不算熟稔，甚至片刻前还剑拔弩张，此时贸然邀他同乘自己的筋斗云，只怕会冒犯对方。

真君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毛手，“走罢。”

筋斗云在孙悟空脚下腾起，倏忽间化作一道金光，撕裂云雾疾驰而去。山川如泼墨画卷般在脚下飞速掠过。然而不多时，四周的景色突然开始扭曲、碎裂。远处的山峰像是被无形的手撕碎的画卷，云层化作斑驳的碎片，天空如镜面般裂开，露出背后无尽的黑暗。

大圣一惊，急急停下筋斗云，“这是怎么回事？”

“每次脱离花果山上空太远，世界就会崩坏，然后下一次轮回就会开始。”

“你早就知道？那为何不阻止我？”猴子瞪大了眼睛。

杨戬的目光越过孙悟空，望向远方渐起的涟漪，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想着此次有你同行，或许会不同。"

孙悟空心头一跳。二郎神分明是在说着最冷静的变量分析，偏偏他这不中用的脑瓜把这话再三咀嚼，都像是在听"有你在侧，一切就不相同"。他猛地回首，想看清真君的表情——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碎裂了。

6

第三百二十次轮回。随着尝试越多，杨戬对事情的解释也越发冗长。

齐天大圣暴躁地跺地，“离太远不行，过太久也不行，关键也不在在场之人身上？那你说这个轮回，到底要如何破解？”

真君反倒平静许多，他安抚猴子道，“我也不知，不过这么多次下来了，也不差这几回。时间是我当下最不匮乏的东西了。”话音落下，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杨戬抬头就见到了孙悟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不由得疑问地挑眉。

“我想到重要的事了！你随我来！”孙悟空一改之前的暴躁，眉飞色舞地抓着二郎神便走。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两个人顶着天兵天将的追杀，驾着筋斗云疾驰。杨戬越过呼啸的风声，对孙悟空崩溃地质问，“你说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巨灵神头上画乌龟？偷魔礼海的琵琶弹小曲？！”疯的到底是他还是这个世界？他一开始以为孙悟空有什么正经计划，还努力配合来着……

“真君——”风声很大，也吹散了猴子的回答。

杨戬不由得偏头靠近大圣，更大声地喊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的样子，比之前好多了！”猴子也更大声地吼回来，笑得肆意而张扬，完全没有一丁点自省的羞愧，“这才是有活气的二郎神嘛！”

真君一愣， 却见猴子已经一个跟头翻开，继续骚扰天兵天将去了。

这次轮回的这个猴子显然满脑子都没装什么正经事，根本不记得不能离太远的限制，二郎神的余光已经能看到世界开始崩塌。事已至此，他再没好气也没了脾气，好在他确实最不缺时间：不过就是再一次毫无意义地轮回罢了，他已经可以非常平静地面对一切。

世界化为碎片前，杨戬看到的是孙悟空认真的眼神。大圣说，“次次轮回，定然十分辛苦，兄长不妨偶尔放宽心怀，寻些乐子……”

真君一怔，只觉走调的琵琶声拨动的仿佛是自己的心弦。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是想着破解轮回，而是在意他的感受……

杨戬被熟悉晕眩感包围，下一刻，他又站在了巨灵神的肩头。孙悟空正在下方挑衅，“……我不懂的是……你他娘的杀我猴子猴孙！”

二郎神闭了闭眼，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遗憾之情。

7

接下来的几次轮回，他们二人有过认真寻找转机的探索，也有过水帘洞内的对酌谈心，乃至携手对阵十万天威、杀他个片甲不留的痛快。推杯换盏和刀剑相应间，杨戬并未特意用心，却发现自己已然能够轻易读懂猴子眉眼间的每一分情绪：眉头微蹙是不解，嘴角轻扬是得意，耳朵抖动是在说谎，鼻尖皱起是不赞同。他甚至能预判对方的大部分行为，了解他的喜与恶、乐与忧。

某一次轮回，他们临时起意去了花果山的桃园。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躺在桃树下听青草生长的声音、啃多汁的桃子。清风拂过树梢，带来一阵桃花雨，几片粉色的花瓣落在真君的发间。那是杨戬第一次想：有些时刻值得永远重复。

孙悟空吐出一颗桃核，望着难得露出无措神情的真君，大笑道，"哎，能看到小圣的这一面，就算俺老孙只记得这一次，也值了。"

可惜桃园终究不是什么隐蔽之所，碍事的天兵天将很快追赶上来。看着大圣跳脚怒骂的模样，真君却并未感到丝毫遗憾。在无数个轮回中，总会有这样一个完美的下午，等着他去重新经历。

每一次重启，他都会遇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的齐天大圣。但每一次，他不也都能让对方接受轮回、与他并肩作战吗？回想当年，有大闹天宫初遇时的惺惺相惜，有碧波潭上的把酒言欢，也有之后二郎显圣真君和斗战胜佛的渐行渐远。杨戬不知道彼时的孙悟空是否也曾释放过善意，是否也曾遗憾过错过。与他本人而言，只是不愿去求证最后一个有趣的灵魂是否也被同化——保持距离，便可以保持希望。可如今，他更想知道是什么让这猴子下了如此决绝的心意，以至于每一次轮回都能毫不迟疑地去死。

轮回给了他错觉，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那些不可追的岁月，在每一次重复中似乎都有了新的可能。

8

第……次，真君告诉猴子他已经有些记不清轮回的次数了。

这次，他和孙悟空又选择了对阵天兵天将——有猴子在，这早已成了常选。只见大圣立棍横扫千军，真君便随手补上雷霆剑雨清扫战场。孙悟空正面对战巨灵神时，他则顺势打飞了四大天王的飞伞。当杨戬又一次准确无误地补刀后，猴子若有所思地回望，挑眉问道："真君，这些虾兵蟹将打了也不痛快，不如随我去水帘洞饮上一杯？照你所言的轮回限制，这些人在轮回结束前，怕是打不破水帘洞的禁制。"

杨戬本就把这一次当做了放松身心之旅，自然无可无不可。几息之后，两人果真坐在了水帘洞中。瀑布垂落如银帘，在山洞中激起细密的水雾。有几缕天光透过水帘折射进来，在潮湿的岩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隐约传来天兵天将的喊杀声，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若在真实世界中，这样的脱战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二人身上。此刻，二郎神却只是淡然地在孙悟空皱眉前，丢了一壶酒丢了过去。

猴子下意识接过，这才发觉自己手中的酒壶已空。微微一闻，他立刻确定了真君递来的是他最爱的椰子酒。大圣眯起眼睛，舔了舔唇。两个人本就坐得不远，猴子几步便逾越了那安全的距离，双手撑地，危险地看向杨戬。

面对侵入领地的大圣，二郎神并未作出反应，只自顾自地又饮了一口酒，半透明的琼浆顺着他下颌滑入衣领。水汽氤氲中，杨戬的轮廓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但依稀能看清他特有的挑眉表情。

孙悟空便握住了杨戬持壶的手，就着他的手，就着他饮过的壶口，也尝了一口，"好兄长，之前我们想必已轮回许多次了？你对我，可是知根知底了罢？"

"正是。你次次轮回都失了记忆，我却记得每一次相处。这你又当如何？"二郎神坦然地任凭猴子摩挲他掌心，偏头看向对方。

"听来对你是不大公平，但......"孙悟空索性丢开酒壶，单手揽住真君腰身，"就算这次我克制了，也不过是便宜下一个轮回的俺老孙。好真君，你我如此天造地设，又得这般机缘，何不好好享受当下？"

这话说得粗拙直白。“噗，”杨戬失笑，“果然猴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次次都不带换个说辞。”

“次次……？什么！”孙悟空大惊，“艹！我就知道我不是个东西！”

远处的喊杀声似乎近了些，但谁都没有在意。水帘依旧哗哗作响。杨戬看了看天色，带着几分促狭道："上一个比你爽快多了......唔——"

话音未落，猴子已经凑了上来。唇齿相依的瞬间，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格外清晰。

当他们分开时，孙悟空的眼中带着几分不舍和懊恼。他盯着真君微微泛红的唇角看了片刻，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垂头丧气地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杨戬肩上，恶狠狠地许诺，"下一次，下一次定不耽误！"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杨戬。

真君自然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难得的温存流转，他一边伸出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猴子脑后杂乱坚硬的猴毛，一边抛出了那个最锐利的疑惑，“斗战胜佛，你可知这长生不老的佛位，有多少人求而不得？你这番折腾，到底为得是什么？”

“！”杨戬感受到手下的猴子整个僵硬了。孙悟空目光游移，支起身子，这才激动道，“怎么活，比活多久重要得多。俺老孙见过太多死去的东西，也见过太多活着的可怜虫。杨戬，你说，什么才叫活着？泥塑木雕、无悲无喜的菩萨是活着吗？炼化妖丹、压榨凡人的仙人是活着吗？秉笏披袍、早朝晏罢的神明是活着吗？他们倒是命长，但千万年来，可曾给这天地留下什么像样的答案？”

真君并未被这番义愤填膺的辞藻所带偏，仍是直指核心地问道，"为什么你必须死？为什么找我动手？"

"xxxx！"猴子爆出一串粗口，大口喘息，"杨戬！我、我本来是问心无愧的！我对你只想说真心话......"

真君指尖拂过猴子面庞，又好笑又心疼地看着他血红的双眼："我知道。"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死，或者兵解，是唯一摆脱禁锢的契机。"孙悟空紧握住杨戬的手，将脸贴入他掌心，难过道："但这也是一场前路难料、凶多吉少的豪赌。我思遍天地间的选择，觉得只有你，配当那个了结了齐天大圣之人。"

猴子突然又咒骂了一句，狠狠击打自己前额，"但如今你我之间...... 我非常抱歉。兄长，是我对不住你！"

"悟空，"杨戬依然平静如初，他握住孙悟空的下巴，抬起了对方的头，"每次轮回，我掌握所有记忆，若我不愿，什么都不会发生。是我允许了一切、主导了一切，这是我的选择，你不必有愧。"

见孙悟空仍是低头不语，真君又问，"如今知晓轮回一事，你会改变当初求死的选择吗？"

"......我不会。所有的选择，我都不后悔。"孙悟空终于平静下来，抬眸望向二郎神。

杨戬微微停顿，他仔细端详了猴子片刻，终于点头笑道，"我亦然。"

这次世界崩塌的时候，真君还能感受到猴子紧紧抱着自己传来的体温。

9

第九百八十一次轮回。杨戬惊觉满打满算他才轮回了几年，在漫长的神生中不过弹指一瞬，轮回前的时光却已模糊得如同前世。唯有孙悟空，充盈了他记忆的每一刻。

真君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巨灵神的肩头，九重天猛烈的簌风贯穿了天兵天将的阵列，也贯穿了他的身体。澄心定意，湛寂渊明，二郎神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笃定，知晓此次轮回已然不同。

“……俺老孙啥功名不要，只求回到这花果山终老，过过逍遥日子……”

云端上的孙悟空说着杨戬熟悉的控诉。但杨戬脑海中，现实与轮回交错，他和猴子已经开始了另一段对话。

“你从来不是放纵自身、耽误正事之人，定然已经找到了破局的办法，才会陪俺老孙在此共乐天真。” 孙悟空搂着二郎神说，倔强硬挺的猴毛蹭过杨戬的身躯。

“是想到了一些，但一直无法真正打破轮回，直到……”

“直到现在？”猴子的反应总是如此迅速。

"直到现在。"二郎神深深望着这个由记忆编织的孙悟空。永恒轮回，当他对轮回再无不满，愿意循环到世界尽头的时候，恰恰是他可以打破轮回的时候。二郎神想到师父曾经对时间和宇宙的解释：无数的你我，起心动念，甚至只是改变了呼吸的节奏，便会诞生出一个新的可能。唯有道祖才能掌握所有的可能、时间在祂们面前不复存在。

在他最爱孙悟空的此刻，过去与未来终于交汇，把他带回当下。

虚幻的猴子点头，“谢谢你借我的这么多时间，让我和你一起共享了无数快乐时光。我是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但对你，我好像只能留给你这些记忆了。”

“这就够了。”杨戬轻笑，“记忆是过去的选择，你我还有当下的选择要做。而我们的选择，都不会改变，不是吗？”

猴子也笑了，他狡黠地看向真君，问道，“真君啊，你想过每一次轮回都是你的想象这种可能吗？也许我们的每一次相处都是幻觉。”

“当然，但记忆是真的，所以这一切就是我的真实。”

孙悟空突然凑近，在杨戬耳边抓耳挠腮地说，“记得我活着的样子，别去记死亡的时候，那个，那个不好看。”

杨戬忍不住又笑了，难得温柔地道，“你什么样子都好看。”狠狠握了猴子一把后，他主动放开了手。

“哈哈哈哈，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记忆中的悟空带着笑意散去，真实的大圣依然在脚下叫嚣。

“……上面的天王老子信不过我，我懂；让你小子带些虾兵蟹将过来虚张声势，又想唬我回去做神仙，嘿嘿嘿，我也懂……”

真君回归了当下的宇宙，目光所及是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刹那间，无数轮回的记忆在脑海中盘旋交织：他想起第一百五十二次轮回时，他们真正放手一搏，将所有天兵天将隔离在外，打了一个天昏地暗、痛快淋漓；又想起第四百九十九次轮回时，他不顾一切地揽住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满天神佛愣在当场，而最美妙的还是美猴王瞪大的眼睛，愕然的表情……他的悟空，每次轮回都不尽相同，却每次都可亲可爱。正是这些看似无意义的时刻，让无限轮回的诅咒变成了最珍贵的礼物。

天兵天将在一旁躁动不安，哮天犬咆哮不止。真君轻抬手臂示意爱宠退下，脚尖轻点，飘然落在大圣面前。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冷峻表情，仿佛在重演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码。

"猢狲啊猢狲，"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我本不想与你这个手下败将再战一场。"说着，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对方眼中闪过的怒火，并且发散地想到，瞳孔都收缩了，原来对自己的垃圾话孙悟空是真的生气，"这样吧，一会儿若是你败了，我带你回天庭。他们留在这里铲平花果山。若是我输了，我定然不会罢休，他们，照样铲平花果山！"

真君的声音忽而转软，带着几分故作的怜悯，"啧啧啧，生灵涂炭啊。好歹同僚一场，是真不想打。要不你现在就跪下，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如何？"

话音未落，战斗已然爆发。二人身影交错，真君每一招都精准得近乎残酷，仿佛在演绎一场早已排练千遍的舞蹈。他清楚地知道每个关键时刻：悟空在变身后会有瞬间的迟滞，禁锢发作时会露出破绽。三尖两刃刀划破长空，在猴王即将坠落的刹那，毫不留情地给予致命一击。

这一次，他的手很稳。

真君感受着三尖两刃刀破开爱人血肉，切碎爱人肋骨，时间未曾回流，此方宇宙便朝着二郎神击杀齐天大圣的结局奔涌而去。

杨戬如庖丁解牛般切割了孙悟空的身体，将他的五根分给了各路妖王。这一次，他们都完成了各自的选择。这一次，真君终于完全掌控了这场独属于他们的命运之舞。

10

花果山，天真顶。

一片雪花自九天之上坠落，如同它成千上万的同伴一般，以缓慢而不可逆转的姿态飘向泥泞的地面。它在坠地前被一枝傲然绽放的梅花拦下，便在雪白的花瓣上化作了一点晶莹的冰痕，仿佛时光凝结成的泪滴。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抚过梅枝，沾染了这一点清冽的潮湿。

杨戬微微闭眼，感受着孙悟空的意根在天眼中的灼烧。一日轮回让他明白，肉身不存、时间不存后，唯有记忆永恒。每一段无法忘却的记忆，每一个曾经做出的选择，让杨戬成为了杨戬，孙悟空成为了孙悟空。

他会一直记得。所以孙悟空会永远存在。把握住意根，就是大圣那九死无生之局的唯一破解之道。

五百年后，光阴如同指间消融的雪水般悄然流淌。杨戬望向将要承载大圣记忆的天命人，抖落三尖两刃刀上的积雪，起身笑道，“你心里，一定有过不去的事，或者放不下的人。我也一样。”

鸿蒙初辟本无性，打破顽空须悟空。

天地之间，雪仍在下，梅还会开。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