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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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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07-07
Words:
6,762
Chapters:
1/1
Kudos:
7
Hits:
323

亮如白昼

Summary:

“小男孩,”她笑了,她无奈的时候总叫我小男孩:“以后你会喝腻的。”
“不会的。”我坚持。
她终于无可奈何地让步。默许我拿走她的杯子,默许我的唇印在她的唇印上,一口气喝完了全部,最后苦得龇牙咧嘴。她只是笑。
——在遗忘之前,写下关于青春期的一段序言:关于庙街,关于好奇、幻想,关于爱、性,关于她——

Work Text:

鬼使神差地我又开车去了庙街。
但是那里早变了样子。没有满街商铺铁门上贴着小广告,那栋矮楼也找不到了。庙街的红柱子牌坊像是新刷过一遍,空气中弥漫着黏着的油漆味,在十分潮湿的夏夜,菜场也开始打折甩卖,路边三三两两的人影。我驱车缓缓绕了整条街三圈,渴望找到一点点残留的印迹,又仿佛在侥幸地等待什么,等待一阵首饰相碰撞的叮呤声,循声抬头时看见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我的车窗外,三十岁左右,正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就是这样闯进我的生命里来的。

01

现在想想是蛮俗气的一个故事,像江郎才尽的导演硬凑的桥段——她敲敲窗户,示意我把车窗摇下去。我十分疑惑,但还是照做了。车外潮热的空气扑面涌来,同时涌来的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她仍没有说话,指了指地面,我探出头去看,看见她正微微斜翘着左脚,那只黑色半高跟凉鞋的鞋跟与鞋底分开了,剩下一点胶皮还勉强粘着没有彻底成为两截。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载我到砵兰街的上海大厦吗?”
她声音是很软和的那种。
我猜她去那边应该是要新买双鞋,因此没有拒绝。
她说了声谢谢,从车前快步绕到副驾驶位,我给她打开了车门,她便钻进来。
2000年左右的庙街的夜晚,常可见到一些徘徊在路边的女子,画着很夸张的眼影和口红,染了各色的头发,打扮都很艳旎,碰到异性便上去搭讪。我当然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和商铺铁卷帘门上贴满的那种黄色底小广告有密切关系。一般就在庙街两旁的矮楼上,斑驳的墙面反映出它们都有些年头。狭窄的过道像老鼠洞的洞口,照明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早就坏了,十几处洞口弯弯绕绕走到尽头发现都是同一个老巢。
看到她上了我的车,本来往这边走的几位阿姐停下来,慢慢聚到一起似乎在说什么。
她却没看见似的,直直地望着前方,在我开到牌坊时她说:“左转。”
我把方向盘打到左,眼前黑黑的街道缓缓转向更明亮宽阔的马路。
夜里这个时间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马路两边落着塑料袋、碎纸片、喝剩不知谁扔下的可乐瓶,显得有些混乱、污浊,又冷清。
她不再望着前方,我的余光看见她低下头,抚摸车座的皮革。
“很好的车呀,”她喃喃自语:“你的吗?”
“是我的。”我为何要这样说,其实不是我的,是我爸借给我开的。他和妈妈都太忙,连周末接我回家的时间也很难挤出来,便早早让我自己拿了驾照,好让我尽量凭自己行动自由。
她笑了两声,抬头看我:“你看起来像还没成年。”
我顿时有种谎言被戳穿的窘迫感:“今天刚提的车,成年礼物。”
“噢...”她点点头,很郑重的样子。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心里毛剌剌的,正想找点什么话题打破尴尬时,她先我一步出 “买鞋吧,”我马上接话:“你鞋跟不是断了吗。”
她斜靠在座位上,很放松地笑了:“猜对了一半,我去换鞋。”
“我住在那里。”
上海大厦3102,我每次经过附近都会上楼看看,但她似乎只租到2002年的夏季。往后的租客是一个刚毕业在证券公司上班的年轻小伙,再往后是一对老夫妇,老夫妇去世了以后是从大陆搬来的一家四口。这个公寓面积不大,一家四口无疑太过拥挤,或许是因此,我每次在门口都能听见里面男女主人用普通话吵架的声音。女的骂男的没用让一家老小挤在这个乡下人聚居的地方,男的嫌女的不够体谅一天到晚没事找事难伺候。上海大厦的隔音并不好,各家各户发出的不同噪音常常相互窜通,3102只是大合奏的一个声部,并不会突兀到引起特别注意。
但我猜想她住在这里的时候,3102应该是相当安静的一户。在电梯里她和我说她工作早出晚归,天没亮就起床,凌晨才回来。今天若不是鞋坏了,她也不会折返。
我本来想在楼下等她换鞋,但她还是请我上楼,说为了答谢要请我喝杯咖啡。
她靠着电梯,头顶上的灯年久失修,忽闪忽闪,她颈上的几串项链也忽明忽暗。一条是银的,一条是玉的,还有一串是佛珠。玉的那串吊坠上模模糊糊似乎有一个“蓮”字。
于是我问她:“你叫莲吗?”
她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低头拾起那个吊坠,笑道:“叫我sandy就好。”
第一次见到sandy时她穿着白衬衫、黑裙、黑色半高跟,化着淡妆,稍重一些的肉色口红,眼影若有似无,不仔细看是单睑,在写字楼有很多类似的打扮,不属于抓人眼球的那种美女。
她的单居室面积不大,但收拾整齐,一张深灰单人沙发、一张单人床,一张米色茶几在中间,地上垫一块画着摇滚音符和熊熊火焰的地毯,一进门就牢牢抓住了我的视线。
她在玄关处脱了坏掉的高跟鞋,邀我坐下的同时拐进了一个龛间——那是被墙体被掏空形成的厨房,或者只能形容为灶台。
她勾着头在冰箱里翻了一会儿,取出一盒开封的椰汁,又摆弄起一旁的咖啡机。
“你的车是女朋友送的吗?”她毫无预兆地突然开口,或许为了让我不无聊,不至于坐在坐垫上四处窥探她的家。
“不是,是父母。”我照直说。
她的家里弥漫着我打开车窗时闻到的那种味道,没有香水那么刺鼻,可能是某种香薰。
“我认识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男生,每次身边带着的都是不同的女孩。”她像说一件有意思的新鲜事:“我们事后打趣他,因为他每次都说身边这一位才是最爱。”
说到这里她停下操作那台咖啡机,抬起头,望着我笑:“但你可能不一样,我听说浸会大学的学生私下都是用功读书那类的?”
我正疑惑她怎么知道这些,低头就看见我的包上还挂着浸会的校徽。青春期的男生无非最看重三件事——感情、偶像和学业。我是后者,并且我的偶像即是我的学校,因此入校第一天我就喜气洋洋地在包上挂了校徽,导致很多人认为我太虚荣。
她会不会也这样认为?但她从来没向我清晰揭秘。当我问她会不会觉得我幼稚,她只是笑了笑说:“可你是凭自己考上的啊。”
我望向她深邃的双眼,它们在睫毛翕动的阴影下张示某种成年的陷阱,神秘到令我产生一探究竟的冲动。
她开始烧水,电磁炉马上令小小屋子热起来。我有些不自在,想离开这个地方,又想留下,矛盾纠结中她已经端着咖啡走过来。
“真是不好意思,”她抱歉地笑着说:“咖啡机好像坏了,速溶咖啡你介意吗?”
“没关系。”我焦灼地几乎站起来。“其实我没喝过咖啡。”心里想的话不知怎地就讲出了口,我愣住了,场面顿时变了气氛。
她显然也没有料到,“啊”了一声立马转身回到灶台,把我的那杯轻轻放下:“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的语气像考砸了试。
她重新给我倒了一杯椰汁,推到我面前:“你喝这个吧,没喝过还是不要碰的好,咖啡因这种东西...万一上瘾了我怎么向你家里人交待呢。”
我顿时泄了气,捧着小小的玻璃杯,纯白色的椰汁被我一下一下晃动出漩涡。
她给自己准备的仍是咖啡,那是颜色更深邃的一种液体。喝之前她说:“今天谢谢你哦。”
我问她:“那你算是下班了吗?”
她泯一口咖啡,抱着膝:“等会儿还要回庙街去。”
实在没话讲了,我只好去喝椰汁。但故意喝得很慢,因为喝完了就代表要走。
她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我们又陷入沉默。就像教授在台上讲课,要互动的时候台下却低头寂静一片,一种明知故犯的寂静。也像我拿捏不准大人心思的时候,只能无为不言,让时间代替人去推进剧情。
下一次她再开口时,我已经坐在车里,发动了汽车,她穿着新的黑色高跟鞋,比之前那双跟更高一些,走之前她还在家里补了妆。
她望了望漆黑没有灯的马路,像我们遇见时那样敲了敲车窗:“路上小心。”她的唇语说。
我把车窗摇下来:“你上车先,我送你回庙街。”
“你快回家吧,已经很晚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又看看周围,侧过脸时对面驶过的汽车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我才发现她补了妆后已和来时很不一样,她的口红和眼影颜色都深了很多。
车慢慢划出路边的停车位,即将驶上了马路。她仍没有走,站在一旁目送。我想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股无来由的情绪突然涨潮淹过岸。我的动作先意识一步踩下了刹车,轮胎狠狠摩擦过地面后戛然而止。后视镜里看见她疑惑的表情。我再次摇下车窗,伸出头对她喊:“下次我在哪里找你?”

 

02

那天我很晚才到家。天上已经没有一颗星。敲了很久的门也没有人应。这幢大楼比上海大厦气派很多,有私家车位,车不用停在路边,往来人少,电梯不仅24小时常亮照明夏季还有冷气,墙壁也是精装大理石砖。
我翻了很久的包也没找到钥匙,只好靠在冰凉的大理石砖上,等待家里人回来。
但我又想到她。这一回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刚刚来不及回顾的片段,每一段都被重新提取,放大,上色,变得更清晰,看得更细节。比如她拖着断跟的高跟鞋的雪白的脚腕,踝骨处却磨红了;比如她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敞开,一眼就看见锁骨上面躺着三条项链;比如她的单人床上随意摊开的丝质睡衣,今早才从她的身体上脱下来;比如...
怎么会有这么多比如、似乎、如同,这么多似是而非。我清楚记得后来我去庙街找了她,她看见我很诧异。我如实告诉她家里没人,我无处可去,她只好又领我回她家,让我睡在她的床上。床单上是她更加浓郁的气味,来自某种小众牌子的乳液。我吮吸着那种气味一觉睡到天光,睁眼却发现躺在自己家里。
母亲推开门进来:“你没带钥匙吗?昨天我和你爸回来时你在楼道的地板上睡着了。”
我像是为了配合她适时打了一个喷嚏。
她立刻皱起眉头:“祖宗,让你睡地板,感冒了吧。”
我出声否认,嗓子却如同一块破布扯得哈哈响。
母亲看好戏那样笑起来,一种被她早已料到的,我不听老人言,结果吃亏在眼前表情。
我意识中的自己却是个为了王后英勇负伤的王子,一股俄狄浦斯式悲壮感涌上心头,想起昨日的几个片段几乎要落泪下来。
Oedipus complex,这是心理学对我这段怪异情感的解释。2000年时还属于冷门词语,后来随着此类文艺作品的兴起,这个词也因带着某种纯洁无瑕的少年心性和命定式的悲剧意味频频被推上头版头条,成为追求遗憾美的创作者永恒的偏好。
我那时已敏感地捕捉到它属于某种禁忌,难为大众接受,因此一直保持缄默。在回忆中沉沦痛苦、情感与理智拉扯之后决心放弃镜花水月,回归现实。
我的感冒却一直不见好转,甚至发起烧。看来那晚的大理石地板将寒气如同某些感情一样十分强势地一夜之间注入我的体内,让我为之头痛眼热、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父母将病恹恹的我交给家里的菲佣,嘱咐她带我去医院吊水。菲佣到了医院却临时有事,她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沓钞票,让我为她保密,然后我又被转交给输液室的护士。
被连续转了三次手的我感到筋疲力尽,半瘫在输液凳上,倚着冰凉的不锈钢靠背,随它硌着我的后脑勺。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是一个母亲带着孩子,那个小女孩大概两三岁,但很懂事,护士给她扎针她不哭闹。妈妈抱着她,时不时望向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昏昏沉沉地正要睡去,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向这边冲过来。我艰难地抬起眼皮,看见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长发的人影。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袭击了我,我用尽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企图出声。来者在发现我之前已经过来抱起了那个女孩,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围拢了我,几乎堵塞了我剩余不多的通气道。
我听见她饱含担忧与思念的声线,有我熟悉和不熟悉的部分,柔和到极致是一种微微的沙哑。她用这样的声线喊女孩“喜儿”,同时抱紧了喜儿,倾注无数的母爱。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sandy。”
她的身体顿时像电流游走过那样震颤了一下,然后转过脸,看见了我。
我的状态肯定吓坏了她,她惊呼:“你怎么...”柔和的声线打了个飘。
我浑身发烫,但一只凉凉的活物贴上来,我感到被耶和华拯救,视线终于慢慢变得清晰。原来是她的手。
在这样的场景里遇见对方,我们都有太多的疑问,却又都因不合时宜而不好开口。就像她的明显换过的衣服和来不及卸掉的妆,就像我一开始想当然设定的身份那样错误难容。一开始被我认成孩子母亲的黄头发女人原来是她的朋友。
她坐在我和喜儿之间。放不下女儿,也放不下我。
“你怎么生病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你怎么没有再出现。”
她望着我的眼神有百分之九十的担忧,百分之五的惊讶,百分之三的不解。剩下百分之二我读不出来,我没见过她表现那样的神情,你说她是严肃也好,是尴尬也好,是嗔怪也好。总之是复杂又糅合的。
她让喜儿喊我哥哥。喜儿稚气未脱的童声也似从母亲那里获得正统遗传,明亮清晰。我脸上烫烫地挤出一个笑容还给喜儿,她妈妈却笑不出来:“输完了液你一个人走可以吗,我送你回家吧。”
她说着立马开始收拾东西,不由分说那样。
最后她左手抱着喜儿,右手牵着我离开医院。我的烧退下去一些,但仍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晃悠悠地跟着她走。车是她朋友开来的。
坐在副驾驶上她回头问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我干渴难忍,没有回答她,她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向后伸手探到我的身体,解开了我的第一颗纽扣,我顿时松气不少。她冰凉的手抚在我的锁骨上,慢慢向上移,到我被汗打湿的脖子,又到脸颊。到额头时我们已经没有体温差了。
“好烫。”她缩回了手。
我确实越来越烫,积压的情绪、疑问和病情都变成不断上升的体温,飞速盘旋在脑海里,那里面已经过载而如同熔岩。
她朋友边开车边调低了空调,问她我是什么人。
沉默了一会,最后听见她说:“几天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是浸会的高材生。”
朋友从后视镜望了我一眼:“他多大?”
“才成年。”她平静地说。
“林忆莲你知道吗,”她朋友的声音淡淡地,像是习以为常:
“你不要脸。”

 

03

我们在上海大厦下了车。因为我跟她说,家里没有人,我也没有钥匙。
“真不靠谱。”她像为我打抱不平。
染黄头发的的朋友载着喜儿开走了。她望着那辆略微破旧的红色轿车,直到它变成一个难以辨认的点,混进无数点组成的灰线,无数线组成的遥远的面。
日后我才知道,她最羡慕我的除了我青春的年纪,还有我刚成年就拥有了一部崭新的轿车。她一直很渴望买一辆车,这样喜儿以后上学也方便些。
她站在上海大厦的二级台阶上,一只手牵着我。心也走了一部分。
我想吸引她的注意,于是突然开口:“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她被我破布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匆匆回神,那双秘密一般不可言说的目光又落在我的身上。
“什么开始?”
“生病。”
她的眼神里满是复杂和不可置信,像我逐渐变成了一件棘手的累赘,缠上了她,企图榨取她,耗尽她。
“从我们分开的那天晚上开始。”我已不依不饶,把话说得清楚到无可挽回的一个地步。
反正都是火焰,夏日午后的香港、才下过太阳雨的地面、时有时无的电梯照明、楼道里微微弥漫的腐坏气味,3102室打开门就映入眼帘的地毯、不断冲向顶点的体温,海水涌来淹没了一切它仍倔强燃烧,所有红灯亮起它仍不知疲惫地漫过了封禁,人群在喊叫、在咄咄逼人地警告,未来不由分说进入了永夜,它仍在深夜为了不知名躁动而起舞歌唱。
“知不知一开始,已发觉爱你不可止,我早已为你,为你疯了吧。”
床有节律地发出响声,我的高温终于分给了她。她的口红被我蹭得到处都是,衬衫、床单、被子,还有丝质睡衣。她赶去医院之前匆匆换下的衣服垂在床头,间隙之中我展开它,像铺开一张通牒的旗帜,一份语气强硬的免责声明。真相永远都如此残忍。
她的体温也升高了。空调都不可阻止房间里渐渐沁出朝露般的汗水。我不断调低温度,却被她夺过遥控器,说再低你的病情会恶化。
赤裸的她像一尊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雕塑,每一寸都冰肌玉骨、是神像肢解破碎后的复原。什么时候被她裁短的刘海,沾湿了乱糟糟地贴在她的前额,枪口一样抵在我的颈窝。在愈加迷醉的意识中,梦幻和现实似乎溶成混乱的一体,我汲取氧气那样吻她,吻遍她每一处不再纯白的秘密,她喘出叹息,又重重落在我的心上,像最后一滴水落入海洋。她的口红和眼影都染花了,在嘴角和眼角无形地晕开,仿佛吐出了血渍,又仿佛流下了泪水,印在织物上、我的身体上,不绝地书写浸透了时间的爱的遗言。
“我在犯罪。”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哭了。
“我已经成年了。”我倔强地说。
“你的变声期都还没过完。”她的长发垂下来铺满我的面孔,她又后悔、又难以自控地迷恋这种不可饶恕的痛楚。我也一样。
我发出吼叫,企图用损毁童音加速这个过渡期,以消解她的罪恶感。她抱我抱得很紧,像来不及完整地爱我,只好把我按进她的胸膛,永封于她的体内。
结束后我才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躺在床上,脑海里是摇滚火焰的地毯。原来一直有两个她,一个素色、穿白衬衫,坐单色沙发,在女儿生病时第一个赶到做喜儿无可挑剔的母亲,对我十足关心希望我变好的成年人;另一个被印在黄底小卡片上,散落在庙街的各处,张贴在没有路灯的电线杆上,每天按时走进那个狭窄的入口,走过弯弯曲曲盘根错节的漆黑甬道,然后相聚在相同的昏暗的小房间,任人摆布地穿上各种衣服,打扮成各种样子,献上各种谄媚的讨好与呻吟,也是她。
我已无法追溯高跟鞋是怎么坏的,真的是巧合吗,还是只是她惯常使用的一个伎俩。她经验丰富到一眼就看透我,看透我的年轻、我的无知,我亲情的匮乏,靠近我,设下陷阱后默默等我落网。
而她无疑是成功了。我不再计较这些细节。她说她有罪,我说是我坚持造成这一切,本来你可以与我不再见面。是我发现了真相之后还是舍不得你,你成功了。她却哭得更凶。
那晚我问她以后怎么找你。她在台阶上愣住了,就像不知我要这样问,就像我未渡完的童期令她突然醒悟。而她知道往后若是继续只能是无底深渊,因此她说:“我马上要搬家了,以后可能见不到了哦。”
“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
“谢谢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友善面孔之下却是无尽的绞缠。故事不能在体面的时刻结局,火焰终究要漫、漫、蔓延漫山遍野。下过雨的路面倒映着稀疏街灯。城市夜空孤零的星光在下一个白昼来临之前就无影无踪,如我们火柴燃尽般转瞬即逝的相遇。

 

04

庙街整改的那段日子我临近毕业,跑完毕业手续时它已经改头换面。曾经贴了满街的小广告连胶痕都被铲得一干二净。矮楼门口都贴上了封条。白天没有行人,萧瑟的白条被风吹着轻飘飘地荡漾。我望向天空,天空不再有乌云,因此地上不再有阴影。
上海大厦3102搬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入住的第一天就把家里的床和沙发都卖给了废品站。我再次见到与她做爱那张床是在垃圾场。它在暴力运输的路途中失去了一条腿,就那样跛脚立在垃圾堆的顶上,仍蒙着白色床单。而我只是想,她一定遇到了麻烦,不然为什么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连床也来不及处理。但他留下了那张摇滚火焰地毯。这让3102仍不至于面目全非。我和他说我是旧租客的朋友,他就很客气地请我进去坐坐。
我望着那地毯,喃喃着陷入回忆。
咖啡机似乎被他修好,因他也爱喝。他给我泡了一杯,端到米色茶几上,但那时我已喝过很多次。第一次仍是和sandy一起时,是我感冒初愈的午后,她给我倒了一杯热牛奶,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我不愿意喝热牛奶,它对我来说更像一种儿童特供饮品。她见了就说:“你真那么想尝尝咖啡?”
我点点头。
“小男孩,”她笑了,她无奈的时候总叫我小男孩:“以后你会喝腻的。”
“不会的。”我坚持。
她终于无可奈何地让步。默许我拿走她的杯子,默许我的唇印在她的唇印上,一口气喝完了全部,最后苦得龇牙咧嘴。她只是笑。
写字楼的小伙子不知道这些事,他不知道咖啡机和地毯的故事,也不知道sandy与我的故事。他听到我提起sandy来不及处理那张单人床的惋惜,打断了我:“不是啊,”
他说:“她是故意销毁它的。”
我忙问他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的意思。那天早上我来收房,她还没有走,就站在这里望着那张床,我的到来好像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说什么了吗?”我很焦急地问,因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近在眼前。
我像自欺欺人那样不敢看清,但白昼的到来令所有一切都变得无处躲藏。
“她说那是她的罪证。”

 

2024.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