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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现在
大学毕业后，进藤光租住在东京的目黑区的一套小公寓内。
自爷爷和母亲接连去世后，进藤光就不再住在曾经的平房里了，出租了出去覆盖了自己目前的房租；是交给中介出租的，租客听说是一个从中国来的留学生，礼貌爽快，干脆签了四年。
因为预算原因，加之只有他一个人住，进藤光选择的是合租，不过说是合租，其实目前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住；房东是一个很健谈爽朗的大叔，他说和进藤合租的那个人似乎是一个学生，放假期间就回去了，只是交了租金，还没正式搬进来住；不过怎样都没差，他见过了那个年轻人，很有礼貌，相信和进藤能和平相处。
房屋的地段位置也足够好，房间朝南，采光充足，下楼步行十分钟到生活超市，顺着超市往前再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
他大学的专业是随便选的，也不是什么格外热门的行业，更像是普通的一项选择，说好听点是万金油，说不好听一点，大概很容易转眼就被身后的新人拍在沙滩上：这也体现在了他投的简历上；面试被排得很满，然而最后还有联系的，就要减半了，这其中说可以谈下薪资的，又减去了三分之二，再最后筛选掉不合理工作安排的，就寥寥无几了。
因此，能顺利找到工作也算松了一口气。
进藤光的上司是一个非常老派的中年大叔，姓川岛，人不坏，只是偶尔爱吹点小牛：例如自己年轻时曾和某某集团的千金交往过、还有什么曾经是围棋的业余好手还和绪方名人先生握过手，结果被同事幸子小姐问围棋的气是什么时又支支吾吾说外行人不需要懂；幸子小姐，比他大两岁，十足爽朗却又工作能力极强的组长，同一届和他进入公司的岸田，平常戴着一副眼镜，沉默寡言并不太爱说话，却十分可靠。
因此，毕业后无缝进入工作状态的进藤光的生活轨迹极为规律固定：早上八点起床，昨晚的剩饭热一下即可作为早餐，九点钟挤地铁，十点钟到公司上班，听川岛每天按照惯例将一些鼓励工作的话例如“我就是因为工作努力才成为科长的啊”，偶尔还有幸子小姐与川岛大叔斗嘴的保留节目，和岸田核对每日的工作内容，最后汇报给幸子小姐，每日的工作就结束了，又挤着地铁下班，路过生活超市购买速食产品对付一下晚餐，洗澡，睡觉，第二天再起床，直到周末在家休息两天，每周如此，周周复始。
——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进藤光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这样远离围棋、按部就班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偶然的一天。
进藤光照例与同事寒暄：“岸田，你今天的心情不错？”
“嗯，”他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一点真切的笑意。
进藤光在大学时期学会的基本社交，于是他顺理成章往下问：“发生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呢？”接下来，他只需要倾听，祝贺，这样社交就完成了。
岸田说：“我欣赏的围棋选手拿到了名人的头衔。”
进藤光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公式化的祝贺话语僵在了嘴边。
围棋选手。
名人头衔。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后，进藤光心中已经大概有了答案。
岸田将今天的报纸递给了他，上面报道的，除了半个月前仓田九段再一次卫冕本因坊的头衔的新闻外，占据最重要版面的新闻是：
少年天才塔矢亮九段，在名人头衔战中击败其师兄绪方名人，以最年轻的年龄夺得名人头衔，开创了新的历史。
他果然做到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对局室里凝重的空气……最后变成了闪烁的镁光灯；还有那个……那个如今已变得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站在了日本棋坛的顶峰，接受着众人的仰望。
“进藤？”岸田疑惑地看向突然沉默的他。
“……啊，抱歉，”进藤光猛地回神，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因为我也觉得很惊喜，这真是……太好了，恭喜……你支持的那名棋手，得偿所愿获得名人头衔。”
接着，他听着岸田讲述起他与塔矢九段——不，现在应该尊称为塔矢名人——之间的“往事”。说是往事，其实两人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深入交流。塔矢亮就读的国中名字叫海王，而岸田也是海王的学生，塔矢亮是小他两届的学弟。那时的亮已经是备受瞩目的职业棋士，而岸田曾是海王围棋社的主将。因此，他们曾在围棋社见过——几面。
身为职业选手，塔矢亮自然不可能参与业余社团的常规活动。那几次来到围棋社的指导，多半是校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安排。不过，即便只见过几面，那个墨绿头发、神情沉静、棋力却远超同龄人甚至成年人的学弟，也足以在岸田心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即便后来因升学，岸田不再专注于社团活动，却仍旧默默关注着塔矢亮在职业道路上的每一次晋升。
“说起围棋，进藤，”岸田扶了扶眼镜，“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就连名字也一模一样。”
“嗯……有吗？”
“有，是真的很像。”岸田的语气肯定，“而且不止名字，年龄似乎也能对上……那个人就是塔矢亮的……”
幸子小姐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过来，她轻咳一声：“岸田，我要的上季度市场分析资料呢？进藤，昨天交代的竞品调研工作进度怎么样了？”
“没问题了，组长。”
“调研没问题了，组长。我……今天尽量把报告整理出来。”
不过幸子小姐此刻的重点并非紧逼工作进度，她好奇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那么投入？好像听到塔矢选手的名字？”
岸田：“刚刚在说进藤像……”
进藤光连忙抢答：“我们在说岸田他很欣赏的棋士塔矢九段获得了名人头衔，他很高兴，正给我分享这件事呢。”
幸子小姐果然被带偏，惊喜地看向岸田：“哎呀，没想到岸田你也这么喜欢塔矢选手！我也是他的粉丝呢！”她双手合十，眼睛亮了起来，“我觉得啊，他的脸很好看，气质又干净，不过绪方选手那种成熟精英的形象也十分具备魅力呢……”
听着幸子小姐兴致勃勃地加入讨论，比较着当今棋坛几位顶尖棋士的风采，进藤光悄悄侧过身，将自己隐入办公桌里。
围棋、棋士、头衔，这些大概都和现在的他没关系了。
眼前的目标是——完成工作，再下班，吃了晚饭后洗澡，打打游戏，睡觉……
“对了，进藤。”幸子小姐的声音再次响起。
进藤光抬头，对上组长那双带着精明笑意的眼睛，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周日晚上可以赏脸陪我去吃一顿晚饭吗？”幸子小姐说得干脆利落，“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我需要一个男伴。”
进藤光下意识就想拒绝，目光瞥向一旁的岸田：“如果是正式场合，或许岸田先生比我更合适……”
“嗯？”幸子小姐挑眉，“这是上司的请求哦，进藤，也是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我还是觉得……”
进藤光试图挣扎，虽说他习惯了社交，但不代表他有多么擅长应付：和上司共进晚餐，听起来就像是加班……
拒绝加班。
幸子眨眨眼：“拜托了，进藤，因为你的长相比较可爱，非常令人放心。”
岸田吐槽：“我的脸怎么了吗？”
幸子小姐无情地瞥了他一眼：“虽然很帅，但太过凌厉，像渣男脸。”
岸田：“……”
进藤光彻底投降了，他知道自己绝对是逃不掉了：“好吧……如果在末班车结束前能结束的话，就没问题。”
“太好了！就知道进藤你最靠得住了！”幸子小姐瞬间笑靥如花，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衣袋，塞进他怀里，“给，这是西装，记得稍微打扮一下！尺寸应该没问题！”
……连衣服都提前准备了，是不是如果他不答应的话，这个霸道女会直接把自己拖过去啊？
所谓的“比较正式的场合”，幸子事先并未明说。等进藤光跟着她抵达那灯火辉煌的宴会厅，看着门口电子屏上滚动的“恭祝越智集团社长八十二寿辰”字样，才知道这是集团内部的家族宴会。
听着一个个身着笔挺西装、训练有素的侍者恭敬地朝幸子喊“大小姐”时，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扶额道：
“……幸子组长，原来您是社长的孙女吗？”
幸子一脸无所谓：“你不知道吗，我姓越智啊。不过，我就是比较欣赏你这一点。”
……你根本没说过啊。
难怪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和川岛科长叫板。
进藤光只觉得一切都串起来了，有些头痛：“所以，组长，既然是家族宴会的话，也不一定需要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员工来充场面吧？”
幸子眨了眨眼，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当然需要。因为我的爷爷，也就是集团的董事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围棋迷啊。”她目光扫过觥筹交错的会场，“这次寿宴，爷爷特意邀请了不少职业棋士前来。至于我嘛……当然要【投其所好】，带你过来。”
职业棋士……
进藤光的心猛地一沉。
那……那他是不是也会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下。
不对，不可能，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场合，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性格，通常会直接推掉。
忽然，他意识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进藤光：“……等等，什么叫投其所好？”
幸子说：“我知道你是谁哦，进藤光。”
进藤光心里瞬间浮现出不妙的预感。
幸子看着他细微变化的神色，继续从容地说道：“我听见岸田说你和谁很像时，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一定想说，你和四年前突然隐退的那个天才——进藤光、曾经被如今的塔矢名人无数次在新闻采访里提到过、发誓一定要超越的进藤光——很像。”
她的语气笃定：“但我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很像】。你就是他本人，对吧？所谓【投其所好】，那当然是我的爷爷对你很有兴趣啊。”
幸子微微歪头：“说吧，为什么隐瞒这样的过往，来到越智集团做一个普通职员？”
进藤光尴尬一笑，摆摆手：“我……我本来就没刻意否认过啊。又没人直接问过我：【喂，进藤，你是不是那个不下棋了的进藤光？】”
“而且，”他顿了顿，“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四年前隐退】，如你所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已经隐退，再也不下围棋了。”
因此，再说自己曾经是职业棋士，也没有意义啊。
他以为这番表态能让幸子放弃追问，却没想到她只是了然地笑了笑。
“这样啊……”幸子语气轻快，“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次那个塔矢亮也会来。”
“噗——咳咳……”进藤光差点呛到，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据说是这样。”幸子饶有兴味地观察他，补充道，“原本棋院确实以行程为由拒绝了……但后面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接受了邀请。”
“那我能走吗……”
幸子话锋陡然一转：“刚刚的话，全是骗你的。”
“唉？”
“我根本不知道棋院那边给的答复是什么。也就是说，我并不知道塔矢名人今晚究竟会不会来。”她耸耸肩，“哎呀，虽然我个人也很想见见那位帅气的塔矢名人就是了。”
进藤光舒了一口气：“组长，千万不要再随便吓人了。”
幸子自如地挽住他的胳膊，道：“我说了，我就是比较看中你这一点——啊，我爷爷到了，我们去打招呼吧。”
不容他多想，幸子已将他领至一位精神矍铄、身着褐色西装的老人面前。
他依着礼节躬身问候：“社长好，我是幸子组长的下属，进藤光。”
老人——越智社长，他眼睛顿时一亮，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啊！你就是进藤选手吧！哎呀呀，自从你隐退后，我一直觉得非常可惜呢！”
他感慨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怀念，“当年你和仓田本因坊的七番棋头衔战，每一局我每次都会准时守在电视前观看直播，真是精彩绝伦！”
“爷爷，”幸子适时地打断了他，“爷爷，您不是一直想给我的弟弟康介找一个合适的围棋老师吗？”她微微一笑，“我觉得进藤就非常合适，如果他还愿意下棋的话。”
进藤光迟疑道：“那个，我已经不……”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社长一拍手，“哎呀，当初秘书告诉我，当年的进藤选手居然给我们集团投了简历时，我心想：这下可太好了！一定要留住他！就算不能教康介，随时能陪我老头子下棋解解闷，那也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进藤光怔了怔，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理由。
说来也真是好笑，明明自己已经放弃了围棋，然而在这种时刻，自己“普通人生活”的维系，却还是围棋在他身后帮了一把。
一时间，那句已在唇边的“我已经不再下棋了”，竟然不知道还要不要开口。
可是他……真的再也不下棋了。
这个决心，从未动摇。
然而，此刻若处理不好，恐怕眼前这份维系着他“普通生活”的工作，大概就要丢掉了。
现实，真残酷。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欺骗他人。
正当进藤光准备开口婉拒时，社长已转身，拉过一个约莫十二岁左右、表情有些别扭的男孩：“来来，进藤，这就是我的孙子康介。他也立志要成为职业棋士呢！小孩子嘛，有梦想是好的，就随他去试试喽。”
越智康介抬起头，目光在进藤光脸上扫过，规规矩矩地开口：“进藤前辈。”
现在这样被这样称呼，进藤光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说：“我很早就不下棋了，你不用喊我前辈，叫我进藤就好。”
越智别过脸，咕哝一声：“我想也是。”
该怎么开口婉拒这份“老师”的工作呢……
正当进藤光思索时，越智先开口了，他仰头看向爷爷，疑惑道：“爷爷，您之前不是说，要请塔矢九段来教我吗？”
“棋院那边回复说塔矢名人行程太满，实在抽不出时间。”社长耐心解释，随即拍了拍进藤光的肩，“况且，进藤选手也很强的哦！”
越智看向他：“你很强吗？”
“以前的话，可以勉强说很强吧，现在不知道了。”
越智立刻挺直了小小的身板：“那你和我下一局，我想知道我和你比，谁比较强！”
小孩，好麻烦啊……
然而，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秘书匆匆在社长耳边低语了几句。社长立刻抚掌，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太好了！塔矢名人居然亲自过来了！”
话音未落，社长便带着康介，朝着入口处人群簇拥的方向快步走去，瞬间将进藤光晾在了原地。
如果在别人眼中，这一定是个极为尴尬的场景，不过进藤光并没有这么认为，他满脑子里想的是：暂时得救了！
“不好意思了，进藤，我弟弟比较任性。”
“没什么，我没有在意。”
幸子望着那边，玩味道：“啊，他还是来了。”她说着，同时眼明手快地按住了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的进藤光的肩膀，“你做什么？上司还没发话，下属就要擅自离岗吗？”
进藤光脚步一滞：“……是你说他不来的。”
幸子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没说他不会来，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来不来。奇怪，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导致你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想跑？”
进藤光愣了愣，一时语塞。
矛盾吗？
或许谈不上。他大概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亮。
就算过去了四年，他大概也没想好；毕竟进藤光一直觉得，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当初决定隐退不再下棋时，小亮的反应最为激烈，至今想起仍觉灼人，而自己为了赶他走，甚至……
幸子的注意力已被不远处的新焦点吸引，她轻轻“啊”了一声：“看，塔矢名人往这边来了，真人比电视上还要帅唉！进藤，我也需要去应酬了。”
“知道了，组长。”
“别露出那么沮丧的表情，反正已经见过了我爷爷，如果你真的想走的话，现在就走吧。”
“嗯，我知道了。”
远远看过去，塔矢亮被一群商界名流和棋坛前辈簇拥着，从容地应对着各方寒暄。
有人笑着问起年龄，他微微颔首，礼貌而清晰地回答：“已经过完生日了，所以是十八岁。”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赞叹：“真是少年英才啊……史上最年轻的名人，前途不可限量……”
那边，是众星捧月，是光芒万丈的名人流光。
相比较之下，他这边的灯光就有些暗淡了。
进藤光原本想要趁别人不注意，直接离开，然而不知怎的，他无意间的一个抬头，视线就这样穿过攒动的人头与喧嚣，毫无征兆地撞上了那个身影。
塔矢亮。
已逝的四年的时光仿佛被压缩在这一眼之中。
他留了长发，不再是小时候乖巧的妹妹头，也未束起，墨绿色的发丝如瀑般随意披散着，衬得他侧脸的线条愈发清晰利落，与他身上剪裁合体的西装形成一种奇特的、兼具古典与锐利的美感，是一种非常锋利的美。
没错，是美。
这样的形容放在男人身上，从字面上可能稍显好笑；可只要见过如今的塔矢亮之后，却只觉得形容得恰如其分。并不显女气，只是一种极为凛冽的气息。
他真的长大了啊。
进藤光没想到自己也会和佐为一样说话了，以前佐为总是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抹眼睛说小光长大了，他当时只觉得佐为婆婆妈妈；没想到现在，反而轮到他用这样带着感慨的话语，来形容塔矢亮了。
现在的小亮，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执着追在他身后的孩子了。
只见塔矢亮正微微侧头，与身旁一位年长的棋坛名宿低声交谈着，礼貌客气，姿态从容。
就在这时，塔矢亮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倏然抬起，越过人群，似乎精准地望向了进藤光所在的方向。
紧接着，他朝这边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
明明宴厅嘈杂，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微乎其微，可进藤光的心里仍然一紧。
要说什么？要说什么？
好久不见？
不对……不对……
大概他也只能说：恭喜你，小亮，你拿到了名人的头衔，恭喜你得偿所愿。
似乎，只能这样说了吧。
这样说最合适。
眼见塔矢亮已走到近前，进藤光抬起了手，扯出一个小心而略显僵硬的笑容：“小亮……”
然而，塔矢亮没有看他一眼。
他径直与进藤光擦肩而过，走向他身后，与另一个人熟稔地交谈起来，原来他找的是别人。
“……”
进藤光忍不住扶额，自己明明是前辈，怎么把事情搞砸到了这个地步。
幸子也结束了那边的应酬，走过来按住进藤光的肩：“原来你还没走，那来当我弟弟康介的围棋老师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没考虑好的话，可以先不回答。我比较好奇，刚刚我看见塔矢亮朝你走过来，你们这么久没见，有没有叙旧什么的啊？”
进藤光拒绝八卦：“抱歉组长，并没有。”
幸子吐了吐舌头：“居然没有嘛，亏我还那么期待呢。”
究竟有什么好期待的啊！
仿佛听见了他内心的吐槽，幸子说：“没办法不期待啊。”
“……”
“因为只要是四年以上的围棋迷的话，大概没有人会不知道你们吧。”
……
进藤光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合租公寓的。
意识像是漂浮在身体之外，直到浑浑噩噩地泡完澡，躺倒在床上时，他才迟钝地想起来——在宴会上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吃。而回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也完全忘了要顺路去超市买些速食产品充饥。
四年了。
他以为已经足够久，久到可以磨平一切棱角和印记。
他习惯了没有围棋的日子。
而到今天为止，他也习惯了上司川岛无聊的吹嘘，习惯了和幸子小姐、岸田这样不深不浅的同事关系，习惯了用速食产品填饱肚子，习惯了这种……不会想起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一切的生活。
可再次见到塔矢亮时，与过往有关于他的回忆却忍不住涌上来，如同涨潮的海水，将他包裹进来。
“进藤……”
他听见塔矢亮闷闷的呼吸声，带着哽咽的尾音。
像是在哭。
可当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触碰上对方的眼尾时，却发现那里是干的，并没有眼泪。
塔矢亮在看他，死死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外到里彻底看穿。
“进藤……”
进藤光猛地睁开眼，从并不久远的梦境碎片中惊醒。额角有细密的汗意，空荡的卧房内只有他一个人，甚至能听见自己无序的心跳声。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不存在的、另一个人的温度。
进藤光刚刚才意识到一件事。
到今天在活动上与塔矢亮擦肩而过为止，他和这个孩子，不对，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仰视着他、固执要和他下棋的小孩了。
他与塔矢亮——
已经四年零三十八天没见过了。
“……”
半夜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后，进藤光翻来覆去，怎样都无法再次入睡。喉咙干得发紧，他有些烦躁地慢吞吞从被窝里爬起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摸索着走向客厅，想去倒杯水。
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墙壁上的开关，还未来得及按下，却毫无预兆被一个人抓住手腕。
有人？？进贼了？？！
“别开灯。”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进藤光瞬间僵住了，即便四年过去了，他的声音早与之前天翻地覆，也是，毕竟经历了变声期。
可是，他知道。
他自己大概也没预料到自己能认出来。
这是塔矢亮的声音。
“小亮，”他强压下声音里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私闯民宅是……总之，你现在是名人了，万一被拍到，对你的影响很不好，不能再……”
——不能再像小孩一样任性。
这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被塔矢亮反身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与温热的身体之间，形成一个无处可逃的禁锢姿势。
“你……你怎么……”
“想问我为什么在吗？”塔矢亮的声音近在咫尺，他静静道，“因为和你合租的人，就是我。我出现在我自己租住的公寓里，很奇怪吗？”
合租的人……是他？！
那个从未露面、由房东中介联系的“合租人”……竟然是塔矢亮？！
也是在靠近了进藤光才惊愕地发现，当年那个需要微微仰头看他的小亮，不知何时，已经比他还要高出一些了。
进藤光怎么也没想到，两人四年后的单独对话，会是在这样荒谬的情景之下。
不是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了吗？
为什么……会来找他？
“进藤，你知道为什么在今天的活动上，我明明看见了你，却直接走过去吗？”
进藤光下意识地反问：“小亮，那个时候你看见我了？”
“是啊，你穿着藏蓝色西装，黄色条纹领带朝左歪了六毫米，我怎么可能没看见。”
“我……”
“我不可能没看见你，因为我不可能忘记你，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当我看见你的脸时，我就知道——”回应他的，是塔矢亮听不清情绪的声音，像在嘲讽，又像是在戚然：
“——你会对我说【恭喜我得偿所愿】，你一定会这么说，因为对于你而言，我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因此，你会用那种礼貌的、替别人高兴的，却把自己完全摘出去的语气。”
他微微停顿，呼吸似乎沉重了一分。
“我太了解你了，进藤前辈。”
好久没有听见塔矢亮喊自己前辈，进藤光只觉得一时有些恍惚。
“这样……不好吗？”
“不好。”
即便在黑暗中，进藤光也知道，此时此刻，塔矢亮在紧紧盯着自己，他一字一句说：“因为我不能接受你对我说得偿所愿。所有人都可以，唯独前辈你不可以。
“我的愿望没有实现。”
黑暗中，进藤光看不清塔矢亮的脸，只能听到他闷闷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如同梦中的场景一般抬起指尖，颤轻轻地拂过眼前人的眼尾。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和梦中不一样的是。
他触碰到了一片温热、湿润的肌肤。
“无论是七年前我遇见你，还是四年前你的离开，亦或是现在——我都没有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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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现在
韩国三星杯比赛现场，半决赛第三局。
进藤光三段对战高永夏三段。
这场比赛特殊的地方在于，两人均背负天才少年之名，十六岁便双双杀入三星杯半决赛。半决赛采用三番棋制，第一局进藤光三段执黑胜二目，第二局高永夏三段执白胜五目半，一胜一败，天平持平，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这决定性的第三局上。
无论是哪一方获胜，都将成为史上最年轻杀入三星杯决赛的棋士，书写新的历史。
因此，甚至可以说，眼前的这场半决赛，其受关注程度与话题性已超过了尚未开始的决赛。
对局室内空气凝滞，只有猜先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观战室每一位职业棋士的心上。
第三局，猜先结果，高永夏执黑，进藤光执白。
布局阶段，双方落子如飞，明明是最关键的一局，却下起了快棋，几乎是不假思索。常见的星·小目开局，点三三，快速占取实地，棋路是熟悉的，却又在细微处透着两人独有的的个性。
观战室里，一位资深前辈忍不住低声感叹：“很厉害啊，这两个孩子。”
“不如说是动物般的直觉和精确的计算力完美结合了。真是可怕的后辈。”
洪秀英一边盯着电视的屏幕，一边在棋盘上摆出进藤光与高永夏的落子，明明在赛场上的不是他，却看着比当事人还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进入到了收官；进藤光缓缓捻起一枚白子，指尖稳定，毫不犹豫地将它落在了棋盘上。
计时钟被按下。
三星杯半决赛第三局，尘埃落定。
进藤光三段执白胜高永夏三段半目，晋级决赛。
洪秀英几乎是冲出了观战室，快步跑到对局室外，他隔着玻璃，看到了里面的一幕：进藤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而他对面的高永夏盯着棋盘良久，最终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看不出是懊恼还是别的什么。
“半目……竟然是半目！”
“赢了！是进藤赢了！”
周遭复杂的叹息与压抑的惊呼交织在一起。
不一会儿，对局室的门打开，进藤光和高永夏前一后走了出来。洪秀英忍不住迎上前去：“进藤，永夏，辛苦了……”
朝洪秀英走来的，正是刚刚那场精彩对局的两位主人公，媒体口中的天才少年。
走在前面的金色刘海的少年是进藤光，他略有些娃娃脸，容易把他的年纪想得比实际更小，然而他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隐隐少年锋芒，这样却又不容易把他的年纪看小，怎么看都是一位极俊秀的少年；而紧随其后的红发少年是高永夏，发丝披肩，容貌妍丽，却凝着挥之不去的傲气。
进藤光和高永夏都无意沉浸在胜负的情绪中，两人浅浅和洪秀英打招呼后，随后一齐往休息室走去。
“如果第一百四十七手，我选择挡在十五之七，而不是扳在十五之六，你左下的棋路就很难做活了。”
“那样的话，我会选择断在十四之十而不是十四之九，你中腹的大龙会变得非常薄，风险更大。”
三人讨论了一路，在休息室坐下时也没停，虽然胜负已定，但他们仍然需要等待组委会宣布结果，以及告知正式决赛的时间。
“啊……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组委会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神情严肃道：“关于本场比赛的结果，组委会需要重新裁定。”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周遭人也是窃窃私语。
“经核查，进藤光选手参加本届三星杯的资格，是由韩国棋院提供的【推免】名额。”
所谓推免名额，指的是授予在本国棋院成绩优异、达到特定标准的棋士的资格，直接保送参加国际大赛，无需通过预选赛。
工作人员道：“然而，进藤光选手的国籍为日本。根据赛事章程规定，推免资格仅适用于韩国籍棋士。因此，进藤光选手的参赛资格不符合规定，本轮比赛成绩取消，晋级决赛的资格，顺延由高永夏三段获得。”
空气瞬间凝固。
洪秀英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踏前一步：“凭什么？！这太不公平了！
“进藤从小就在我们韩国棋院学棋、训练，他的成绩、他的实力，哪一点不符合推免的标准？凭什么因为国籍就否定一切？你们这是歧视！”
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却只能公事公办地重复：“规定就是如此，我们很遗憾。”
洪秀英十分不服气：“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审核清楚？让进藤去参加预选赛肯定也能通过啊！”
工作人员依旧是机械的回复：“不好意思，规定如此。”
洪秀英气不打一出来：“你……你们……”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进藤光，只是轻轻按住了还想继续争辩的洪秀英的肩膀。
“秀英，不用再辩解了，我这个当事人不是都还没说话吗？”
“可是……”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转身就走了，将随之而来的争议以及纷纷扰扰干脆利落地抛在了身后。
———
“小光！”
佐为在空中急得团团转，袖子甩得呼呼作响：“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吗？！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胜利！”
佐为对着空气打拳。
进藤光：“没关系，佐为。我的目标也不是拿下什么名次，我来参加这场比赛，最重要的原因是无法忍受高永夏那家伙对秀策的棋，也就是你的棋，流露出的那种轻视的态度，想要和他在正式的比赛场合一较高下。”
佐为：“那小光你现在在看什么。”
进藤光翻着不知从哪抓的报纸，手指在某一处广告上点了点，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着最吓人的话：“在看哪里可以买到***，我要******！
“韩国人就是一群XXX，XXXX！！”
“小光！！！”佐为紧张得用宽大的袖子紧紧捂住脸，“完……完全被消音了啦！！而且这样也把秀英骂进去了……”
“秀英除外嘛，你知道的，”发泄完以后的进藤光随便找了个小河边的草地坐了下来，“啊对了，说起来……高永夏应该是最不高兴的那一个，他那种骄傲的家伙，被迫接受这样施舍来的晋级，心里肯定比我难受，这么一想，我心里好受多了。”
在这点上，进藤光完全没有说谎。
而且他也不觉得被取消资格很失落，正如他所言，只需要在高永夏面前证明了佐为的棋，就是胜利了。
毕竟，一直教他下棋的就是佐为啊。
佐为感动道：“小光，你在心态上真的成熟了好多啊……”
进藤光说对了，自他离开后，休息室里高永夏的脸霎时间黑了。他扫了一眼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冷笑一声。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对着工作人员冷冷道：
“我也放弃决赛资格。”
———
而且，对于进藤光来说，眼前有远比在这里纠结更重要的目标。
本因坊的头衔。
“老妈也催我回日本了，佐为，我们终于要回去了！”
一人一鬼欢呼雀跃手牵手转圈：“回家咯！”
………
进藤光回国这天，恰好下了一点小雨。
自幼时父母离异以后，他便跟随父亲在韩国生活，现在算算，居然已经过去十年了，而这次回国，除了拿到本因坊头衔这个boss级别目标外，重要的是，在父母的协商下，他决定回到出生地——也就是日本东京，在这里读高中。用爷爷的话来说是落叶需归根，如果用母亲担忧的话来解释的话，那就“小光明明是一个日本人，但却几乎一点日本文化也不懂，这样怎么行？”。
对于前者，小光非常抗拒地表示“这应该是我快死了才要考虑的事情吧！”，而对于忧心忡忡的妈妈，小光则颇为骄傲地回答“虽然我很小就离开日本了，但我的日语非常流利，这点妈妈就不要瞎操心了！”
今日是他回国的第一天。
在羽田机场的出站口，进藤光一眼便望见了正紧张探头找寻他身影的妈妈。他快步走过去，摘下帽子与口罩，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妈，我回来了。”
妈妈上上下下把光确认了一遍，很好，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奇怪道：“我还以为你这孩子只是安慰我而已呢，没想到日语真的很流利啊……还有这么热的天，怎么戴帽子和口罩？”
“啊哈哈哈……老妈这点就别管了……”
这是他在韩国的习惯了，不过现在看来在日本应该不用……
“妈，这么久没有见了，就不能稍微夸奖一下我吗？”
母亲原本对儿子怀着亏欠的心态，也隐隐担忧从小前往异国他乡的进藤光，性格会不会变得内向阴郁……不过，这些担忧在见到本人、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鲜活气息后，便渐渐放下心来。
回到家，进藤光推开卧房门，眼前的一切尽是熟悉。二楼的卧室在他去韩国后也一直保留着原样，大约是听闻他在韩国学习围棋，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个崭新的棋盘。进藤光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光洁的木质表面，似乎已被提前细心擦拭过，处处透着用心。
佐为在房间内转了好几圈，感动道：“小光的妈妈真好！”
眼前这个闹腾的、来自日本平安时代的鬼魂，正是进藤光虽幼年就前往了韩国居住，日语却异常流利的根本原因。
毕竟身边就跟着这么一位纯正的“日本老古董”。让这位老古董去学韩语自然是天方夜谭，所以进藤光的日语想不流利都困难。
直到现在，进藤光的父亲都觉得自己儿子是语言天才。
佐为捧脸：“当初那么早就离开日本了，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如今日本的棋手们，棋力究竟怎么样了呢！”
进藤光：“当然要下过后才知道嘛，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想想就好兴奋，好想快点转会到日本棋院啊，申请通过后我就能和日本各种各样的职业选手下棋了！佐为，你也很兴奋吧！”
“是啊！小光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佐为不顾小光的挣扎，宽大的袖袍抱着他拼命摇，“所以，现在我们下棋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使用新棋盘了！”
“和佐为下棋什么时候都可以吧，毕竟你这只有点烦的鬼魂会一辈子和我下棋。”进藤光笑着挣脱出来，看了看时间，“现在当然必须要办的事情，距离和小明约定的见面还有几个小时，正好够我去一趟日本棋院把转会手续办了。”
进藤光行动力一等一，安顿好行李便直奔日本棋院。然而，想象中顺利的流程却卡在了第一步。
接待窗口后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他扶着眼镜，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金发刘海的少年。
进藤光被盯得不自在，尴尬摸了摸头：“那个……就只是转会而已，需要看那么久资料吗？”
“哼！”
嗯？？？
进藤光与佐为双双互相对视一眼。
“转会？”老先生，“少年啊，你说的是什么转会？我们这里只有院生晋升和职业考试。你说的从韩国棋院转过来？没这个规矩。你要想成为日本的职业棋士，就得按日本的规矩来，参加职业考试。”
进藤光试图解释：“不是的，先生，我在韩国已经是职业三段了，按照惯例是可以申请转会的……”
“什么惯例不惯例！”老先生有些不耐烦地摆手，“我没听说过，你这么年轻，想下棋是好事，但要从头开始，脚踏实地！我看你啊，还是先去当院生，磨练几年再说！”
“我……”
佐为欲哭无泪：“老先生啊！我们小光真的很优秀的！！不是什么旁门左道啊！”
“年轻人啊，少走一些弯路才是正途啊！”
这是要陷入无限循环小数吗？！
进藤光在心里呐喊，跟这位固执的老先生显然无法沟通了。
佐为也泄气了：“小光，可以给韩国棋院的工作人员发邮箱帮忙吗？”
进藤光沮丧道：“我在回日本前就申请了，可是你知道的，本来效率就堪忧，更何况还有三星杯的事件在前……”
老先生叹气：“少年啊，你还不肯放弃吗？”
进藤光一股倔劲儿也上来了，他看着桌上那份职业考试的报名表一把抓了过来。
“行！那就按你们的规矩来！”他拿起笔，“不就是再考一次吗？我报名参加职业考试！”
反正他随随便便就可以通过。
可恶，就是赶不上今年的本因坊循环赛预选了。
不过也只是错过一年，他原先也预想过会出状况的情况，因此并没有太气馁，心情也并没有糟糕到要去撞击地球。
佐为也打起精神，点点头：“那今年小光就和我一起好好下棋吧～”
他唰唰几笔填好了表格，推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在原地扶着眼镜仔细端详那份报名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表格：“好吧，我给你报名，年轻人，预选赛在下个月，记得准时参加。”
“知道了！谢谢！”
走出棋院，最近一连串的事件，进藤光感慨难道今年流年不利吗？他对佐为说：“我们走吧，耗费了这么长时间，小明该等急了，见完小明呢我们就可以回家下棋了！老妈买的那个新棋盘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你一起用用看！”
佐为正在拿着扇子拼命扇风给进藤光去去晦气，听到今天就可以用新棋盘后瞬间不再低迷：
“我们走吧！小光！”
……
刚刚结束一次研讨的绪方精次远远听见办公室有骚动，他拉开一罐咖啡，一饮而尽，随后往旁边问道：“智久，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绪方先生，大概是山下先生的老毛病犯了……他特别不支持没把握却硬要报名参加职业考试的棋士，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在争执吧？我去处理一下……”
绪方精次远远看了一眼，是一个金发刘海的少年，的确很年轻，高中生吗？不过这个年纪对于棋士来说也算常见，院生里更是一大把低年龄段的孩子。
不过……总觉得这个少年的容貌有些眼熟。
啊，对了，他的容貌和韩国的天才棋士코토우（中文写法是进藤）很像，这大概就是他觉得熟悉的原因。
绪方精次对那位和高永夏并称的韩国天才少年棋手早有耳闻，如果没有意外，他很快就会在国际赛场上崭露头角，而在未来，也会成为日本围棋极为难缠的对手。
就在这时，绪方想起了老师家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师弟，他同样视为天才的塔矢亮。不过对于那两位韩国的天才来说，现在的亮大概还只是个未长成的对手。
毕竟，亮现在才十一岁。
“绪方先生。”
“那边处理好了吗？”
“是的，果然还是山下先生的老毛病犯了，那个少年已经成功报名职业考试了。”
“是吗？”
当绪方再次看过去时，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
“绪方先生，请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
也是我多想了，韩国的天才棋手，怎么会来到日本参加职业考试呢？
那也真是奇人了。
“对了，刚刚报名的那个少年，你有看见他叫什么名字吗？”
以防万一，问一下吧。
智久：“哦哦我看见了，他的名字好像是……”
……
“小光！你又迟到了！”
“抱歉抱歉，刚刚不小心耽搁了一点时间，小明，好久不见。”
进藤光如约去见多年未见的青梅藤崎明，就算很早他就离开了日本生活，但两人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见面地点他毫不犹豫选在汉堡店，藤崎明不由感叹：“这么多年过去，小光一点都没变。”
聊过近况，藤崎明问：“小光，你转学的高中确定了吗？”
“唔……听老妈说是叶濑，和小明你一届，虽然不知道会作为插班生分到高二的哪一个班，不过……”
不过，职业棋士可以请假不用去学校上课，大概就是挂一个学籍在那，所以哪一个班都没差。
“唉！我还以为小光要先去语言学校呢！”
“怎么连小明你也这么想？我的日语很流利的好不好。韩国人都夸赞的。”
“韩国人又听不懂，他们的夸赞哪有公信力嘛，不过小光你的日语看来真的蛮好的，看来我不用担心了呢……刚刚抱歉啦，毕竟会说和会写是两回事嘛，唉，对了，距离入学还有很久吧，刚回到日本，最近小光你打算做什么呢？”
“唔——首先当然是通过日本的围棋职业考试，”进藤光掰起了手指，“然后进入本因坊循环战，最后拿下挑战权……如果能一次拿下本因坊的头衔就最好不过啦！”
虽然藤崎明对围棋界的头衔战并没有特别深的概念，但她也知道这几乎已经是最高级别的代表了：“小光！你也太自信了吧！！哪有人一上来就说要拿头衔的啊！”
藤崎明并不知道自己的竹马在韩国已经是职业棋士了，只以为进藤光参加的是学校的围棋社团活动。
“唉唉？会吗，我只是对自己的围棋很自信而已，我这次回来，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这个。对了对了，接下来的话，就是要环游日本……”
“嗯哼，这么自信的话——那你教我下棋吧！现在教我！”
进藤光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教你肯定很累……”
佐为也推他：“小光小光，下棋嘛！”
“知道了！”
……
紫水围棋会馆的门被轻轻推开，铃铛清脆作响。
一个墨绿色头发、发型乖巧的男孩走了进来。
“小亮，今天也来啦？”前台的市河小姐眼睛一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有好几位客人都想请你指点一局呢。”
被称为“小亮”的男孩礼貌地点头：“谢谢市河小姐，我会去的。”
“对了，小亮今年会参加职业考试吗？”
他摇了摇头：“目前我没有这方面的计划，在正式进入职业界以前，我想再沉淀几年。”
市河小姐忍不住捧住脸：“小亮真是太可爱了！”
一旁的北岛先生轻咳一声：“市河小姐，这样的形容对小老师太失礼了。”
小亮微微笑了笑：“没关系的。”他欠身，“那我先过去了。”
这位墨绿发色的孩子，正是当代日本围棋界第一人塔矢名人的独子——塔矢亮。
市河小姐温柔地注视着轻声指点他人棋路的小亮，他虽年幼，却三言两语便点拨出他人的问题所在，指导完后，便坐回了他惯常的位置，一个人安静地打谱。
真是一个神仙似的别人家的好孩子啊！
市河小姐一边感慨，却也不忘自己前台的工作，门上的铃声响起，只见两个少年走了进来，她微笑说：“你们好，是要来下棋吗？”
进藤光：“嗯！我教这个人下！”
藤崎明略有些不悦：“小光，你怎么那么没耐心啊，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就不能温柔点说话吗，根本毫无长进嘛。”
进藤光投降：“是是是……我知道了，因为小明你是完全的新手，不然，我先在这里找对手下棋，小明你先在旁边观战，后面复盘时我再一点点给你讲解？”
佐为感慨：“小光也要开始当老师了呢。”
进藤光忍不住抱了抱手臂：“佐为，你不要用这种为人父母的口气说话啊，怪鸡皮疙瘩的。”
佐为嘤嘤嘤呜呜呜去了，而藤崎明却眼尖地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安静打谱的塔矢亮，悄悄说：“小光，我刚刚看了一圈，这里都是大叔，不过那里有小孩，要不你和他下吧？”
藤崎明心里想的是，这里几乎都是看起来棋力很高深的老大叔们……如果进藤光只是参加学校里的围棋社团的话，那恐怕面对这些大叔们时，小光就要输了。
但只是小学生的话，应该就没问题吧？
“啊？和那个孩子下棋……吗？”
进藤光下意识想要拒绝。
他面对的棋士大多都是成年人，当然，也不乏有同龄人和年纪小的，但他们也都是职业棋士，再不济也是预备役职业棋士的院生。
如果那个小孩是院生也就算了，可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围棋棋馆，出现的小孩大概也是业余水准……这不是存心欺负人吗？
市河小姐微微讶异，好心道：“小亮的话，可能……”
“我来和你下棋吧。”
只听见一道清亮又柔和的孩童声音慢慢响起，随着声音望去，一个留着墨绿色妹妹头的孩子走了过来，微笑朝进藤光道：“哥哥是第一次来吗？”
啊……走近看的话，对方是孩子这点就更明显了。
还在读小学吧。
不过，他身上却有一份颇为沉静的气质，只凭这点感觉的话，说不定这个叫“小亮”的孩子棋力很不错呢。
“嗯，准确来说，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棋馆呢。”
市河小姐自动翻译成了：第一次来棋馆→第一次下围棋。她刚想再劝劝，不过小亮已经主动邀请，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进藤光也和市河小姐抱有一样的想法，他心想和谁下指导棋不是下，和眼前的孩子下棋说不定反而会更有趣，于是，他们坐在了棋盘的两侧。
“小朋友，你多大了？”
“十一。”
果然还是小学生嘛。
“你是日本棋院的院生吗？”
妹妹头小孩愣了一下，他并不需要成为院生，以他的资质与实力，直接参与职业考试就可以了，他摇摇头，说：“我不是。”
而进藤光可不知道，他在心中嘟囔眼前的孩子不是院生的话……那不更像是欺负小孩了！小明也真是的。
小亮：“哥哥。你的棋力怎么样呢？”
这孩子问我棋力？
啊……感觉他可能不太懂吧？比如自己在韩国的官方称呼是“进藤光三段”，可能在孩子的眼中就是一个游戏的初级三级号，所以随便说说就好。
而且如果解释自己是职业棋士，大概也会和刚刚在棋院的那个老头一样，不相信。
真是的，那个老头有什么不相信的呢？因为他天生娃娃脸吗？啊？
所以进藤光只说：“要说的话，很厉害。”
藤崎明说：“小光一直在学校的围棋社团很努力哦！”
进藤光差点喝水呛到，小明怎么以为他只是参加围棋社团活动啊！先是觉得他语言不通，再是以为他只是在参加围棋社团活动而已……这到底哪来的误会？！
算了，在这里解释也像是逞能，回去说！
小孩的神情还是温温和和的，他好脾气道：“这样呀，那我让哥哥三个子可以吗？”
进藤光觉得好笑，也没在意：“没关系，猜先就好。”
而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或者是说，他根本没有在意，他们的对弈已经吸引了整个围棋会馆的客人的注意力。
“刚刚他们的对话里，表示那个少年只是在学校社团活动里下过棋吗？”
“小老师脾气真好啊……”
在整理亮打谱留下的棋子时，因对面是孩子，进藤光随意与他交谈起来，这也是他面对低龄选手下指导棋时的习惯了，因为这样可以有效缓解对方紧张。
——虽然，这个小孩大概一点也不紧张。
“小朋友，你对围棋很有兴趣吗？”
小亮一愣，似乎没想到有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说：“当然……那哥哥你呢？”
“我？我也是，不过我一开始觉得很无聊，但现在就不这样想了，所以我回到了日本。”
“所以，哥哥这次回到日本，就是为了下棋吗？”
“嗯！”进藤光无意识顺口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我回到日本，目标就是取得本因坊的头衔。不过，当前的话，我得先把日本的职业棋士考了，这点没什么问题，我今天已经报名了。”
“……”
注意到坐在他对面的小亮的沉默，进藤光奇怪道：“怎么了吗？我的目标是想拿到本因坊的头衔这点很令人意外吗？”
整个房间也彻底安静了下来，仔细听只能听见窗外微震的车流声。
这个少年疯了吗！现在稳坐本因坊头衔的可是桑原九段老爷子啊！
就算不提老爷子，青年棋士仓田九段也是拦在本因坊头衔前的一堵高墙……饶是三次杀进本因坊头衔战的仓田九段，三次拿到挑战权，却也三次落败。
最最关键的……你连职业都还没考呢？！
藤崎明尴尬地捂着脸，拍了拍进藤光的肩，小声道：“小光……现在全棋馆的人，都在看你唉。”
进藤光浑然不觉：“有吗？”
而且我也没说什么啊。
而小亮却始终温和有礼：“哥哥，现在可以猜子了。”
“哦哦，好。”
1与7，进藤光执白，塔矢亮执黑。
……
北岛先生气呼呼的，但碍于那边正在下棋又不能大声打扰，只抱着臂：“那个小子，把日本围棋的头衔战当成什么了啊！”
周围人劝道：“好了好了，圈外人不明白圈内的差异，这也不算不常见。”
比起其他人的叽叽喳喳，在与小亮走了几手后，进藤光收敛起先前有些玩笑的心态，认真了起来。
他落子的手势变了。
这个孩子……
是必须要认真对待的棋士。
入迷之处，进藤光完全沉浸了进去，甚至忘记了自己在下的本是“指导棋”。好几次，他下意识走出凌厉的攻杀，好几手后才猛地回神，略显生硬地扳回温和的、更适合指导的走法。
这微妙的变化，大概只有小亮感受的最为真切。
“……”
不知不觉间，他们身边已悄然围拢了一圈人，只剩下清脆的落子声，而原本质疑的声音，也在心惊下退得无影无踪。
小亮：“……我输了……两目。”
进藤光长长舒了口气，意犹未尽，他惊喜道：“……没想到日本现在的小孩子也这么厉害！小朋友，你真的很强啊！”
“对吧佐为，他挺厉害的！才小学居然就有这样的水平了！要我说如果是和他同龄的秀英在这里和他下棋的话，一定会哭吧？”
“小光，感觉秀英知道你这么说才会哭吧……不过，这个叫小亮的孩子，真的好厉害啊！他的棋形好漂亮！”
而藤崎明终于看不下去，拽过小光，低声说：“小光，你也只赢了这个孩子两目而已，不可以说出这么没礼貌且自大的话啦！”
进藤光不服气，小声说：“什么叫只赢了两目，我明明是在……算了，回头跟你说。”
“你在给我下指导棋。”
进藤光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小亮在说话。
他看出来了啊……也对，越是深入围棋的世界，自己与别人的差距也就看的越清晰。
语气不一样了呢。
“你很厉害，”小亮注视着棋盘上的棋路，轻轻开口，“你只是在学校的社团里下棋，就可以这么厉害吗？”
“嗯……”
当然不是。
小亮站了起来，一双翡翠似的眸子望着他，急切道：“你不要去社团了，那是在浪费你的才能，你来我家，和我一起下棋吧！”
这次的他甚至没有用习惯的敬语，不过进藤光并不在乎他是否用了敬语，他刚想开口解释，顺便和旁边的藤崎明就“这是第二次严重误解他实力”这件事好好谈谈，怎么每次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都这么灾难性：“我是……”
“进藤光三段！进藤选手！”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只见一个穿着棋院工作人员服装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棋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总算找到您了！抱歉，真是万分抱歉！”
进藤光迷茫道：“我认识你吗？”
与此同时，在听清这个人对进藤光的称谓后，小亮僵住了。
“我是智久，棋院的工作人员，”年轻男子赶忙自我介绍，语气充满歉意，“是这样的，我们这边看到了您提交的职业资格考试报名表……”
“哦……因为不给我转会，所以就这样办了，有问题吗？”
智久跑到进藤光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之前接待您的山下老爷子他……他年纪大了，有点老糊涂，搞错了流程！他已经把情况跟绪方先生说了，绪方先生特意吩咐我，一定要尽快找到您，向您郑重道歉！我们日本棋院可以直接为您办理转会手续，完全不需要您再参加职业考试！真是给您添了天大的麻烦！”
佐为欢呼雀跃：“好耶！有人来解决问题了！！”
藤崎明后知后觉眨眨眼：“唉？原来小光是职业棋士啊。”
进藤光不忿地小声说：“你又不问我，就瞎猜，本来想回去再解释的。”
忽然，进藤光反应了过来。
他站起身，激动道：“也就是说，我可以参加年底的本因坊头衔的预选赛了？！”
智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这边会尽量协调早点把您的资料转过来的！”
yes！！
如果不是身边全是人，进藤光和佐为早就当场原地转圈圈庆祝了。
而这边的二人一鬼组合也都没注意到鸦雀无声的棋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进藤光身上。
啊！！想起来了！！
进藤光！那个和高永夏同为最年轻的杀入三星杯半决赛的天才少年棋士！
进藤光总算注意到周围诡异的氛围了，他奇怪道：“怎么了吗？”
“进藤。”
是小亮的声音。
进藤光也不知道怎么了，眼前明明只是一个孩子，话语也是平常的语气，但自己面对他时，却莫名涌上一股心虚。
“总之，小亮，如你所见……事情就是这样！”
小亮看了看一脸歉意的智久，又缓缓转向一脸“啊终于说清楚了”表情的进藤光。
小孩不甘地咬住唇，他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发紧：
“进藤，你既然是职业棋士……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
小亮受伤道：“因为你瞧不上我吗？”
进藤光看着眼前这孩子固执又难过的神情，所有诸如“我说了你们大概也不信，之前棋院的老头子就没信”、“觉得没必要特意说明”之类的解释，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觉得，事情好像变得……有点麻烦了。
Chapter Text
*现在的现在
进藤光再次从梦中惊醒。
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外面天光大亮，可背后的睡衣却被冷汗浸湿了一片黏腻。
……真是的，怎么会一晚上连续做两个有关于塔矢亮的梦。还梦到他成了自己的合租室友——荒谬，以塔矢亮如今名人的身份和财力，怎么可能会屈尊降贵和别人挤在一套公寓里。
而且，两次都脑补出塔矢亮在自己面前掉眼泪的场景……自己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在想到这里时，进藤光不免愣住了。
说起来，他和小亮的第一次见面，他们下了一局棋，因为一些误会，那个执着要强的孩子……最后确实掉了眼泪。
而自己当时则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现在想想，他的确是个十分糟糕的前辈。面对自己无法处理、也觉得麻烦的纠葛，第一反应总是觉得只要逃开，问题就会自动消失。
这和自己果断的棋风一点都不像，在下棋时，他……
进藤光强迫自己不再想围棋，甩了甩脑袋，强行把注意力集中在今天；今天是周一，按部就班的一周从今天开始。
他睡眼惺忪地爬去洗漱间，却猝不及防地与里面的人影打了照面。
“……！”
进藤光完全僵住了。
站在洗漱台前的，是塔矢亮。
而且，是赤裸着上身的塔矢亮。
他和小时候的那个妹妹头男孩比，已经完全是两模两样了：温水从他被打湿的墨绿色发梢滴落，长长的发丝垂落在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是介于少年与成年男性沉稳之间的、恰到好处的漂亮线条。
进藤光猛地回过神，表情瞬间变得跟见了鬼一样，“砰”地一声迅速把门甩上。
他靠在关紧的门板上，深吸一口气。
一定是没睡醒，幻觉。
“……”
进藤光忍不住掀起自己的睡衣下摆，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己：嗯……虽然不算特别健壮，但平时也有在注意锻炼，自己应该也不算太差吧？
他再次伸手，小心翼翼地拧动门把，将门推开一条缝——
塔矢亮还在里面，正用毛巾擦拭着头发，对于他再次开门似乎略显疑惑地抬了抬眉。
进藤光再次用力把门关上。
他揉了揉眼睛，不死心地又一次打开。
还在。
塔矢亮已经套上了一件白色衬衫，正透过镜子看着他一系列诡异的举动，翡翠色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开口：
“进藤，你还要在门口站多久？”
“……”
进藤光僵硬道：“小亮，早上好。”
塔矢亮“嗯”了一声：“早上好。”
原来昨晚都是真的！他居然是自己的合租人！
进藤光如同人机一样开始洗漱，他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想去公司过，这都什么和什么事情啊！他打开冰箱，想随便拿之前的剩菜热一下当作早饭，却没想到都没有了，转眼一看，居然全在垃圾桶里。
……肯定是和某人有关。
想到这里，进藤光居然有些不服气起来，只不过是上周五的剩菜，为什么不可以吃，而且自己明明是前辈……想到这里，他想大声质问：“塔矢亮，你不知道随便丢前辈的剩菜很不礼貌吗？”
可关上冰箱门，进藤光就熄火了。
干嘛要和他计较。
……而且要少和他交流，划清界限，划清界限，心平气和，心平气和，早餐就吃便利店的饭团好了。
他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保持距离”的准则，一边拎起公文包准备换鞋出门；就在这时，塔矢亮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
进藤光下意识接过，低头打开袋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个三明治。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头没尾道：“……你用厨房了吗？”
“剩菜不健康，吃这个。”
“谢谢。”末了，进藤光纠结了一会，还是补充道，“以后不用了，以及不要动我的东西。”
“我一般把发着酸味的剩菜叫做垃圾。”
他非要这么数落前辈吗？！和小时候比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了！！
可进藤光自知理亏，索性不再理会，他刚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时，忽然塔矢亮走上前来，他抬手紧了紧进藤光松散的领带，末了淡淡解释：“领带歪了。”
！
进藤光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了公寓。
他一到公司，完全是灵魂出窍的状态，直到岸田提醒他需要把报告交给幸子组长，他才勉强打起了精神，开始今天的工作。
……不行。
不行不行。
要搬出去才行。进藤光想到这个就有些肉疼，他租房时签了两年的合同，还预缴了半年的房租，再加上一笔不菲的违约金……
岸田关心道：“进藤，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进藤扯出一个微笑：“没事的，就是昨晚没睡好。”
唉，最无助的大概是，这些事情，他根本没有办法找人倾诉吧。
根本不可能和同事（还是熟知塔矢亮的同事）说，以前……下棋时的朋友更不可能，最尴尬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几乎都是因下棋而熟知。
和佐为那时一样了啊。
在这个世界里，自己是唯一一个知道佐为存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记得佐为的人了。
回忆起佐为，进藤光眼神黯然，遂勉强自己不再去想。
工作结束后的午饭时间，进藤光一边啃着手里的便利店饭团，一边打开了line，指尖停在和藤崎明的对话框上：上一次他们聊天是在上周，内容无非是互相吐槽工作。
藤崎明是他的青梅竹马，也……认识塔矢亮，或许可以……
他开始打字：小明，你还记得那个……
“塔矢亮”三个字还没打完，忽然，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藤崎明：小光，我要和三谷结婚了（笑脸jpg.）你来当我们的伴郎吧！
进藤光的手指顿住了，那些已经敲下的话被他默默一点点删掉了。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字，换上了轻快祝贺的语气：
“是吗！恭喜你们！结婚日期定在几号？我一定来……”
三谷和藤崎明是国中到高中的同班同学，他们能走到一起，进藤光并不意外，或者说早已看出苗头。他由衷地为好友感到高兴。
就在这时，幸子端着咖啡，自然地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进藤，来给我弟弟康介当围棋老师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抿了一口咖啡，语气轻松：“当然，不是让你打白工，会支付一笔相当不菲的学费。”
“……”
如果有这笔钱，那就可以找新的房子了。
而如果拒绝，因为围棋资历而被招进来的自己，可能会丢掉工作。
如果一直不上不下含糊应对，那可以预见，在他彻底解决房子问题前，他肯定长时间要和塔矢亮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接受，意味着要重新触碰他发誓远离的围棋。
拒绝，则可能失去工作和经济来源。
逃避，就要持续面对那个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人。
就在这时，进藤光才意识到什么叫做进退维谷。
说到底，明明有那么多职业棋士，为什么非要是他啊？
幸子适时解答：“首先嘛，当然是老爷子欣赏你，其次，你是我们公司的员工……”
她故意阴测测的说：“可以在任意工作时间随叫随到，这可是任何职业棋士都没有的优势啊。”
这不是家仆吗？！
不过……
进藤光下定了决心，缓缓道：“谢谢组长给我的这个机会，但正如我之前说的，我已经不再下棋了，所以，很抱歉……”
他斟酌着语气，然而幸子笑眯眯打算了他：“进藤，你不用这么快回绝我。”
“不，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我倒觉得，这样的事情需要再多考虑考虑，才能想得更清楚。”
“是吗……”
进藤光垂眸。类似的对话，他并不陌生。在他决心退出职业棋坛的前夕，周围几乎所有人——绪方先生、仓田先生、甚至一些交好的棋手、远在韩国的洪秀英更是直接飞来东京，他们都曾苦口婆心地劝他，让他一定要想清楚，怎么能因为一点“小打击”就放弃苦修多年且明明热爱着的围棋。
可只有进藤光知道，就是想得太清楚了，所以才会放弃。
一天的工作在心神不宁中结束。进藤光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下班，如同往常一样，路过生活超市准备购买速食产品当作晚餐。然而当他站在熟悉的冷柜货架前时，动作却不由得顿住了。
……他差点忘记，家里还有一尊难搞的大佛。
联想到今天早上的经历，进藤光甩了甩头，不回家吃了吧，干脆让店员帮忙热一下，在这里解决，回家就直接洗澡，关上房门睡觉……
他正在两份便当里纠结，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在生鲜蔬菜区撞见了一个绝不想在此刻见到的身影，塔矢亮正拿着两捆青菜，似乎在仔细考量着着两者的新鲜程度。
四目相对。
进藤光尴尬道：“小亮，你也来买菜啊。”
塔矢亮的视线从他的脸上，再转移到他手上的便当上。
“额……那个……我……”
我在心虚什么啊？
进藤光，你冷静一点，再怎么样，你也比小亮大四岁，是前辈啊。
塔矢亮翡翠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却没有追问。他自然地开口：“你来得正好，过来帮忙。”
“啊？”
“提东西。”
塔矢亮将选好的青菜放进购物篮，并顺手将篮子递给了他。
进藤光下意识接过，心想不是在这两捆菜里挑吗，怎么全放进来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塔矢亮已经转身走向肉类区，只留下一句：“跟上来，还需要买肉。”
……完全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于是，进藤光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跟着塔矢亮在超市里穿梭，看着他熟练地挑选食材，偶尔还会询问自己一句“这个可以吗？”或者“你想吃这个吗？”
一切自然得让他产生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他们一直是这样生活的。
回到家，塔矢亮便径直进了厨房。他随手将那头墨绿色的长发在脑后束起，脱下西装外套，开始处理食材。进藤光出于微妙的不好意思，默默地跟进去打下手，负责洗菜。
厨房里只有水流声和切菜的笃笃声。进藤光看着塔矢亮熟练的侧影，不由得感慨：“没想到……小亮现在这么会做饭了。”
说完后，进藤光就后悔了：自己现在哪来的立场感慨这个。
他用余光瞥过塔矢亮，见他似乎没什么表情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塔矢亮手上的动作没停，平淡答道：“我十四岁就搬出来独自住了，总要自己学一点。而且做饭的过程有利于整理思绪，复盘当天的棋局。”
进藤光洗菜的手微微一顿。
十四岁……搬出家……
那大概是在他彻底退出职业围棋之后的事情了，他对此一无所知。
进藤光沉默片刻，最后只能无力微笑说：“小亮也成长为合格的大人了呢。”
“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塔矢亮的声音冷了几分：“好了，菜再被你这样洗就要烂了，你出去吧。”
他应该生气了。
生气也好，生气也好，搬出去最好了！
进藤光坐在餐桌前胡思乱想，而当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将盘中食物扫荡一空时，一种微妙的尴尬再次浮现，塔矢亮做饭……怪好吃的，自己还真是没出息。
他放下筷：“……很好吃。谢谢。”他顿了顿，道：“菜钱多少？我转给你。”
塔矢亮也用餐完毕，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不用了。”
“这怎么行……”
“我说不用。”
“那我去洗碗。”
当晚，进藤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亮……
他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是想他继续下棋，他反而可以很果断地说“对不起，我已经放弃了”；然而塔矢亮绝口不提围棋，只是维持着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赶走的距离。
这让他完全搞不明白，对方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
如果再继续下去，现在的生活一定会被塔矢亮改变。
这样有些恐慌的预感，令人不安又愧疚。
会动摇。
不能动摇……
第二天，进藤光顶着淡淡的黑眼圈，下定决心走进了公司，他准备直接向幸子组长提出辞职，哪怕违约金棘手，也比在那个令人动摇的合租公寓里继续煎熬要好。
然而他刚找到幸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幸子便先一步说道：“进藤，你来得正好，社长要见你。”
进藤光心底冒出不祥的预感。
他跟着幸子来到社长办公室，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他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
塔矢亮正姿态从容地坐在会客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社长见到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进藤君，快来！有个好消息！”他热情地指着塔矢亮，“塔矢名人先生居然答应了指导康介下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进藤光大脑一片空白。
塔矢亮……答应了什么？
他居然答应指导一个孩子下棋。
“有这么不敢相信吗？”
塔矢亮转过头，望着他：“进藤前辈，当初的你不是也答应指导一个孩子下棋吗？怎么轮到我时，就那么意外？”
社长好奇道：“唉？原来进藤选手还有这样的经历啊，就是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还在职业棋坛活跃吗？”
塔矢亮：“那个孩子就是我。”
他的话语在回答社长，一双眸子却盯着进藤光；进藤光一时有些不自在，道：“不是我指导的好，是小亮本来就优秀。”
社长“哎呀”一声：“真想不到二位还有这样的缘分呢！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很多了。”
“社长，什么……事情？”
塔矢亮：“我答应了指导越智社长的孙子，不过前期条件是，我需要一个助教。”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进藤光，“负责整理棋谱，安排时间，以及一些杂事。社长向我推荐了你。”
社长立刻接过话头，殷切道：“是啊是啊！进藤君，你以前也是职业棋士，做这个助教最合适不过了！”
幸子特意补充强调：“工作只是辅助塔矢老师，不需要进藤君亲自下棋哦。”
不需要下棋。
这几个字微妙地击中了进藤光的内心，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如果只是做这些事务性的工作，似乎并不算违背他不再碰棋的意愿，而且，这或许能缓解他目前的经济压力，有钱的话，就能换一个房子了。
权衡后，他说：“我明白了，如果只是辅佐的话，没问题。”
社长笑着问道：“那这上课地点定在哪里好呢？棋院还是……”
“来我家吧。”塔矢亮端起茶杯，“正好，进藤和我住在一起，比较方便。”
空气安静了。
进藤光猛地看向塔矢亮，对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回馈给他，完全不打算过多解释，只是专注地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
社长和幸子都露出了惊讶又恍然的表情，幸子更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社长抚掌：“哎呀，两位老师住在一起啊，以前进藤还活跃在围棋界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二位的关系很好，现在一看果真如此。真是太好了，这样教学任务也会更方便。”
进藤光解释说：“不是，我们没……总之，我们住在一起的原因不是那样，我不是自愿的。”
幸子更意味深长：“啊——不是自愿啊——”
越描越黑了……
塔矢亮：“我是自愿的。”
末了，他补充：“合法合规。”
合法合规指的只是那个租房协议吧。
你别添乱了！
幸子了然地拍了拍进藤光的肩，小声道：“进藤君，你是不是忘记了，根本没人问你们住在一起的原因，你怎么先解释起来了？”
……说不清楚了。
——
“小亮，”进藤光快走几步，在通往安全通道的转角处叫住了他。
“我们谈谈吧。”
空旷的楼梯间里，光线晦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塔矢亮说：“你说吧，我在听。”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或许在塔矢亮强势介入他生活的那一刻起，进藤光就忍不住想问了。
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直接成为他的合租室友。
不给他思考的余地。
点名他为助教。
“为什么你一定要来介入我现在的生活？”他背对着塔矢亮，手扶着冰凉的金属栏杆，痛苦道，“我们明明……已经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了，你继续沿着你人生轨道接着下棋，你做你的名人，一直下棋……直到拿到更多头衔；而我走上另一条路，继续这样的生活，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四年前我跟你说的不够清楚吗？你为什么一定要来介入我的生活？
“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这样有什么不好？！”
同样的，也不给他反应的时机。
每一步都走得快、准、稳，如同塔矢亮本人的棋风，在进藤光反应过来之前，仅仅几天，他们之间仿佛又被无形的线紧紧缠绕，就像四年前时那样，密不可分。
“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是塔矢亮喃喃说的。
“……你问我为什么，进藤前辈。”
塔矢亮顿了顿，似乎在咀嚼这段话语，可声音依旧冷淡：“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不知怎的，听到他这样的回答，进藤光却瞬间哑了火。
他连塔矢亮此时的神色也不敢面对，这个答案亦然。
“……是不是因为，”进藤光的声音低了下去，“你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当然知道的，他知道塔矢亮的愿望，至少……知道前半个。
是某个新年，神社里人潮涌动，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灯火。穿着和服的小亮在绘马前闭上眼睛。
【小亮，许了什么愿？】
【第一个愿望是，拿到名人的头衔，一直下棋，下很多很多的棋】
【诶——很自信嘛，不过就是要这样许愿才对，还有一个呢？】
【……第二个，不能说出来】
塔矢亮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前走了一步，从阴影处踏入进藤光所在的光线下，翡翠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深邃的漩涡，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进藤，你的愿望……又实现了吗？”
他的声音像在怨恨，可仔细听来却并不是，更像是痛苦，可他又为什么会痛苦呢。塔矢亮掰过进藤光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可不知怎的，见进藤光露出不愿的表情，塔矢亮又松开手，低声说了句抱歉，刚刚是我失礼了。
可他还是看着进藤光。
看了很久，久到进藤光几乎要以为他不愿再开口。
够了。
够了。
进藤光不愿将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即便……几年前，他们切切实实分开了，但是……
他不想让小亮难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让小亮露出笑容的能力了，大概在他放弃围棋的那一刻，两个人就不应该再见，至少不应该再像现在这样。
“我……我走了。”
可在进藤光转身离去前，塔矢亮握住了他的手。
“小亮，你……”
“进藤前辈，和我交往吧，”他的神情再一次隐入阴影里，看不清楚，“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愿望。”
Notes:
亮：再冷漠的前辈，直肠也是温暖的
Chapter Text
*过去的现在
那天和小亮下完棋、拜别藤崎明后，进藤光身上因旅途而积累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出来，他睡了整整一天，隔天爬起来下了半天棋，结果又倒头睡，这次居然睡了整整两天，把佐为都急得在床边团团转了，在第三天，进藤光才慢悠悠醒来。
“完全恢复！”
佐为不满，扑腾着宽大袖袍：“小光！你真的睡太久了！妈妈差点就要把你送进医院了，真令人担心，现在快点下楼道歉啊！”
“真不好意思啊……”
他揉着乱发踱下楼，母亲正端着味噌汤从厨房出来，见他立刻板起脸：“总算醒了？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抱歉嘛，我有点累……”
“真是的……还好你没事先吃饭吧。”母亲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在饭桌上时，进藤光看起了围棋报纸。
其中很小的一个版面报道了韩国的三星杯，其中隐晦地写到这一次三星杯因为意外没能诞生季军，流出的棋局也只有三番棋里自己输的那局，看来自己的事情被压了下来。
不过进藤光没太在意，转头看起了日本的围棋新闻。
自塔矢行洋宣布隐退围棋界后，越来越多棋士崭露头角。其中最著名的，是坐拥“王座”与“十段”两大头衔的绪方精次。
啊……就是帮他的那个人。
他在洗碗时，母亲提醒道：“对了，别忘了去看爷爷。这么久没见，他一直在念叨你。”
爷爷！
进藤光一拍脑袋，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我这就去！”
他赶忙把碗给洗完。转身就往爷爷家跑，佐为飘飘忽忽地跟在身侧，还在他耳边絮叨着“小光要记得礼貌”、“不可以让爷爷生气”之类的话。
“知道啦佐为，你简直像我的第二个老妈一样。”
佐为伤心地蹲在地上画圈圈：“小光怎么可以这么形容我……”
推开爷爷家的门，熟悉的榻榻米气息扑面而来。老人正坐在窗边，独自对着棋盘沉思。
“爷爷，你还在下围棋啊。”
爷爷吹胡子瞪眼：“哼，小时候你还讨厌围棋呢，让爷爷可难过了。”
“以前是以前嘛，现在我也稍微会一点围棋了，现在爷爷要和我下下看吗？对了，公平起见，我让爷爷二十个子吧？”
“你这么瞧不起爷爷吗？！要猜先！”
“好！今天就以赢爷爷五十目为目标！”
“臭小子！”
然而进藤光真的不多不少刚好赢了五十目，执白棋胜，爷爷目瞪口呆。
“我说小光，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唔……还好还好，目前在日本的话，我也不是什么很出名的棋士啦——不过这是迟早的事！”
“真是的！臭小子完全没变嘛……”
进藤光在心里偷笑，抱歉啦爷爷。
爷孙俩寒暄了许久，直到爷爷嫌烦大手一挥把进藤光赶去自己玩，他觉得好笑。不过，这里也的确有他想要回忆的地方。
顺着爬梯，进藤光再次回到了这个堆满各式各样杂物的阁楼，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那个棋盘也静静的在那里；这里是他和佐为相遇的地方，那时他六岁。
他抚摸着那个古老的棋盘，上面沾染着灰尘。
大概在进藤光眼中，除了朋友外，佐为最重要的身份，是引导进藤光进入围棋世界的老师、引路人。
六岁的进藤光无意间触碰到了阁楼里的古老棋盘，他就是在那时，遇见了附身在棋盘上的千年鬼魂——藤原佐为。
后来的事情就像各种传统竞技小说里一样顺利：家庭破碎、又身处异国他乡感到孤独的小光，在佐为的耳濡目染下，喜欢上了围棋，很早就被父亲发掘了天赋，送去了韩国棋院成为院生，不断练习与提升自己，成为职业选手崭露头角。
直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再按照小说的剧情走下去，进藤光这次回到日本是剧情里的一个重要分支，他会经历各种困难，最后顺利拿到目标的本因坊头衔。
应该，就会这样吧？
不过，在这段经历中，最重要的是……
——如果没有佐为的话，那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真正接触围棋吧？
进藤光怀念道：“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佐为的地方呢，转眼间，佐为和我一起去到了韩国，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啊，这对你来说很不好受吧？毕竟要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土地……”
“我只要有棋下就够了！”
进藤光笑道：“我想也是。”
他取出手帕，细细擦拭棋盘，动作却忽然一顿。
“不过……佐为，这棋盘上的血迹，是不是比我记忆里淡了些？是因为间隔的时间太久远了吗……”
“肯定是小光记错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嘛！”佐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虽然小光的记忆力很好……的确很好……”
“佐为，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就算你感觉我的记忆力比你好了那么一点点，你一个千年老鬼也不用这么伤感吧？”
佐为用袖子掩住脸：“小光！你又嘲笑我！”
这时，爷爷的喊声从楼下传来：“小光！再来陪爷爷下一局！”
“哦！来了！”
望着进藤光离去的背影，忽然，佐为忍不住出声道：“小光，我们现在下棋吧！”
“我们的话回家再说吧，以后和佐为还有很多时间啊，反倒是和爷爷真的很多年没见了，而且这次也是专门来拜访爷爷的，等回家再下啦，回家我一定要赢你三百局！”
“……好。”
“唉？佐为你这次居然不反驳我吗？”
“哼哼，总之，是我要赢小光三百局才对！啊！对了，我还要像以前那样网络上下棋，小光小光！”
“知道啦！我会买电脑的，这段时间sai不上线，大概很多人都在蹲守吧……”
————
本因坊头衔这个boss级别目标在前，进藤光和佐为在房间里陷入了没日没夜下棋的状态，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完全沉浸在棋局之中。当然，每隔一段时间也会登上sai的账号，帮佐为过过棋瘾。
佐为很早就在网上交了棋友，为方便佐为上网，进藤光重新在这里买了一台电脑，妈妈收到快递时还很吃惊：自己儿子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对此进藤光只能不好意思地解释，是下棋的奖金啦……
直到棋院打来电话要与他商讨转会的具体事宜，询问他是否能过去一趟，这种状态才被打破。进藤光总算在夜晚正常睡了一觉，第二天在佐为不停的催促下，勉强收拾得正式了些（“又不是去比赛，没关系的吧！”），这才前往棋院。
出门时，天空微微下了点小雨，进藤光心想着雨并不是很大，便没太在意地出了门。
接待他的是绪方。
进藤光早在韩国时就已听闻他的大名，在报纸上也看见他在三年前击败桑原老爷子获得“王座”头衔，去年又再次拿下“十段”头衔，第一次见面不免有些紧张。
不过他也没忘记感谢，如果进藤光没记错，智久先生提到过嘱咐棋院工作人员协助他转会的人就是他，听到他感谢的话语，绪方客客气气道：“举手之劳，不必多言。”
他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只要在这里签字，转会的事情便确认了。”
“好嘞。”
“另外，在这里写下你的通讯地址与联系电话，对局的安排会寄到这里，如果安排活动也会提前致电联系。”
这套流程进藤光已经很熟悉了：“没问题。”
这一沓厚厚的文件，进藤光粗略扫了一眼，一边飞快签字一边顺口说：“真的很感谢，绪方先生帮大忙了，这样我就能赶上本因坊的预选赛了。”
“进藤，容我多问一句，是我个人的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与否。”
“好啊，随便问。”
“你在韩国发展那么多年，为什么会在今年突然转回日本的棋院？”
“啊，很突然吗？我没有改过国籍啊。”
绪方微微一笑：“我想也是。”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我非得获得本因坊的头衔不可，不然的话，身为棋士只要能下围棋，在哪都没差吧？中国也很不错呢。”
佐为提醒：“小光！说话要委婉点啦！”
不能当着他的面实话实说啊！
进藤光僵了僵，随即找补道：“啊哈哈……而且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在本国比在外国好多了。”
这是实话，出了那件事后他一点不想留韩国了。
绪方微笑：“你的确很有自信，这是好事。”
进藤光不好意思起来了：“是吗，我觉得还好。”
佐为忍不住捂脸：“小光小光……好像不是在夸你……绪方先生！一连串的实在不好意思！！下次我会努力教导小光学会看眼色的！！”
“对了，这次请你过来，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帮忙，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的话，我大概现在就想与你手谈一局，但看来只能下次了，”绪方转移了话题，语气略显无奈，“因为那个孩子说什么也想再见你一面。”
“嗯？哪个孩子？……”
“进藤！”
进藤光愣了愣，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墨绿色妹妹头男孩正站在那里，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一直倾听着这边的交谈，听到总算谈到了自己，才终于出声叫他。
他很眼熟……但是，是谁来着？
不怪进藤光忘记，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和佐为下棋，脑子里暂时没能塞下其他的事情。而且，他们没有约定下一次要对局，所以进藤光完全忘在脑后也情有可原。
在他的视角里，他只是和一个很厉害的孩子下了一局再正常不过的指导棋。
以前在韩国棋院时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周都在发生，也就不感到独特了。
妹妹头男孩走上前来，他仰着头道：“进藤，你已经忘记我了吗？”
进藤光卡壳了一瞬，佐为疯狂提醒道：“小光！他就是上次那个孩子啊！你来日本下的第一局指导棋的孩子！”
“等等……最近棋下太多了我有点忘……”
“哎呀！就是那个以为你轻视他而掉眼泪了的孩子！”
啊！！是他！！
进藤光连忙道：“我知道，没忘，是……小亮，小亮对吧！”
可他的犹豫已经被小亮看在了眼里，小亮咬着唇，说：“嗯，是我。”
佐为“嗖”地一下缩在进藤光背后：“小光，那个孩子在瞪你唉！”
进藤光也缩了缩脚趾：“是……是啊……”
不对啊，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才是年长的那一个才对吧？
“都怪小光没能及时认出来啦！”
“我……我这不是太忙了嘛……”
小亮往前一步：“进藤！和我下棋吧！”
语气……居然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唉。
这个眼神锐利、浑身紧绷的孩子，和之前那个温柔可爱、会礼貌喊他“哥哥”的是同一个孩子吗？
“真的是同一个孩子吗？”
“就是啦小光！！”
“话说……佐为，我发怵就算了，你一个千年老鬼怎么还躲在我身后啊，那个孩子难道是什么除妖师吗？安倍晴明之类的。”
“哇小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佐为委屈地大叫，“明明是小光更应该感到难为情才对！你一口一个那孩子，现在被一个孩子吓到了吧！”
进藤光在韩国时，也被许多年纪比他小的棋士仰视过。那些目光中充满仰慕、尊敬，或是些许对天才的畏惧。
而同样是仰视，唯独没有一个像塔矢亮现在的眼神。
怎么说呢……这个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食物……
啊，说起来，如果今天的午餐是拉面就好了。
佐为无奈戳了戳他：“小光，明明就是看对手的眼神啊！小光你是不是饿了！”
进藤光不好意思地在心里承认：“我确实有点……因为今天直接来了棋院，忘记吃午饭了。”
绪方精次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小亮，这位就是之前和你下过指导棋的进藤选手，以前在韩国棋院进修，现在已经转到了日本棋院，是你的前辈。”
他转头向进藤光介绍道：“正式介绍一下，这个孩子是我的师弟，也是我的老师塔矢名人的独子——塔矢亮，会参加今年的职业考试。”
“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想要拜托你的事情，自上次你在棋馆给他下过指导棋以后，他就一直在棋馆等你，十分想再见你一面。”
而对于眼前紧绷的塔矢亮，进藤光选择再次友好打招呼：“上午好，小亮。”
小亮：“……上午好，进藤。”
进藤光忽然觉得好玩：“小亮，如果你打算今年参加职业资格考试的话，也就在下个月了，你是不是应该提前称呼我为【进藤前辈】？”
然而小亮不说话了，嘴巴紧紧抿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在瞪他，却更像是想用目光仔仔细细地、将他的面容烙印在记忆里。
绪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进藤光却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算啦，不喊就不喊吧，反正我也没有比亮大几岁。”
绪方精次第一次对自己师弟的固执感到了一点点头痛：“这怎么行……”
而小亮已经无视了这番关于称呼的讨论，再次向前一步，翡翠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进藤！我们下棋吧！”
进藤光看着他那一丝不苟的妹妹头，下意识想伸手揉一揉，但盯着看了几秒后，又在佐为的“小光不要使坏！”下，还是强行压下了手痒的念头，没有下毒手。
他微微一笑：“好，那就下棋吧。”
绪方精次原本想说什么，最后只能无奈地请工作人员过来摆上棋盘。
依旧是猜先，塔矢亮执黑，进藤光执白。
“啪！”
小亮落子的速度很快，几乎紧跟着进藤光的每一手，像是跟着本能行动，又像是早就排演过无数次进藤光每一步落子之处的可能性，一双眼睛不像是在看棋，倒像从开局伊始，便一眨不眨盯着进藤光。
哇哦，好凶……
进藤光在心里咋舌，却觉得这小孩抛开乖巧外壳后、全然显露的胜负欲反而比之前更有意思。
棋至中盘，准时响起了中午的铃声。
进藤光瞥了一眼，确认时间后伸了懒腰，中场休息时间到，他自然地起身准备去吃饭，然而他走出几步，小亮还是坐在棋盘对面一动不动，凝神望着眼前的棋盘。
他奇道：“小亮，你不吃饭吗？”
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观棋的绪方精次代为解释道：“这是小亮下棋时的习惯，全身心投入，中途通常什么也不吃。”
进藤光看着小孩严肃又执拗的包子脸，忍不住想逗逗他，玩笑道：“少年啊，下棋不吃饭是不对的。吃饱了才有力量支撑着思考啊。饿着肚子，脑子会转不动的哦。
“对了，做饭也是，有利于清晰思维，有机会你也可以学一下。”
佐为吐槽道：“小光说这么头头是道，自己明明连饭也不会煮，电饭煲的煮饭键和煲粥键都搞错了。”
“你好啰嗦啊，你一开始见到电饭煲的时候还以为是宝箱呢。”
然而小亮头也未抬，只轻轻摇了摇：“我不饿，进藤你去吧。”
“……”
没有考虑多久，进藤光重新坐了回去，思考后，落下一子。
塔矢亮固执的样子，令他想起了第一次输棋的自己，即便现在看来，幼时的那局棋已经不算什么了。
于是他凝神屏气，收起了指导的心态，决定拿出百分百的认真与实力，不遗余力对待、尊重眼前的对手。
最终，还是进藤光技高一筹。他落下制胜的一子后，小亮盯着棋盘，脸色微微发白，紧抿着唇，半晌才低声道：“……我输了。”
进藤光没有立刻起身，声音平和，开始复盘，他的手指点在几个关键处，轻声指导：“……如果下在这里，会更好。”
“不过最重要的是，小亮，你比上次厉害多……”
他刚想夸一夸小孩，说小亮比上次厉害多了。
“不对，这不重要，”小亮倏地站起来，“和我再下一局吧！进藤！”
“嗯……不好意思，今天暂且到此为止吧，”进藤光真诚道，“我要回去了，我还没吃饭呢。”
“回去……回去……”小亮喃喃片刻，却很快下了决定，“那你家在哪里？我明天去找你下棋，或者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会再来棋馆！我等你！”
进藤光眨眨眼，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然而，他思考的结果是：“不，我拒绝。”
他抬起眼，清晰地说道：
“以后我不会和你下棋了。
“除正式比赛外的非必要场合，以后我都不会和你下棋了。”
……
“好饿啊！”
进藤光就近钻进了一家拉面店，点了一份经典的牛肉叉烧面。就在他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佐为带着些许担忧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小光，你刚刚那样说……其实感觉你根本拿那个孩子没办法嘛。”
想到那个孩子，进藤光的筷子顿了顿，随后说：“是啊。”
“因为第一次和他下棋时的误会以及落差感，而对我产生了格外的执着。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容易陷入这种牛角尖、意气用事。”
所以，他的办法很简单。
冷处理。
时间就是最好的遗忘剂。
刚刚的那孩子，因为心情太过急切，甚至暂时忘记了最重要的复盘，而只想着和自己下棋。
进藤光头痛道：“如果我真的心软，一次次答应和他下棋，恐怕只会陷入【输棋——要求再下——再输棋】的死循环。”
这对他来说绝不是好事。
“如果要形容的话，那感觉就像是……一直晴朗的沙漠突然下起了暴雨，慌乱中，好像只能买一把已经飞速涨价的伞才能应对。
“可是，只要耐心等雨停就好了啊，因为沙漠又不会天天下雨。
“相比之下，现在急匆匆地去买那把昂贵的伞，才是真正的浪费吧。”
佐为说：“小光是想起了自己吗？”
“是啊，”进藤光说，“自小时候第一次输给高永夏时，我就一心想：一定要比那家伙厉害才可以，不超越他不行……但我后来发现，执着于某个人是完全没必要的，这只会让我忘记下棋的初衷。”
“小光总是和永夏吵架呢。”
“昂，不过我现在已经懒得理他了。”
“小光也成长了呢！” 佐为的语气轻快，“你和他说【非正式场合不会下棋】，言下之意，其实是让他先成为职业棋士再说吧！这样一来，反而能激励那孩子把目标转移到先成为职业棋士上呢。”
“没错，”进藤光咬着半块叉烧，含糊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且，等他真的成了职业棋士，就会发现外面强劲的对手多得多，到时候，我猜他早就把我这个前辈忘到脑后了。”
围棋的世界那么大，何必非要盯着我一个人呢。
虽然自己那么强，一般人也忘不掉吧。
……不过，小亮虽然年幼，棋力却已经在他所见过的很多职业棋士之上了，至少秀英遇到他一定会哭；小亮进入职业的道路后，真的会觉得遇到的对手强劲吗？
算了算了，何必想那么远……
进藤光得意道：“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成熟啦，但作为前辈，这点引导后辈的觉悟还是有的。”
“说起来……小光。”
“嗯？”
“这是我在遇见小亮后，才开始思考的问题。小光，我总觉得，你在围棋上，好像还没有遇到一个让你特别执着的、想要追逐的对手。”
进藤光毫不犹豫说：“你呀，因为如果我没遇见你的话，我大概就不会走上围棋这条路了。”
佐为用袖子抹了抹脸，感动道：“小光……虽然我很感动，但是，你其实并没有把我当成对手，而是老师吧？”
“嗯……的确，”进藤光笑了，“不过我觉得你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很烦人的鬼。”
“喂！认真点啦！”佐为抗议，半晌，他缓缓道：“在韩国棋院时，就算是永夏那样的天才，但到最后也没感觉到你对他抱有很强的执着与胜负心了，更不用说后辈秀英了。”
“没必要刻意去执着吧？只要一直下棋，对手自然会出现。何必执着一个特定的人呢？那样的话，万一最后真的打败了他，是不是反而会觉得一切都变得无趣了？就像游戏里打败了最终boss一样。”
在佐为的耳濡目染下主动学棋的进藤光，因身处异国他乡、经历家庭破碎的孤独而选择在围棋中寻找慰藉的进藤光……
随着棋龄的增长，如今大概除了佐为以外，他似乎并不觉得需要一个必须去“追逐”的特定对手。
佐为一时脑子没转过弯，也觉得光的逻辑没办法反驳：“好……好像也是唉。那对于现在的小光来说，最重要的对手是谁呢？”
进藤光眨眨眼：“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对手，当然是持有本因坊头衔的那位棋士啊。因为我一直以来的目标，就是回到这里，拿到本因坊的头衔，佐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小光。”
“嗯？佐为，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
“你是在忧心我的人际关系吗？没问题的。毕竟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到现在执意地要去寻找一个必须追逐的对手，这样反倒很奇怪吧？”
“……说的也是。”
“或者和你一样在网络上找棋友？”
“唔……差不多吧？”
进藤光轻轻笑道：“我倒觉得不用，有你和我下棋，这样就足够了。”
佐为如老母亲一样抹眼泪感动叹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放心不下你的。”
如果我不在了的话……
如果我不在了……
我……
“佐为，你婆婆妈妈的神态好恶心哦。”
“笨蛋小光！！！”
……
进藤光离开后，绪方精次看着独自坐在刚才与进藤光对弈的棋盘边、身影显得有些僵硬的小亮，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看着那孩子沉眸盯着那局已然终了的棋局，一动不动。
绪方没有打扰他，只是去处理自己的事务。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当他再次经过那间和室时，发现小亮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墨绿色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
“……”
在某一天，小亮忽然冲进了棋院，目标明确，要报名职业棋士的资格考试。
在他父亲——已经退隐的塔矢行洋的规划里，也是小亮自己的规划里，他应该在明年才会去报名，这个沉稳的小孩对此并不着急，因为他从来都没觉得他不会通过，因此，他选择沉淀也不难想象。
难以想象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要在今年参加。
现在看来，答案很明显了。
因为小亮执拗地想要报名的那天，和他与进藤光第一次相遇下指导棋的日期，是同一天。
而以他的阅历，又怎会看不出进藤光那份“保持距离”的“引导”背后的好意？
只不过……
以小亮的执着，他是不会退却的。
或许是好事，自己何必阻止。
近期塔矢行洋老师就要从中国回来了，对于自己儿子，他这位父亲是最了解的，如果真的有问题……也只有他最能开导吧。
“绪方先生，不用担心我，”忽然，小亮说，“我并没有感到气馁。”
顿了顿，他补充道：“现在，我反倒更明确了。”
……
这边的进藤光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苦心全成了反效果。
他转头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不过就算意识到了，也只会觉得有趣，然后暗暗期待未来塔矢亮成为职业选手后他们的对决吧。
为了今年的本因坊循环赛，他依旧每天和佐为下棋。说起来，小时候的进藤光也没觉得孩子气的佐为有多厉害，直到自己越发深入围棋的世界，才对佐为是个天才这点有所感悟——嘛，他也不会气馁就是了。
期间他也抽空去了一趟他在日本转学到的高中，居然真的很凑巧地和藤崎明分到了一个班——不过他总觉得藤崎明的另一个叫三谷的朋友老是盯他，看得他不自在。
忽然某天，进藤光和佐为在以sai的id在网络围棋上大杀四方时，收到了一条站内对话。
Toya Koyo：sai，我之前听你说你来日本了，近期我也将回国，可以面对面手谈一局吗，我期待你的答复
这个网名叫Toya Koyo的人，是佐为的棋友之一。
当初在棋网上的相遇也很巧合：系统匹配。
是的，就是系统随机匹配到的对手。
于是就这样下了第一盘……
最后下了一盘又一盘。
虽然中途有一段时间他好像有什么要事要处理，断联了一段时间，不过后面还是恢复了联系，经常约棋，虽然他似乎还是很忙碌，经常出国。
据佐为兴奋所说，这位Toya Koyo绝对是当代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了，每周他们都会约时间下棋，格外引起其他网络棋友的瞩目，每次都能吸引很多人观看。
收到Toya Koyo这样的消息，佐为激动得在床上蹦跳：
“小光！我要见！我要见他！！”
进藤光点头：“我懂了，这就是传闻中的【面基】对吧？”
但他转而道：“但你怎么见他啊，除了我以外，根本就没有人能看见你吧！”
而且进藤光也不相信他把佐为的事情说出去后能得到认同，就连老妈大概也觉得自己疯了。
佐为瞬间泄气了，他呆呆道：“对哦……”
见他这样，进藤光安慰道：“好啦好啦，今天你的网络围棋时间延长，就陪你久一点吧，我先帮你回复他……”
就在进藤光敲出【不好意思】这几个字时，忽然对话框里又有消息弹了出来。
Toya Koyo：另外，我的助手帮我整理了这段时间我和阁下对局的棋谱，如若阁下愿意，或许不日就能够出版。但在此之前，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赠予你一份。
Toya Koyo：出版并非必须，阁下如若不愿即可作罢，这份棋谱仅作为收藏使用。
进藤光揉了揉眼睛：“我没听错吧？出版？”
这就意味着，佐为的存在要被纸媒纪录下来了！
太好了！
佐为眼睛亮晶晶：“小光！我想要我想要！”
这样的事情也没办法，进藤光简直要投降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帮你去拿。”
如果只是拿东西的话，应该无所谓吧？
至于理由的话，就说……
进藤光回复：
sai：好啊！我十分期待与你的见面，只是很可惜的是，因为身体原因我没办法与你面对面手谈一局，但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制作这一份棋谱，出版相关由你代为定夺即可，但这一份棋谱，请问我可以让我的学生来找你、最后由他转寄给我吗？
Toya Koyo：没问题，期待与你的学生的会面
进藤光说：“这个人好老派啊，不会是老头子吧！”
佐为兴致勃勃：“Toya Koyo的棋风很稳健，我觉得应该是中年人哦！”
协商过后，Toya Koyo发送了见面的日期和地址过来。
Toya Koyo：另外，因为我的妻子近期去旅行了，我可能会带上我的小儿子过来，请问阁下是否介意？
这有什么？
sai：没关系，我的学生也只是一个高中生，或许他们会有共同话题呢！
Notes:
见家长咯
Chapter Text
*现在与过去之间
来参加藤崎明和三谷的婚礼的期间，大概是进藤光这些日子难得的清闲时间。
他和高中同学算不上特别熟，仅仅只是认识而已，不过也正因为只是认识，客气却不至于疏离，熟悉却也维持着边界不会过多追问他现在的生活，比如不会顶着他的面问“高中时你不是职业棋士吗为什么不下了？”这种令进藤光感到棘手的问题；只是会偶尔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些都在进藤光能够接受的社交范畴内，例如高中时他们还以为进藤和藤崎是一对，为此，三谷为此还干了不少蠢事吧？藤崎后知后觉，三谷无地自容，而进藤光只觉得好笑，说如果要道歉就免了，三谷当场被罚一杯。
酒过三巡，有人大胆问起了在座同学的感情状况。只见他扬了扬手上的婚戒，得意道：“我可是娶了一个可爱的老婆呢，在这种方面，我是你们的前辈啊！”
而一人无情指出：“你根本就是想炫耀吧！”
“唉唉，莫非佐藤你连女朋友都没有吧！”
“你好意思说我？我看啊你根本就还是个处男，连女孩的手都没有摸过吧？”
“你……我哪有？你一看就瞎编的怎么可能知道，你睡过我吗？”
“啊啊啊你们在说什么啊！有淑女在场，注意一点！”
趁乱之中，也有人问进藤光：“进藤，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立马有人驳斥他：“怎么问进藤这种问题？他怎么可能没有？以前上学时他的异性缘比一百个你还多！”
“他是比我受欢迎不假，但哪有一百个那么夸张！！就算进藤那会的异性缘再好，不也没有交女朋友嘛！”
有同学凑了过来，开玩笑般逼问道：“所以进藤有没有女朋友？没有的话欢迎加入我们兄弟联盟！”
“喂！是搞基联盟吧！”
“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嘛！”
塔矢亮那双在黑暗中凝视他的翡翠色眼眸，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进藤光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女朋友，但是……我有交往对象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
“……”
忽然，这一圈的人集体沉默了。
进藤光也自知失言，捂住脸，现在的他深知多说多错，干脆闭着嘴。
老天……自己……自己说了什么啊！
大家在桌下眼对眼、鼻对鼻，一时间没人敢呼吸。
没有女朋友，却下意识脱口而出有对象。
那不就是有……男朋友吗？
原来进藤在高中时异性缘明明很好、却没有交女朋友的原因是这个啊！
就在这时，不知道谁先说的“干杯”“干杯”，“祝三谷和藤崎新婚快乐”，乐乐呵呵就这样过去了，而进藤光也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有同学也贴心打圆场“哎呀进藤肯定是因为太紧张了一时口误，人家自己的感情问题我们就不要多问了”。
大概只有进藤光一个人心虚。
因为他……真的有一个男朋友。
当日塔矢亮说出“和我交往”时……
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不想看见小亮难过的模样……
不过，自己这样想是不是太自恋了？
当时明显不是什么恋爱的暧昧氛围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如果拒绝了小亮，他就会露出伤心难过的神情呢？
啊啊啊啊啊啊，进藤光头痛，自己现在怎么把生活搞得越来越糟糕。
自和塔矢亮重逢以来发生的和他有关的每一件事……自己都拿他没办法。
究竟是为什么啊？
自己是前辈，不应该才是游刃有余的年长方吗？
———
婚礼结束后，进藤光没想到三谷会单独叫住他。
“这个……还给你。”
进藤光有些疑惑，接过来仔细看时，却发现这是一本略微有些旧了的书。
《Toya Koyo与sai对局实录》
想起来了，这是佐为和他的网络棋友Toya Koyo的书，记录着他们对弈的每一局的棋谱。
这本书到现在早就停产了，进藤光家里原本也有一本，甚至是Toya Koyo本人赠予的初始版本，上面还有对方的亲笔签名。
但自从他决心不再下棋后，他家里所有有关围棋的书，以及曾经视若珍宝的棋盘，都被母亲默默收了起来，美其名曰“腾地方”，其实彼此心照不宣。进藤光自己也从不去问，不去找，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还给我？”
“嗯，”三谷点了点头，目光有些游移，像是在回忆一段并不算光彩的往事，“当初你送了同班同学一人一本，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挺讨厌你的，觉得你抢走了小明的注意力，又总是一副除了围棋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所以你送给小明的那本，被我……藏起来了。”
进藤光笑笑：“我知道了，是因为这样就可以有借口陪小明一起找了吧？”
因为想见到她，所以把书藏了起来。
三谷为了掩饰脸热，用力咳嗽一声：“总之，现在想想……挺幼稚的。我和小明讨论过后，觉得还给现在的你，大概最合适吧。”
进藤光抚摸着略微泛黄的书页，许久后，慢慢低声说：“谢谢你还特意留着，三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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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Toya Koyo与sai对局实录》这本书的事情，也是在见面时（还是用面基这个词形容更好吧？），进藤光才知道佐为的网络棋友Toya Koyo，居然就是在前几年隐退的、曾经的日本棋坛第一人——塔矢行洋。
见面的那一天，佐为格外期待，甚至破天荒地紧张起来，绕着进藤光飘来飘去，反复询问：“小光小光，我这样穿会不会很失礼？见这么厉害的棋友，需不需要更庄重一些？”
你那身千年不变的狩衣根本就没区别吧！
他们约在了一个家庭餐厅见面，据说这里的咖喱十分有名。进藤光先到的，他和前台说如果有一个叫做Toya Koyo的人来、或者有人问sai在这吗的时候，请带他来我这里。
进藤光点了一份冰激凌，和佐为闲聊起来。
“唔……我还是猜他是老头。”
“中年人吧！！”
而当一个气质沉稳威严的男人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走到他桌前时，进藤光差点把冰淇淋丢出去。
虽然进藤光经常不认人脸，但前日本棋坛第一人塔矢行洋的脸，他还是知道的。 更何况，他第一次从报纸上看见对方时，那会儿“前”这个字都还不存在呢。
进藤光扶稳身体：“你好……？我这边是在等Toya Koyo。”
塔矢行洋在他对面坐下说：“我就是Toya Koyo。”
佐为欢呼：“我说对了！是中年人！”
进藤光瘪瘪嘴：“猜错了……”
说不吓到是不可能的，不过仔细想也是，能够和佐为过招并收到其高度称赞“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怎么可能籍籍无名，只是没想到……
佐为的人脉怎么能广到这个地步！
不是无名，而是太有名了！
进藤光挺了挺肩膀，尽量不让自己露怯：“你好，我是sai的学生，进藤光。”
原本进藤光还有些拘谨，但塔矢行洋并未流露出任何棋坛名人的架子，点餐简单交谈后，气氛自然地松弛下来，并表示用平语就好，不必使用敬语。
塔矢行洋询问他回到日本下棋的感受如何，他也听说过韩国有一个名为进藤光的天才少年，只是没想到进藤光的老师就是他的网络棋友sai。
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原来这么有名啊，随后坦言大概是刚转会过来，最近没被棋院安排什么正式比赛，只是和sai在下棋而已，精力主要放在了备战年底的本因坊头衔预选赛上。
塔矢行洋微微颔首，随后提起了自己近年在国外的游历，进藤光听得入神，一时间竟也感悟良多，末了，塔矢行洋道：
“说起来，这一切的改变，都要感谢你的老师，sai。
“与他的对弈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决定回归一个棋士最初的状态，因此，我宣布退出了日本棋坛，在世界各国的不同棋士的棋局中寻找新的感悟。也麻烦你替我向sai转达谢意。”
进藤光差点没惊到把勺子丢了：佐为……佐为影响力这么大吗！这种程度……已经是改变日本围棋历史了啊！
而佐为沉浸在感动中，用袖子轻拭眼角：“塔矢先生……你的感谢自不必多言，在这个时代能遇到你和你下棋，我也感到无比荣幸啊！”
进藤光无奈，只得尽量自然地替佐为转达心意：“sai也和我提过，能和您下棋也是他的荣幸。”
提及佐为，塔矢行洋十分关切：“之前在网络上交流时，sai提及他没办法与我线下手谈的原因，是因为生了很严重的病。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也有认识的医界权威人士，或许能帮上忙。”
佐为感动再加一：“真是大好人啊！！我不用的！！我是鬼嘛，如果你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不遗余力！——”
喂喂喂，你要怎么帮啊！
“没关系的，sai他……他已经再得到有效的治疗了。”
下棋一局等于一次治疗。
“是这样吗……我很期待可以和他见面的那天。”
佐为感动再加二：“没关系！我就在你面前啊！！”
进藤光被吵得头疼，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想起之前您提到过妻子回了娘家，所以会带小儿子过来，怎么不见他呢？”
塔矢行洋解释他的儿子最近遇到了一个颇为在意的“劲敌”，为了能早日与对方正式对局，正全心投入围棋职业资格考试的备考，此刻应该正在棋馆打谱练棋。
佐为赞道：“小光，塔矢先生的儿子也很有毅力啊！”
“那位‘劲敌’……听起来真傲慢，”进藤光随口道，“只是对局而已，怎么不答应呢。”
塔矢行洋反而露出一丝理解的笑意：“我倒是觉得可以理解，每位棋士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况且，能看到那孩子为此展现出如此执着的一面，我作为父亲，反而感到欣慰。”
进藤光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啊，抱歉，是我妄加评论了。”
他忽然联想到自己近期的经历，笑了起来：“不过听您这么说，我倒想起来，我回日本后也遇到一个孩子，和他下了两盘棋。
“具体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那孩子的执着和您的儿子很相似，不过听您这样看待您儿子，我觉得我也不用太担心他了，哈哈。”
“小光，” 佐为飘在一旁，紫色的眸子眨了眨，“我怎么觉得……你们说的，好像是同一个人？”
“怎么可能。”
进藤光不以为然。
如果真是同一个人……
那世界就真的太小了！
“差点忘了正事，”塔矢行洋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伸手去拿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准备取出为sai整理的棋谱。然而他摸索片刻，动作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无奈。
“看来是出门时顺手放进了小儿子的书包里了。”他起身，很快想到了解决方案，“我去餐厅的前台给小亮在的棋馆打个电话，请人帮忙送过来。”
进藤光表示理解，继续享用着面前快要融化的冰淇淋。
“话说我还是觉得章鱼烧更好吃。”
“小光，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却夸另一个食物更好吃，这份冰激凌会哭的哦。”
“明明就是佐为在羡慕我。”
“小光大坏蛋！”
“但是……”进藤光沉吟道，“刚刚听塔矢先生说，给【小亮在的棋馆】打电话，他的儿子也叫小亮吗？或者是常见名字。”
像中国的子涵梓晗芷函……这种名字。
就在他专注于甜品时，对面的椅子被轻轻拉开。进藤光下意识抬头，一个墨绿色妹妹头、神色紧绷的孩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紧紧盯着进藤光的脸，仿佛要把他的表情看穿。
进藤光有些疑惑，又在看向自己手里的冰激凌时恍然大悟：“小朋友，你想吃吗？不过你想吃的话，要去柜台自己买哦，因为这一份我已经吃过了。”
那个妹妹头孩子听到他这样说，垂下了眼，眸中似有失落。
进藤光忽然莫名有点愧疚，他把冰激凌推到他面前，挠了挠头：“额……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吃。”
小孩：“你又不记得我了。”
佐为眼睛微微睁大，忽然一下缩在进藤光背后，用扇子半掩着脸：“哇！是他！小光！！是那个固执孩子！”
就在这时，塔矢行洋走了过来，见到孩子后微微诧异：“小亮，你已经到了，我才刚刚朝棋院打去电话而已。”
小亮：“父亲，当我在书包里发现这本棋谱时，就过来找您了，只是没想到……”
见儿子的目光转向了进藤光，塔矢行洋：“进藤，你们认识吗？”
进藤光眨眨眼，总算想了起来。
啊！是他！！
进藤光朝塔矢行洋不好意思道：“算……认识吧，塔矢先生，我之前提到过的下了两次棋的小孩……就是小亮，没想到就是您的儿子。”
世界真的太小了，兜兜转转，还是同一个人。
佐为昂首挺胸：“我就说你们说的是同一个孩子吧！”
闭嘴吧你！
乌鸦嘴！
佐为假装委屈地飘远了一点。之前绪方先生明明就介绍过小亮是他老师塔矢先生的儿子了，是小光自己不记得！哼！
塔矢行洋：“这样啊，我经常从小亮的口中提到你。”
进藤光也客气微笑道：“真不愧是虎父无犬子，塔矢先生您这么厉害，您的儿子也是我见过同龄人里最……”
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小亮忽然攥紧了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进藤光怔了怔，奇怪。
他怎么了？
塔矢行洋歉意道：“抱歉，犬子失礼了。”
进藤光也没觉得有什么，小孩嘛，各种个性的也都有。
“没关系，只是比起我，您要不要去找一下您的儿子呢？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塔矢行洋摇了摇头，他目送着儿子迅速消失在餐厅转角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地回到进藤光身上。
“看来小亮是真的很在意你。”
“啊？……哦……”
进藤光一下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本来想说小孩子的热情估计没一会就消退了，但一想到现在站在自己身边对话的人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却又住了嘴觉得自己最好不要乱说话。
塔矢行洋却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只说：“小亮从小就不太在意别人的评价，”他顿了顿，补充道，“作为父亲，我一直为他拥有顶尖棋士所必备的素养而自豪，只是我也非常清楚，这也意味着，那孩子认定的事，从来都不会轻易放弃。”
进藤光不免愣了愣，他说：“也就是说……”
塔矢行洋微微颔首：“进藤，自我回家见到小亮以来，我几乎每天都会听他提起你。”
“提起我什么？”
“他说你下的棋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还说，你答应过他，只要他成为职业棋士，你就会在正式比赛中与他对局，所以，这大概就是他报名了今年的职业资格测试的原因吧。”
“……”
进藤光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生活上的预感灵验了：还能是什么预感？第一次在棋馆和塔矢亮下完棋那次，觉得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的预感！
他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原本那个“在正式场合才下棋”的约定，是为了让那个小孩赶紧把自己忘了，前面还有那么多目标根本不差他这一个，他确实把塔矢亮当作一个有天赋的后辈，仅此而已，结果……结果……
怎么现在看来！变成目标只有他这一个了啊！
这对吗？
佐为捂着嘴，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宽大的袖子都随之轻轻颤动：“小光，你难道没有发现吗？那个孩子看向你的眼神，和看其他人完全不同。他是真的把你当作必须超越的目标，而不是随便一个‘厉害的前辈’。”
进藤光沮丧道：“我现在发现了，不过佐为啊，我要纠正一下啊，我是超级厉害的前辈。”
最后，塔矢行洋将棋谱转交给了他，随后便准备起身告辞。
临走前，这位曾经屹立于日本棋坛顶点的男人，目光在进藤光略显懊恼的脸上停留片刻，说：“抱歉，犬子个性执拗，给你添麻烦了。”
进藤光连忙道：“不不不，应该是我道歉才对，老实说，我的本意并非如此……真的很抱歉。”
塔矢行洋微笑：“不过我想，或许正是这样的性格，你们未来说不定会意外地合得来。”
看着塔矢行洋离去的背影，进藤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反复复：
他只希望那个麻烦的小鬼能快点找到新的人生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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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现在与过去之间
日历一页页撕去。
进藤光慢慢把上次的事件当成了一个小插曲，佐为登陆sai的账号和塔矢行洋下棋时，屏幕那头也再未提起过关于亮的任何事。
有几次他去棋院下棋，偶尔能在走廊或对局室门口瞥见那个墨绿色妹妹头的身影。那孩子看起来比以前更忙了，像刚结束研讨会，他现在似乎也在和院生下棋，所以经常在棋院出没。
进藤光本着是前辈的心态，觉得碰见了总该表示一下关心或者打个招呼，顺便再说点什么“祝你考试顺利”的话，不过这小鬼每次看见他，扭过头别过身，或者干脆转头离开。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进藤光心里那点微妙的、属于前辈的尴尬和责任心，也彻底被磨没了。
嗯……大概终于把自己忘了、或者讨厌我了吧？
小孩子的心性，果然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索性也不再去管，除开棋院安排的无法推掉的对局外，进藤光将精力都投入了和佐为的棋局中，为接下来的本因坊头衔赛的淘汰预选做准备。
中途似乎有棋院的人问他参不参与幼狮赛。
幼狮赛，是新晋职业棋士与优秀院生之间的交流赛，进藤光现在是三段，从理论上看，一般新晋职业棋士就是这个段位也没错。
进藤光不一样，韩国的升段和日本有所不同，加上进藤光非本国人，手续上就十分麻烦，因此在韩国时他也懒得升。
不过进藤光现在有更重要的目标在前，原本想要婉拒，却莫名其妙想起现在的塔矢亮是不是也在院生堆里下棋来着，就是这样一个犹豫的时间，棋院的工作人员就当他同意了，不等进藤光婉拒，就把电话挂了。
“等等，我不是……”
佐为倒是很兴奋，也是，他只要有棋下就很兴奋，进藤光心想就当赛前放松了，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幼狮赛当天，进藤光果不其然又迟到了。
他几乎是踩着开赛的铃声溜进对局室的，心里还在嘀咕着昨晚和佐为复盘得太晚。匆忙找到自己的座位表，目光顺着看过去，然后，他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棋盘对面，是塔矢亮。
那个墨绿色妹妹头的孩子早已正襟危坐，一双眼眸牢牢锁定着他。
没想到这么快就在正式场合对局了啊……
进藤光有些感慨，也没太放在心上。
然而在塔矢亮准备打开棋盒时，随着，“啪嗒”一声轻响，那枚乌木棋盒的盖子竟从他的手中掉在了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略显慌乱的脆响。
进藤光一愣。
小亮捡起棋子的手，在抖。
是因为……激动吗？
不对……他在恐惧。但是，当猜先结束，小亮执黑，将第一枚棋子稳稳落在星位时，所有外露的动摇都消失了。他坐在棋盘对面，身姿挺拔，落子稳定，眼眸炯炯，只剩下全然的专注，以及……等待。
他为了和自己下棋，所做所有的等待。
“佐为，”进藤光诧异道，“这个孩子……”
“小亮和以前的你，真像啊。”佐为失笑，“就算面对的是未知强大的对手，也拥有十足的勇气与赤忱与之下棋。”
进藤光没有回应佐为，只是捻起下一颗白子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
忽然，他勾起唇角。
既然这样，我就按照你期待的来下吧。
而且如果不拼尽全力的话……恐怕根本不行吧？
黑白棋子在静默中激烈厮杀。
塔矢亮的进步远超进藤光的预料，中盘时，局势一度胶着到让进藤光都感到棘手。然而，越是让他觉得棘手，便越是一片惊艳之色。
不过，最终还是进藤光将优势保持到了最后。
小亮垂眸：“我输了。”
进藤光还沉浸在刚才的对局中。他之前想过塔矢亮进步会很快，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种成长速度，简直令人心惊。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小亮咬着唇，失落道：
“从很早我就知道，和父亲下棋的那个sai就是你，也难怪，你会瞧不上我……”
没有！没有！冤枉！
“也不觉得我是劲敌……”
不！不是！你这孩子怎么不听我说话呢！
进藤光连忙摆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和你父亲下棋的人是我的老师sai……哎呀虽然很难解释，但就是这样，下棋的不是我，是sai啊，我没有瞧不起你！你的棋力已经是我见过的所有同龄孩子里最厉害的了，而且我刚刚绝对是用尽了全力来与你对决，你……小亮……我没有。”
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小亮抬起头，那双翡翠色的眸子紧紧锁定他：“那……你可以等一等我吗？”
进藤光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愣住了。他无法形容这孩子此时的神情，这时，小亮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等一等我吗？
“我一定会通过今年的职业考试，等到了明年四月，我就是一名正式的棋士了。到那个时候……请你把当成我一名真正的劲敌，和我下棋吧！”
“……”
半晌，佐为才回过神来，偏头望向进藤光，却发现他陷入了怔愣中，眼眸里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彩。佐为眨了眨眼，似乎意识到了进藤光身上所发生的微妙变化。
因为眼前的……塔矢亮。
“小光，”佐为轻声提醒，“你怎么不说话了？”
半晌，进藤光才从那种微妙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也不知怎么了，就像是心里有一根弦被悄悄拨动，他……
进藤光轻轻咳嗽一声，语气罕见认真起来，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等的话，恐怕不可以哦。”
小亮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进藤光却紧接着道：“我认为我需要的是更努力地往前走，让你一直追逐我的背影。这样的话，才称得上把你当成真正的劲敌……这样才对吧？”
小亮眼眸亮了亮，随后重重点头：“我会追上来的！”
进藤光挑眉笑道：“那我会走得远远的，越走越快，让你一直注视着我的背影。”
幼狮赛最终落下帷幕，进藤光毫不费力地拿下了第一。 他对此早有预料，因此并没有太多感觉。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佐为眼睛亮亮的，一直围着他绕圈：
“小光，那个叫塔矢亮的孩子，真的真的很不错哦。”
进藤光哼道：“是很不错，不过要让我把他视作劲敌，还早着呢。”
佐为也哼道：“反正小光心里已经把他当成【未来】劲敌了，不是吗？”
“等他真的追上来再说！”
不过说到底，这种不想敷衍、不想让他失望，甚至主动许下承诺的情况应该是……
不想看见那孩子露出难过的表情吧。
进藤光想到这里，居然真切地以前辈的身份叹了一口气，自己果然是合格的前辈。
而佐为静静地飘在他身侧，凝视着这个他一路见证成长到现在的孩子。
小光。
虽然你这么说……
但我有一种预感，那个叫塔矢亮的孩子，一定、一定能让你认真起来。
你一定不会忘记那个孩子了，就像他一定不会忘记你那样。
就像我一直在期待着你的成长那样，其实，你也很期待他的成长吧？
不然，你也不会说出：“让你一直注视着我的背影。”
——这样充满挑战与期待的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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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谷和藤崎的婚礼结束后，进藤光原本想默不作声地溜走，直到走到出口时才发现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雨势不大，不至于让人想退回室内再坐片刻，却也没有小到可以无视直接冲向车站的程度。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同学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这下好了，一群人只好挤在屋檐下，一同等待这恼人的雨停。
经过刚才那句要命的“有交往对象了”的口误，进藤光深知再说再错，他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将目光投向了街道对面大厦巨大的电子显示屏，试图转移注意力。
就在他望过去的那一瞬间，屏幕上的内容恰好切换，是昨日的新闻访谈重播。
而好死不死，采访的对象是塔矢亮。
身边有不太关注围棋的同学认出：“唉，这不是以前经常出现在进藤身边的……”
立刻有同学让他住嘴：“你少说几句！”
还有驻足的路人发出小声的惊叹：“啊！是塔矢名人！电视里好帅啊！！”
电子屏中，记者正循例询问着塔矢亮拿下名人头衔后的感想。塔矢亮姿态从容，回答得成熟有礼，风度翩翩。进藤光望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人，一时怔住。
镜头前的他，已然是独当一面的顶尖棋士，与记忆中那个说“可以等一等我吗？”的孩子微妙地重叠。
却又清晰地剥离。
进藤光喟叹一声。
忽然，记者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八卦的亲昵：“塔矢名人先生，除了您身上‘最年轻名人头衔拥有者’这项荣誉之外，大家——尤其是一些您的女粉丝，也都非常好奇您的私生活呢～比如说，您打算什么时候和女朋友结婚呢？”
记者就是圆滑，这个问题一箭双雕，既问了有没有女朋友，又问了什么时候结婚。
塔矢亮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没有女朋友，但已经有了交往的对象。”
记者也卡壳了一下，笑着圆话道：“想不到您也有幽默的一面。”
塔矢亮却并未顺势将这个回答定义为“玩笑”，反而继续说了下去：“至于结婚……还需要听交往对象的意见……”
进藤光已经不敢看了，背过身去，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烫。
小亮都说了什么啊……
不过记者应该圆过去了，圆过去了吧？
然而他忽然清晰感觉到，身后同学们的目光此刻正齐刷刷地聚焦在自己身上，当他下意识回头确认时，那些目光又瞬间慌乱地移开，众人纷纷抬头望天、低头看地，或假装与身边人热切交谈，装作无事发生。
“……”
小亮也没说他的交往对象是谁吧，怎么都看向他？
但进藤光深知解释就是掩饰，只会越描越黑，于是坚决不说话。
不过他可能忘记了，还有默认这一个选项。
不管了！
直接冒雨去车站吧！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旁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压抑着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哇！好帅！”
“唉？！那个长头发的帅哥……是不是刚刚大屏幕新闻里的人啊？”
“真的是他！塔矢名人本人？！”
进藤光缓缓抬起眼，塔矢亮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站在了距离他不过三步之遥的地方。
雨水打湿了他墨绿色的发梢，几缕湿发贴在他的颈侧。他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面微微前倾，隔绝了所有好奇的目光。
进藤光大脑空白了片刻，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小、小亮？你……你怎么在这里？”
塔矢亮凝视着他。
“我在等你。”
他顿了顿，说：“下雨了，进藤，回家吧。”
直到站在塔矢亮伞下后，进藤光才后知后觉，为什么同学在听到塔矢亮的采访后，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因为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说了同样的话：
没有女朋友，但有一个对象。
“……”
两个人并肩走着，沉默在伞下蔓延，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进藤光生怕塔矢亮会追问刚才那诡异的氛围，于是率先道：“今天你不是有活动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看见突然下雨，想起你没带伞，于是过来了，”他淡淡补充，“并非突然，你也需要注意一下你的手机消息。”
进藤光一愣，打开手机，却发现显示有十个备注为“小亮”的未接来电，以及一条简短的信息：【下雨了，我来接你】。
“……”
进藤光埋头：“真……真抱歉。”
塔矢亮只是说：“前辈偶尔也需要一点我们正在交往的自觉，比如及时回复交往对象发来的信息。”
“……嗯，我知道了，”他小声嘟囔，“我之前也没和谁交往过，所以一下没注意。”
“所以，前辈应该把我设置为特别关注才对，这是最基本的。”
怎、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被后辈教育了…？
进藤光含糊地应着，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自从上次进藤光失控朝塔矢亮质问后……
质问后……就后悔了。
那种将最脆弱的内里彻底暴露在对方面前的羞耻与无措，几乎令他无法回忆。
原本他还可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慢慢与塔矢亮断联，但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对方似乎对他所有的反应、所有的行径都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了如指掌……尽管进藤光并不想承认，可如今的处境，他却仿佛正被对方无形地引导着，走向一条早已设定好的棋路。
简直……就像一盘指导棋。
这一次，塔矢亮成为了先手，而他正被他的落子逐渐围困。
进藤光悄悄侧过头，盯着塔矢亮的侧颜，不由得有些出神。
小时候那么可爱一小孩，为什么性格……不对，是性取向怎么会长歪呢？
就算再想逃避，再想装作无事发生，因上次那失控的质问，使得进藤光根本无法回避塔矢亮。
他……怎么就一时冲动答应了和他交往呢？
相比之下，塔矢亮却根本不在意，仿佛并不觉得多么值得在意，因为一切都习以为常：同住一个屋檐，作息规律，分配家务，在他出门前顺手整理自己的领带……
更可怕的是，进藤光没办法再质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最最要命的是，他好像……也有点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去上班的午饭也不是便利店随便买的饭团，是一份……热腾腾的便当，幸子是最先注意到这点的，还笑着哎呦说进藤是不是金屋藏娇了，他完全无力反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似乎自己才更像被藏“娇”的那个。用筷子夹起炸虾时，进藤光还能回忆起他们一起去超市购买食材的场景……以及塔矢亮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进藤光……你好歹是前辈……
有点出息！
你清醒一点啊！
他每天脑子里一边想着不能让塔矢亮这双用来下棋的手来做饭自己要阻止他，另一边却又很诚实地认为自己做饭格外难吃……难道要把塔矢亮给毒死吗……
不过，就算再琢磨不透，也能够想清楚了：大概和他交往的事情，是小亮的一时兴起吧。
他并没有自信到觉得“和他交往”是可以和“获得名人头衔”在小亮心中是同等分量的愿望。
他比谁都清楚，塔矢亮对他所有的执着，根源都在围棋。他们的相遇、纠缠，乃至四年前那次戛然而止的分别，无一不是围绕着棋盘展开。
塔矢亮之所以会和他保持现在的关系，大概是……因为四年前他们的分开太过于决断，令塔矢亮难以接受；这也是自己的错，如果从那时开始就选择慢慢断联该有多好，大概就不会沦落到现在纠缠不休的境地。
都怪我。
而进藤光现在一遍遍对自己说：没关系，就这样吧。等塔矢亮亲眼确认，那个曾经的进藤光是真的、彻底地放弃了围棋，这份源于棋盘的执着自然会随之消散。这段被强行维系的、应当被厌倦的关系，也就会迎来它应有的终点。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小亮总有一天会继续向前，彻底忘记他这个停滞不前的人。
可是……
就算他真的能忘记，可是自己……
上一次，他花费了整整四年将围棋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剥离；可是这次，自己也能顺利地再一次忘记塔矢亮吗？
进藤光煎熬地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
回家后，进藤光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塔矢亮替他拿过了那本《Toya Koyo与sai对局实录》，他轻轻抚摸着略微泛黄的封面，垂眸说：“在我父亲的书房里，依旧收藏着每一代的出版本，这本应该是第二版吧。”
进藤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具体来说，是他完全不知道要怎样和现在的塔矢亮说话，于是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在神游天外，塔矢亮却仿佛陷入了曾经的记忆中。
“在父亲隐退后，我曾经观战过父亲和sai的对弈。”塔矢亮说，“那个时候我很震惊，并非惊讶于他的棋艺，而是因为sai的棋风和一个人……一个我无法忘掉的人实在太像了，我想，他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因为我想要知道有关于他的一切。
因此，我打算先悄悄在暗处观察“sai”的学生，所以起初告诉父亲我打算去打谱，并不打算参与他们的会面。
之后把父亲要送给sai的棋谱偷偷放在了自己包里，知道父亲一定会打电话请自己送过来，这样悄悄观察的自己，在结束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出现在sai的学生面前了。
这些话塔矢亮并没有说出来，而进藤光心不在焉，塔矢亮说了什么他压根没有仔细听，同时，他也刻意回避着和围棋有关的话题。见状，塔矢亮不再多言，转而道：
“进藤，我父亲下周会回日本，他很想见你，”他顿了顿，“如果你不想见他的话，我会告诉父亲你近期不在日本。”
塔矢行洋。
提及他的父亲，进藤光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过往的记忆慢慢浮现——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塔矢夫人不在国内，行洋先生又将远行，便将小亮托付给他照顾，让小亮寄住在了他家。
要怎么解释和人家儿子交往的事情……
自己这个前辈，当的还真是既稀里糊涂又失败。
而除此之外，进藤光不可避免想起了佐为，心中隐痛。
当日他代佐为以“sai的学生”和塔矢行洋见面后，后来，这本记录了所有藤原佐为和塔矢行洋的棋局的书被命名为《Toya Koyo与sai对局实录》，在来年的春天正式出版，后来一经推出就在圈内爆火，印刷多次，连带着sai这个神秘棋士，也成了网络热门话题，甚至出了围棋圈，家喻户晓，在网络上甚至有人讨论sai的长相如何？帅不帅？到底是什么人？
这本书的存在，是佐为存在过的证明。
可大概进藤光自己也没能预想到。
这些种种……会成为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之一。
不知道亮的父亲要见他，是不是还是因为四年前的事情。
……
“小亮，塔矢先生为什么想见我？”
“因为我告诉了他：我和你已经交往的事，父亲知道以后，立刻从中国回来了。”
“啊？”
“我是以结婚的态度与前辈交往的，”塔矢亮说，“所以在前辈答应我的那一晚，我就告诉了父母你是我认真交往的对象。”
唉？
“……前辈，不是这样想的吗？”
唉？！！！！
——————
怎么演变成了现在这样。
站在市役所冷清的大厅里，进藤光看着眼前“婚姻登记”的指示牌，脚步有些迟疑。今天这里安静得出奇，居然一个来提交结婚登记的新人都没有。塔矢亮却已经径直走了进去，他只好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确认是和他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就直接来到了婚姻登记所。
说起来也真是稀里糊涂的好笑，就因为塔矢亮在说“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时他的反应迟疑了一下，就立刻被揪住了。就算自己再怎么解释他真的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塔矢亮都一副“不相信”的神态。
啊……自己彻底变成骗感情的一方了，诞生了最糟糕的结果。
进藤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疯了，为了让塔矢亮看上去没那么难过，居然真的接受了他的“如果前辈是真心的话，那现在就和我一起去登记吧”的提议。
真的疯了。
“那个……小亮。”
塔矢亮脚步顿了顿，回头：“怎么了。”
如今的日本，同性结婚虽然合法，却也并非主流，大部分的同性婚姻更多的是以协议婚姻为主，但也有少有选择了登记结婚。
现在的他们大概就是“少有”的这部分。
塔矢亮：“前辈不是答应了我，要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
“是。”
“那么既然最后都是一个结果，直接结婚也没问题，也是前辈答应的不是吗？”
“……对。”
自己……的确答应了。
在塔矢亮说出他是以结婚为目的提出交往时，进藤光就无比清楚这一点。
他真的是认真的。
即便……进藤光到现在也没搞懂，塔矢亮为什么那么认真，甚至是……执着。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回应这一份执着，或者说，他原本就已经退无可退。
“但在此之前，小亮，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跟你说。”
进藤光犹豫片刻，道，“结婚这种事，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也知道的，我的父母很早就因感情不合而分居，因此，我很早就跟着父亲去往韩国生活，直到六年前回到日本，而我回日本的第一天，你也知道的，就是我遇见你那一天。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觉得同性结婚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生虽然看着很长，但是，能够与一个人共享喜怒哀乐的时间，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三十而已，况且……”进藤光顿了顿，垂眸黯然道，“一个人也很难做到百分百保证陪对方一辈子，正因如此，才更应该去追求让自己真正快乐的方式。”
“至少，如果结婚的话......你应该找一个喜欢的人。”
他说了这么多，也做好了被塔矢亮反驳、生气的准备。
塔矢亮却依旧一瞬不瞬地专注望着他，大厅内白色的灯光映照在他翡翠似的眼眸中，明明灭灭。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半晌，他才说：“前辈是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吗？”
“是，当然是……”进藤光莫名心头一涩，“我答应了你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进藤光脸上：“那这样就可以了。”
两人相顾无言，一前一后来到窗口前。
见两人气氛诡异，工作人员抬眸看了一眼，说：“离婚的话在另一个窗口。”
进藤光尴尬道：“不不不，我们是来结婚的。”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随即重新挂上职业性的微笑，然而唇角的笑容实在有些僵硬：“二位……真的要在今天办理结婚吗？”
进藤光低头：“嗯。”
身旁传来塔矢亮冷淡而清晰的声音：“是。”
工作人员忍不住小声嘀咕：“今天是4月13日啊……而且也是佛灭日，怎么会有人选择在今天……”
4月13日在日本的象征极不吉利，多起灾难和悲剧皆在此日发生，更加冠以不详的代称，加之佛灭日是六曜中最不吉利的日子，字面意为“佛陀圆寂之日”，传统上绝对避免用于婚礼、开业等喜庆场合。
“额……”
进藤光才注意到今天日期的尴尬，谁让完全没计划就直接来了呢？
他小声说：“那个，还……要结吗？”
就是换个……好点的日期，至少避开佛灭日……
塔矢亮却反问：“为什么不结？”
进藤光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不结比较好，而塔矢亮朝工作人员平静重复：“你好，麻烦给我们登记结婚。”
“请填写婚姻届。”工作人员不再多言，推过来一份表格。
“好的。”
“嗯。”
与异性婚姻不同的在于，同性婚姻并不需要改姓，因此在他们填写完婚姻届后，工作人员并没有询问相关的事宜。
工作人员：“婚姻届一式两份。一份交由政府库存，一份交由你们自己保存纪念。”
虽然眼前的新人氛围古怪，但工作人员还是微笑说：“祝你们婚姻幸福。”
出来后，进藤光盯着婚姻届发呆。
塔矢亮：“后悔了吗？”
进藤光愣了一下，说：“没有。”
塔矢亮：“落子无悔，况且后悔也没用，你既已答应，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他莫名觉得刚刚的塔矢亮很可爱，明明说的话很强势，却听着像小孩子赌气，和以前任性又自我的小亮一模一样。
进藤光心下一动，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嗯，果然和想象中一样软。
手腕却忽然被塔矢亮攥住。那力道有些急，有些重，仿佛怕他会抽离。
塔矢亮垂眸，目光沉沉地盯在他光秃秃的指根，像是要在那里灼出一个印记。
进藤光：“怎么了？”
塔矢亮沉默片刻，才松开手低声应道：“没什么。”
进藤光忽然觉得有点耳热，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走路同手同脚了，僵硬道：“那个……待会越智应该就要过来了，我们快回去吧……嗯……回家。”
“嗯。”塔矢亮应道，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些，“回家。”
Notes:
亮老师主打就是一个快准稳，不管瓜甜不甜先扭了再说…（而且本来就甜，嗯
Chapter Text
*过去的现在
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
进藤光盯着刚刚落下的白子，手指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收回。
他在发呆。
“小光？”佐为飘到进藤光身侧，“这一手有什么特别的考量吗？你已经盯着它很久了哦。”
“……嗯？”进藤光猛地回神，捏了捏眉心，“啊……不，没什么。只是走神了。”
“小光居然会在对局时走神，好难得。”
佐为凑近了些：“怎么了小光？淘汰赛不是顺利通过了吗，我知道了，是在担心接下来的循环赛吗？”
“不是循环赛。”
进藤光的声音有些闷。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光秃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是什么？”
半晌，进藤光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在想……那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时间如雨水般消逝。
距离小亮站在他面前，注视着他说出“请等我”的“劲敌宣言”后，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进藤光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墙上的日历：“快入冬了。”
寒风似乎已经开始在窗外酝酿，路上行人的衣服也渐渐加厚。
今年的职业考试，大概还有几天就会出结果吧……
“小光是在担心小亮啊！”
“才没有！”
“明明就是！小光，你这样口是心非完全没有前辈风范呢！”
“跟你说不清了，我真的不担心他！”说到这里，进藤光也愣了愣，随后无奈笑道，“他的实力你和我最清楚了，佐为，我只是觉得和作为职业棋士的他正式对决的日子已经很近了而已，被追得很紧迫啊……你觉得呢？”
“小光，只是如果你真的不担心的话，为什么刚刚会走神呢？”
“那大概是因为……后背被一个人死死盯着，且知道那个人在努力追逐自己，这种感觉真奇妙，使得人更加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不过嘛，我会走得远远的，让后辈一直追逐我的，哈哈哈哈哈哈！”
“小光！不能这么自大啦！”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佐为，让我们把这局棋下完吧。”
他重新沉浸回围棋的世界，指尖捻起棋子。
十七之四，尖
十六之六，靠
十三之九，小飞
……
当最后一子落定，棋局终了。
进藤光长长舒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望向窗外，想放松一下久盯棋盘的双眼，却忽然愣住了。
窗外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点点银白。
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在夜色中无声飞舞，盘旋，缓缓坠落。
是今年的初雪啊。
他下意识地靠近窗边，目光随着雪花飘向楼下那盏昏黄的路灯。就在那片被暖光笼罩的、逐渐浓重的夜色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进藤光愣住了。
墨绿色的发丝被夜风轻轻吹动，肩头与发梢上，已沾染了点点莹白的雪屑，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清冷的光。
是塔矢亮。
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他家楼下？
进藤光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佐为！我、我下去一下！”
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收盘的棋子，任由它“嗒”的一声掉回棋盒里，从坐垫上弹起来，抓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去。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细碎的雪粒，进藤光喘着气，跑到那个身影面前，急切道：“小亮！这么冷的天，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想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对方肩上，动作进行到一半才觉得不妥，转而有些笨拙地拉住了塔矢亮微凉的手腕：“外面冷，快进来吧！”
进藤光拉着亮就想往院子里走，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腕却轻轻一动，反客为主贴在了他的手心。
进藤光的脚步顿住，疑惑回头：“怎么了……不进来吗？小亮？”
“因为看见前辈房间的灯亮着，我知道，前辈一定在下棋，”他说，“所以我站在这里，我喜欢看着这样的前辈。”
进藤光觉得好笑：“就只是为了说这些才来的吗？不管怎样，那也先进来，冻感冒了，职业考的最后几天怎么办？”
塔矢亮抬起头，眸子清亮得像被雪水洗过。
“职业考试，截止到目前为止，我一局也没有输。”
他微微停顿，接着补充：“按照规则，后续的几局，即便弃权不下，我也板上钉钉能够通过。”
进藤光随即咧开嘴：“真的吗？！太好了！恭喜你啊，小亮！”
“嗯！”
“不过再怎么样后面几天也不能缺席，全胜通过才是你的风格吧？所以你才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
“没关系，我待会就走。”
“啊？不坐一下吗？如果被我老妈知道的话，肯定又要说我不懂事了……尤其……还是在后辈面前，一点也不像前辈的样子，所以你进来喝杯热茶吧。”
塔矢亮只是摇摇头：“不了，在还没有正式成为职业选手前，我本来都不应该和前辈见面的，原本……我只是想见一见前辈房间亮着的窗户就走的，现在已经是例外了。”
他说：“因为，这次是前辈出现在了我身边。”
“你这小鬼！脑回路还真奇怪……但是，我不讨厌。”
“不讨厌吗……”
塔矢亮重复了一遍，像在对自己说。
“当然。”
“那么……进藤，等我正式确认通过职业资格的那天，我会有奖励吗？”
“奖……励？”
———————
奖励？
当晚，进藤光辗转反侧，思考：“小亮会喜欢什么呢？话说回来，原来他也是那种会主动讨要奖励的性格啊。”
佐为用袖子掩嘴轻笑：“毕竟从年龄上来说，还是个孩子嘛”
“是嘛，就算整天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果然他还是个孩子，”进藤光觉得好笑，却想到了什么，顿住了，“是哦……但是，只要成为职业选手，就代表已经进入了社会，是一个大人了。”
进藤光盯着天花板，喃喃：“到那个时候，小亮也要一天到晚穿西装了吧。”
“话说……小光真的对小亮很上心呢！”
进藤光一愣，努力思考起来。
有吗？
————
职业考试的最后一天，棋院的休息室内。
和谷一脸菜色，趴在桌子上哀嚎：“真倒霉唉，我职业考的最后一个对手居然是塔矢亮。”
一旁的伊角温和地劝道：“和谷，你不克服心理障碍可不行呀！成为职业选手后，你们想不避开都难。”
和谷倔道：“我……我就是和塔矢亮三个字不投缘，我宁愿遇到阿福。”
伊角笑道：“你这样说阿福可不高兴了，毕竟你也输给阿福啊。”
“伊角，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和谷不满地嘟囔，“你不也被那个小你好多岁的塔矢亮打败了。”
伊角不好意思道：“毕竟就算我输给了他，我也已经通过了职业考，就是因为这点所以我会感觉比较轻松吧，你不也是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会和塔矢亮投缘吧！”
“和谷你小声点，到时候如果被塔矢亮听到了的话很不好。”
“哎呀，放心啦！”和谷不以为意，“塔矢亮和我的对局上午就结束了，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他下得飞快，恨不得立刻结束，就好像他着急要走似的……不过！也就是这种被轻视的感觉，让我格外不爽！”
“那个……我刚刚好像听见你们说到了【塔矢亮】。”
两人循声望去，来者是一个瞧着和伊角同岁的俊俏高中生，他好奇问：“看起来你们好像很熟悉的样子，我想问问你们，知道塔矢亮在哪吗？”
伊角在看清来人时，身体微微一僵，而和谷毫无所觉，心直口快道：
“我们和他不熟啦，不对，是他跟所有人都不熟，在棋院时就是这样，他和其他院生都不主动交流的，你问我知不知道他在哪？我刚刚都那样说了，你应该知道我知不知道了吧？”
喂喂和谷，不要把对塔矢亮本人的不忿传染到别人身上啊！
伊角连忙找补，说：“不用听他乱说，事实上，塔矢君待人温和谦逊，关于棋局的讨论或指点也耐心认真。”
伊角这点没有撒谎，虽说他们只是在预选前夕相处了一会，在与他讨论棋局时他十足温和谦逊，给出的指点也是细致入微、耐心可靠。
只不过比较悲催的是，他们这样应该叫：被塔矢亮自动“向下兼容”了。
——这大概就是和谷觉得不爽的原因。
“这样哦。”高中生随后一笑：“这样我就放心啦！”
和谷抽了抽嘴角，他居然信了！
虽然伊角说的大部分也确实是真的……话说回来……这个高中生和塔矢亮什么关系啊！
伊角悄声说：“和谷，和塔矢亮投缘的人这不是就有了吗？”
和谷：“……你小声点！”
而这位高中生正是进藤光是也，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他约好下午一点半见，我提前来了半个小时，但是没见到他，照理来说不可能啊……小亮应该很快就能结束才对。”
和谷哼道：“是啊，他的确很快就能结束，他的对局上午就结束了，现在大概跑去吃午饭了吧。”
伊角说：“既然你们约好是一点半的话，可能一点半他才会出现吧？”
进藤光若有所思：“这样啊……那我在这里等他吧。”
干坐着等待有些无聊，和谷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你和塔矢亮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进藤光原本下意识想回答“前后辈”，但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了雪夜里那双清亮执着的眼睛，以及彼此之间的约定，他改口道：“劲敌。”
和谷惊了：“你说那个塔矢亮把你当成劲敌？”
进藤光奇怪道：“很意外吗？我很强啊。”
伊角默默捂住了脸，伸手按住了还想追问的和谷的肩膀，低声劝道：“和谷，你别说了……”
和谷不解地回头：“怎么了吗，伊角？” 他朝进藤光挑眉道：“那在你等塔矢亮的期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和我下一局快棋吧！”
听到有棋可以下，进藤光立刻想说“好！”，然而他想起了以前在围棋会馆与塔矢亮初遇时的情形，又犹豫了起来，说：“我先给你做自我介绍吧。”
进藤光真诚道：“我是进藤光，暂时是职业三段，今年刚从韩国棋院转会过来的，我并不会瞧不起任何比我低段位、低年龄的棋士，绝对不会；以及我绝对尊重每一位认真、热爱围棋的棋手，绝对尊重。”
和谷脸绿了绿。
他就说怎么忽然有一个和塔矢亮投缘的人出现？
原来气人的方式根本就是一脉相承！
和谷硬邦邦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和谷义高，今天刚刚确认通过职业资格考试，初段。”
他特意加重了“初段”两个字。
这个进藤光又不是八段九段！三段而已！初段离三段也不远！
佐为忍不住用宽大的袖子捂住了脸：“小光……他生气了。”
进藤光有些迷茫，心道：“小亮那次，我不自我介绍惹人难过，而且后续还牵连了一系列事件；今天这次，我自我介绍惹人生气，所以我下次该自我介绍吗？”
佐为有些犹豫，又不想打击小光的自信：“小光……总之……看人眼色这种事情……不是每个人生来就会的……”
“是这样吗？”
“……下次就不要那么多废话，直接下棋算了……”
伊角不好意思道：“那个……请问我也可以和你下一局吗？我也是今年通过的职业资格考试。”
和谷“哈？”道：“伊角，没搞错吧，还有半个小时大概塔矢亮就要回来了，再怎么下快棋也没有办法十五分钟就结束一盘吧。”
伊角沉吟片刻，最后缓缓望向进藤光：“那就和我们下一对二的快棋怎么样？”
和谷吃惊：“一对二？真的假的，伊角，就算我们在段位上不如进藤的三段，但好歹我们也是板上钉钉的职业棋手啊？”
……而且以多欺少，无论是输还是赢，想想就憋屈。
伊角摇摇头：“没办法，因为我太想知道与他的差距了，如果他不是在等人，我也想在你后面和他下棋。”
和谷一怔，贴在他耳边低声：“伊角……你认识进藤吗？”
伊角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还记得我去年去中国棋院潜心研学一年的事情吗？”
一年前，伊角因遇到瓶颈，在老师的建议下去了中国的棋院交流学习。与此同时那一年，韩国的棋院也组织了队伍来中国交流，对象是十八岁以下的少年棋手。他初到中国，语言不通加之瓶颈期内心烦闷，遂夜晚出门散步，却偶然听见小巷里传来一个日本人和一个韩国人激烈的争吵声。
好笑的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原因很简单——交谈的两个人里，一个人在用日语，另一个在用韩语反击。他原本想避开，但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日语，脚步还是忍不住迟疑了。走近些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才发现吵架的两人，竟然是韩国交流队里名声在外的领队和副队，高永夏与进藤光。
为什么说名声在外，那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是有名的少年天才，又为什么说是“竟然”，因为就算听不懂吵架的内容但也完全能猜出是多么幼稚的吵架……完全不像领队和副队……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进藤光”的确是个日本名字。
他们似乎在争执关于本因坊秀策的棋谱，不过既然各说各的语言，那大概就是纯粹地在发泄情绪，而非真的要说服对方。
伊角正打算悄悄离开，那边的争吵却大概也到了尾声。进藤光丢下一句“懒得和你争！”，气冲冲地转身，却正好朝着伊角藏身的方向快步走来。
两人撞了正着。
黑暗中，进藤光却是眼睛一亮：“日本人？”
伊角有些尴尬地站直身体：“嗯，你好，我是从日本来中国棋院交流学习的伊角慎一郎。”
进藤光：“要下棋吗？”
于是在那个异国的、昏暗的夜晚，两个陌生的日本少年，在黑暗里下起了盲棋，下到最后，伊角只觉得困扰他许久的滞涩感渐渐有了一丝通顺之意。
在和进藤光告别后，他忍不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己和自己连续下了好几天的棋，困扰他的阻碍终于散去了些许。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与进藤光下一局正式的、面对面的棋，韩国的交流队就已经离开了中国。
以上的事情，不是现在一两句话就可以与和谷解释清楚的。
好在和谷足够理解他，所以后续再做详细说明也没问题。
伊角收回飘远的思绪，看向进藤光，再次问道：“进藤君，你觉得呢？既然时间不够的话，就来试试一对二的快棋吧。”
进藤光“嗯”思考了一会，歪头思考了不过两秒，立刻说：“居然要和准职业棋手尝试一对二，听起来很有趣！和谷没问题的话，我没意见。”
和谷大声说：“我当然没问题！”
——
棋院休息室里就备有棋盘。很快，两副棋盘在进藤光左右两侧摆开。伊角与和谷各自凝神以待。
快棋无需读秒。
全凭借本能行动，三人落子如飞。
“输了……”
“输了……”
伊角和和谷几乎同时放下棋子，长长吐出一口气。两盘棋，伊角输了两目半，和谷输了四目。虽然是快棋，虽然是以二对一，但结果依然毫无悬念。
和谷放下棋子，盯着棋盘，却并不是输棋而失落，而陷入了思考。
伊角却看着进藤光，眼神明亮：“果然……和那时候一样，不，更强了。”
进藤光却越下越兴奋，意犹未尽，恨不得再来一局，他刚想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个人影，眼睛顿时一亮：“小亮！你什么时候来的？去哪了？”
塔矢亮在进藤光身边的空位自然地坐下，解释道：“我以为哥哥要一点半才到，于是就去附近的车站等你了，左右没等到，就想着哥哥是不是来这里找我了，正好见你在下棋，便没有打扰。”
“不好意思啊小亮，我没在车站找到你。”
“没关系。”
和谷和伊角面面相觑。
哥哥？！
看来他们关系不一般……
塔矢亮没在意对面二位变幻的神色，墨绿色的眼眸落在眼前的两盘棋上。
“我真羡慕和你下棋的人。”
和谷更是无语了。
我靠！塔矢亮这个小鬼究竟什么意思？！伊角就算了，我们明明上午才下过棋！你该不会根本没记住我的名字吧？！
进藤光没注意塔矢亮在别人面前刻意变了对他的称呼，笑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已经是准职业棋士了，到时候说不定会经常在职业比赛中分到和我一组，下棋下到吐都有可能！不过嘛……我觉得小亮你不会下到吐。”
他看向对面：“啊，差点忘记了，给你介绍一下。”
“这位是和谷义高，那位……”他看向伊角，稍微回忆了一下，道，“是伊角慎一郎，对吧？小亮，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今年刚刚通过职业考试的准棋士！”
塔矢亮这才将目光正式转向他们，礼貌道：“你们好，我是塔矢。”
……塔矢亮果然不记得他们！
伊角更惊讶另一件事：“进藤，你记得我？”
进藤光得意道：“虽然我是不太擅长记人脸啦，但是，如果是下过的棋，我一定不会忘，我记得你的棋，那个时候你在中国的棋院研修吧？就算我一时想不起某个人，但只要再下一局，我就能立刻回忆起来。”
伊角哭笑不得。
……这到底是该夸还是该笑呢？
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和谷忽然开口道：“进藤，sai……是你什么人？”
！！！
“佐为，你背着我捅出什么篓子了？！”
佐为抗议：“喂！不要把锅全甩给我啊！”
这次和塔矢名人见面时不一样，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老师是sai的事情给说出来。
如果要告诉所有人，自己的老师是sai，时机也应该在……
进藤光不再去想，“哈哈”试图蒙混过关：“我们应该不可能有关系吧？”
和谷没理会他的装傻，自顾自说道：“大概一年前吧，我在网络围棋上遇到过sai一次。那家伙棋力强得离谱，下的棋天马行空，但说话语气……又挺孩子气的。从那以后，只要sai上线对局，我都会观战研究。”
他紧紧盯着进藤光，“你的棋路，和sai非常像。”
！！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们的棋路居然有这么像了吗？
进藤光不再去想，只打哈哈道：“可能是巧合吧？”
佐为却挺起了胸膛，得意地扇着扇子：“哪里哪里，和谷这小子还挺有眼光嘛！我不过也就是普通厉害而已啦，哇哈哈哈！”
“……你不准说话！”
就在这时，塔矢亮适时开口：“我觉得棋风相像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是秀策流的棋士，根基相似，在某些局部的处理上出现共通之处，并不奇怪。”
这个解释不算太好，但也能圆过去。
进藤光一口咬定，虽然演技实在算不上高明，和谷盯了他半晌，最终放弃了追问，有些泄气地靠回椅背。
“算了……”
他抓了抓头发，忽然伸出手，语气虽然还是有点硬邦邦的，眼神却缓和了许多，“不管你是不是sai，棋下得是真的很厉害，我叫和谷义高，交个朋友吧。”
伊角也微笑着伸出手，语气温和而真诚：“我也是，进藤，交个朋友吧，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下棋吗？”
进藤光看着伸到面前的两只手，他咧嘴一笑，也伸手道：“当然没问题！”
就在三人的手即将握在一起的瞬间，另一只手突兀地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覆盖在进藤光的手上。手主人虽看着年纪略小、却骨节分明，硬是把原本简单的握手，变成了一个四人手叠手的、略显古怪却又莫名热血的“加油”姿势。
塔矢亮面无表情，声音淡淡的：“我和他一样。”
和谷和伊角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啊？！
—————
拜别了和谷与伊角，走在棋院外的林荫道上，进藤光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抱歉：“抱歉啊小亮，本来是你的时间，结果一下子耽误了这么多。”
塔矢亮看上去心情却似乎不错，至少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漾着一点清浅的、难以察觉的亮光。
他摇了摇头：“没关系，进藤，在等你的时间里，我不觉得是耽误。”
又叫回“进藤”了啊。
进藤光没太在意称呼，而塔矢亮问道：“进藤，你为什么不说sai是你的老师呢？”
啊……这个问题。
进藤光摸了摸脑袋：“你知道的……sai身体不好嘛，他没办法自己下棋，在公众面前露面更不可能，所以……目前为止，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和sai之间的联系比较好。”
“目前为止？”
“嗯，至少在我拿到本因坊头衔前，我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进藤光做嘘声，“所以，小亮也要帮我一起暂时保管好这个秘密哦。”
“既然是重要的秘密，那……前辈当初怎么那么轻易就对我说出口了？”
进藤光想起来了，塔矢亮指的应该是在幼狮赛上，自己脱口而出的“和你父亲下棋的是我的老师sai”，他眨眨眼，其实他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唔……我觉得也瞒不过你吧。简而言之，除了塔矢先生和小亮，其他人都需要暂时保密。”
（除了我和父亲外，别人都不知道）
（前辈是主动告诉我他的老师是sai的）
（那这就是我和前辈的秘密了）
塔矢亮垂着眼眸，手不自觉背在了身后，低声道：“嗯，那就不说这个了，我的奖励在哪里？”
进藤光看着塔矢亮这副明显带着期待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看起来，是真的很期待那个“奖励”嘛。
进藤光故意说：“奖励可是我辗转反侧、冥思苦想……想了很久才想到的，最适合你的、超级无敌惊喜大奖！”
塔矢亮认真地点头：“我大概也有猜到。”
“哦？那我们同时说出来，看看是不是想一块儿去了！”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进藤光：“热带乐园一日游。”
塔矢亮：“陪我下棋下到天亮。”
唉？
塔矢亮长长的睫毛垂落，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
“原来，不是前辈和我下棋啊……我真想和前辈一直下棋，要是能住进前辈家下棋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肉眼可见变失落了！不要啊！！”
进藤光看着瞬间蔫了下去的后辈，简直哭笑不得，手忙脚乱地试图解释，“游乐园多好玩啊！今天你刚结束紧张的职业考试，我觉得你正需要稍微放松一下大脑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有点没底气了，低头看着手里那三张特意准备的门票。
他是真的很用心想了这个奖励的，而且还贴心的想到了通过职业考试之后，小亮就是大人了，估计以后更不好意思去游乐园。
下次如果要送礼物的话……还是提前打听打听吧……
这个时候进藤光才想起来，林林总总，自己好像和小亮也没见过几面。本来应该谈不上熟悉，但现在怎么感觉，他们像是已经认识很久了呢？
他头痛地嘟囔：“现在看来，你完全没兴趣嘛。算了算了，那我们直接去棋馆下棋吧，就当奖励是这个……”
“……”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只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腕。
进藤光一愣，低头看向塔矢亮。
只见他微微抿着唇，似乎内心经历了一番小小的挣扎，最终还是抬起眼，轻声说：“……那就去热带乐园吧。下棋的话……那今天先不下。”
“唉？” 进藤光这下真的惊讶了，“小亮，这……这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塔矢亮的目光飘向一旁，耳根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因为前辈你很想去吧。”
被……被拆穿了！
还不是因为最近一直窝在家下棋，被老妈说如果再不出门走走就要生病了……
“但是，作为交换，明天前辈就要陪我下棋。” 塔矢亮顿了顿，补充道，“下到我说停为止。”
“知道啦。”
——————
“给，三张票。”
“可是……先生，你们只用两张票就好了，而且这位……”热带乐园的检票口工作人员的目光落在塔矢亮乖巧的妹妹头和略显稚气的脸上，“这位小朋友其实可以使用儿童票哦。”
“没关系，你检票就好了！”进藤光拍了拍塔矢亮的肩膀，“别看他还像个小孩，但现在也是独当一面的职业棋士，是大人了哦。”
“好、好吧……”
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工作人员决定闭口不言，检票后打开闸机，放了两人一鬼进去。
“祝两位……呃，三位，玩得愉快。”
佐为跟在进藤光身后走过闸机，朝工作人员微微欠身，歉意道：“抱歉，我在这里啦，你看不见我。”
塔矢亮仰头问道：“进藤，为什么要多买一张票？”
进藤光起了玩心，开玩笑道：“小亮，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从我小时候起，身边就跟着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鬼魂，他特别贪玩！如果我来游乐园不带他一起，他可是会生气，晚上在我耳边念叨一整夜的哦！”
佐为涨红脸大声道：“小光！我哪里有念叨一整夜！”
塔矢亮却听得很认真，说：“进藤，那个鬼指的是你的老师sai吗？”
“唉？”
唉？？
进藤光脑子瞬间空白了一瞬，脸上的玩笑表情彻底僵住。
没想到塔矢亮会这样猜测……关键是，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佐为也慌了，开始围着进藤光跑来跑去：“小光小光，他要发现我了吗？！！”
然而，这种认真只是一瞬。
塔矢亮莞尔，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我开玩笑的，哥哥不要在意。”
“哦……哈哈哈哈！总之，这不可能是真的啦……”
呼……总算蒙混过关了。
热带乐园的喧嚣与色彩将两人包裹，进藤光转头把刚刚的小插曲忘在脑后，兴致勃勃地拉着塔矢亮冲向一个个项目。
他们玩了很多项目，过山车、跳楼机、海盗船……最有趣的应该是现场的，他们抽中的好巧不巧居然是围棋，解答死活题获得奖励，这就是三人的强项了，一口气把题全答了，在游戏工作人员目瞪口呆的目光下又笑眯眯放弃了所有奖励，毕竟他们是职业棋士，这样对其他游客不公平吧？
最后他们逛到了许愿池前。
进藤光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递给塔矢亮一枚，自己留了一枚，还有一枚……他悄悄往身边空着的位置虚递了一下，心里默念：“佐为，这份也算你的。”
佐为感动地捧心：“小光——！那我许愿再下一百年棋。”
“等等等！这样的事情不要在没许前就告诉我，不然容易不灵验的！”
“哦……”
硬币噗通”一声落入许愿池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两人双手合十默念，片刻后，进藤光好奇地凑过去：“小亮许的什么愿望啊？”
“唔……是在接下来的新初段赛里，和我对决的是进藤前辈。”
“唉，就这样吗？！”进藤光失笑，“新初段赛你遇到的至少也是拿过头衔的棋坛大前辈，再怎么样现在的我也不行，这算什么愿望，如果你晚一年才通过的话，我觉得我倒是可以成为你的新初段赛的对手。”
佐为：“小光！不能在后辈面前太骄傲啦！”
“我觉得小亮反而就喜欢我这样说话。”
“嗯……”塔矢亮重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我许好了。”
“这次是什么？”
“新初段赛后我在正式场合遇到的第一个对手是前辈。”
“唔……这个似乎也不难，你直接跟绪方先生说应该就可以了吧？”
塔矢亮抬起头：“愿望越小的话，越容易实现。越是重要的愿望，许愿的时候应该越郑重吧？”
“唉……你说的也挺有道理。”
“所以前辈许的什么愿望呢？”
“我？我当然许的是拿到本因坊的头衔啊。”
“……”
“怎么了？小亮居然不开心吗？”
塔矢亮垂眸道：“前辈好像从来没和我说过，为什么想要获得本因坊的头衔。”
“为什么啊……”
进藤光微微一怔，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远。眼前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中输掉后，自己那怎么也止不住的、滚烫又丢脸的眼泪……
而那时的佐为……
很快，进藤光就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被“盯”上了，佐为双手捧心，宽大的袖子激动得微微发颤，仿佛在说“夸我夸我快夸我！”
真是的！
进藤光迅速停止了回忆，用力咳嗽一声：“那个……等我拿到本因坊的头衔，就告诉你，真的会告诉你。”
佐为遗憾飘走，也哼了一声说：“小光这是害羞了吗！”
塔矢亮愣了一下，低头轻声道：“嗯，那我等着。”
进藤光竖起拇指：“总之，你只要等着就没问题！”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洪亮声音：“本因坊的头衔啊，真是非常不错的愿望。”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圆润、笑容可掬的青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主动打招呼：“是进藤君和塔矢君，你们好啊。”
塔矢亮微微躬身，礼仪无可挑剔：“仓田先生，您好。”
进藤光却有些脸热，他看着眼前人只觉得万分眼熟，名字在嘴边打转，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幸好塔矢亮抢先一步打了招呼，让他不至于真的叫不出来，他卡壳道：“……嗯……仓田……先生，您好？”
仓田厚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进藤君，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吗？我是你的劲敌啊！”
他话音刚落，进藤光就感觉身边的气氛瞬间紧绷了几分。
塔矢亮看向他：“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别的劲敌吗？”
进藤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认识他啊！
仓田厚觉得更好笑了：“刚刚我听见你说要拿到本因坊的头衔，这不是巧了吗？我的愿望也是这个。所以，从目标上来说，我们就是劲敌咯，没问题吧？”
进藤光下意识道：“可我在预选赛时根本没见过你啊！”
佐为捂脸：“小光……太失礼了……”
进藤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脸菜色，连忙道歉：“真抱歉……”
仓田厚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反而觉得这个心直口快的后生更有趣了，他好脾气地解释道：“哦，对了，你不知道吧？上一届拿到挑战权的棋士，是可以直接免除预选赛，进入循环赛的。”
啊……对哦，原来如此，难怪自己没见过他。
等等……上一届拿到挑战权的棋士？
进藤光眼睛微微睁大：“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三次拿到本因坊头衔挑战权的仓田九段。”
仓田厚打了个响指：“bingo！正确答案。”
“但是也连续三次都没有挑战成功的仓田九段。”
佐为在他脑海里已经快要晕过去了：“小光——！！！”
进藤光后知后觉脸热，窘迫道：“对不起。”
仓田厚爆发出更洪亮的笑容：“你也没说错！哈哈哈哈哈！”
他笑够了，才感慨地看向进藤光：“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还没把桑原老爷子那个前浪推下去，后浪就要追上来了！真期待与你的对决啊！”
进藤光已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对了仓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仓田厚“唔”了一声：“都来到游乐园了！当然是来玩的咯！
“唉！只是这样吗？”
“不准对单身男士有刻板印象啊！”
“这个真没有，因为我也可以说是单身男士……”
“总之，你们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游戏迷啊，哈哈哈哈！当然，路过许愿池，当然也需要许个愿望再走咯，和进藤君一样的愿望呢……”
仓田厚话锋一转：“说起这个，进藤选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循环赛的对局安排已经出来了。”
循环赛，顾名思义，8名选手两两之间进行对弈，每人都要与其他7名选手各下一盘棋。
“最后一局，你的对手是我，同样的，我的对手也是你。”他说，“看来我们的愿望，至少在循环赛里要先直接碰撞一下了。”
而积分第一名——也就是说赢的次数最多的选手，将与本因坊的头衔拥有者，通过七番棋大战争夺本年度本因坊头衔。
他俯下身，对塔矢亮说：“所以啊塔矢选手，我称呼进藤选手为劲敌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按照道理来说，我也可以是你的劲敌，毕竟目标都是站在顶峰之上嘛。”
他顿了顿，目光在进藤光和塔矢亮之间转了个来回，了然：“话说回来，你果然和传闻里一样，一心追逐着进藤光啊。”
提及这个，塔矢亮的神情没有丝毫动摇，他迎上仓田厚的目光：“我会追上他的。”
进藤光闻言，哼笑道：“不只是你，我会努力往前走，让你一直追逐着我的。”
佐为欢呼，感动道：“这……就是未来的劲敌啊！小光！我好激动！！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成长后的小亮与你在顶峰对决的场景了！！！！”
进藤光在心里哼道：“真是的，等他真的追上我那一天，还要很久吧！”
（不……小光……）
佐为在心里这样说。
他凝视着塔矢亮——而那个孩子，正一瞬不瞬微微仰着头凝望着进藤光，目光灼灼，仿佛已将眼前的身影刻入灵魂。
而进藤光本人毫无所觉，因之前没能认人的尴尬，正在和仓田厚随意闲聊。
（我想，无论要花费一年，五年，还是十年……）
（他也一定……会追上来的。）
（一定。）
佐为想，如果这里的许愿池真的可以实现愿望的话。
那我……我的愿望是……
———
循环赛明显与淘汰赛时相比，对手更为难缠，棋路也愈发高深，时间流逝，循环赛接近尾声。对手越来越强，棋局愈发艰难，进藤光一一全神贯注应对。
而他在循环赛最后一战的对手，果然是仓田厚。
二人走到现在皆是全胜，因此，最后一局的胜负，代表了谁有资格获取挑战权。
此刻，休息室内，进藤光从椅子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他对着空气，也是对着佐为笑道，“我要走了，佐为，你可不许来打扰我。”
佐为重重地“嗯！”了一声，将所有的担忧与祈愿都压下，宽大的袖子用力挥舞：“冲啊小光！”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推开休息室的门，走入对局室。
室内，光线明亮而肃穆。
仓田九段早已在棋盘另一端正襟危坐，他早已等候多时，圆圆的脸上不再是那日爽朗的笑容，而是属于顶尖棋士的沉静与锐利。
这一局的胜负，将决定他和仓田先生，谁能获得向本因坊头衔拥有者发起最终挑战的资格。
这是自他下定决心回到日本、以本因坊为目标以来，距离最近的一次。
也是十六年以来，进藤光距离本因坊头衔最近的一次。
不。
进藤光在棋盘前坐定。
从此时此刻开始，这是我距离本因坊头衔，最远的一次。
因为他会一步一步往前走，循环赛、挑战权……最后。
——拿到头衔。
可无论进藤光今日是输是赢，无论未来还要经历多少鏖战，但是，所有关注这场棋赛的人都会记得，在第六十四届本因坊头衔赛中，一个名为进藤光的天才少年，以彗星般的姿态横空出世，一路闯入了循环赛的决胜局，稳稳地站在了本因坊头衔挑战权的最终门槛前。
进藤光凝视着棋盘，毫不犹豫落下一子。
Notes:
最近一直想让韩国人出来，又感觉不是时候，所以先放日本人
另外我得再强调一遍，本文的时间线和原作/现实生活的围棋都是有差异的，不要代入现实么么
——
碎碎念在大眼：仙人树下仙人掌 会随机掉落小段子，有啥问题也可以私信找我（？）
——
话说原本写这个的初衷一是想看年下二是想看做恨，现在看来做不了恨了，先把我最喜欢的过去篇写完
Chapter Text
*现在的现在
塔矢亮临时有事，会晚点回来，因此暂时教学时间延后，他的临时学生越智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ipad，指尖在屏幕上点击。
进藤光走到他身边，目光掠过屏幕上的棋盘格子，那熟悉的黑白交错让他心头一紧，几乎是立刻便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而小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正在思考着落子。
进藤光正打算悄悄走远不再打扰，就在这时，越智头也不抬地叫住了他：“进藤前辈，你和塔矢老师在交往吗？”
“咳……”
这番过于直白的言论差点让进藤光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这种性少数关系是否能直白地在一个小孩面前说。
……况且不只是交往，是已经登记结婚了。
更困惑的是，进藤光绞尽脑汁，都没想通越智是怎么知道的。
却也只是登记结婚，此后的生活被绑在了一起，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在越智这个小孩面前，也不可能有特别亲密的逾矩举动。不对，就算不在越智面前也没有，至少进藤光觉得大概不算，他们根本就只有名义上的关系。
最后，只剩下是塔矢亮告诉他的这一种可能了，但这是最不可能的。
“嗯……”
越智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他淡淡道：“塔矢老师在和我下指导棋时，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看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进藤光似乎在这个没什么表情的小孩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无语：“要么你们在交往，要么就是他单恋你，恐怕他会答应来教我，也是因为你吧？”
少年，你真相了。
但进藤光不可能承认，只能强行转移话题：“越智，下棋的时候不保持专注度的话容易输哦。”
越智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随口回道：“我现在下的这种棋，随便输多少都无所谓。”
结局却果真如进藤光所说，一局结束后，越智把ipad丢到一边，小声抱怨：“真难赢。”
进藤光感慨：“现在在ipad上也能下网络围棋了啊。”
越智头也没回，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随便玩玩。”
进藤光刻意回避着深入探究棋局内容，因此他并没有仔细看，随口安慰道：“你的对手挺厉害的，所以你并不用为此气馁。”
“嗯？我为什么要气馁？”越智点了点和他对弈的那个“人”的ID，“这个不是人啊。”
进藤光没反应过来：“不是人怎么下棋。”
“是AI啊，现在很多平台都有内置的AI陪练，或者模拟高段位棋手的风格。”
“哦……是AI啊。”
“果然面对机器很难赢。”越智说得头头是道，“因为是人总会犯错误，但人工智能不会。它们通过学习和计算，能精准地利用人类的每一个失误。”
“的确，如果对面是人工智能，就很难感知到对方的棋路了。”
越智奇怪道：“怎么你也这么说？这么厉害的你，面对这种类型的AI会赢不了吗？又不是那个……算了。”
进藤光觉得好笑，道：“你怎么忽然觉得我很厉害了？”
“我……”越智别过脸，“我查了你以前的新闻……你确实很厉害。”
进藤光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些荣誉明明没过几年，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十六岁时，进藤光作为最年轻闯入本因坊循环赛的选手，和仓田九段争夺头衔挑战权，惜败。也是在那一年，第四次拿到挑战权的仓田九段，终于在桑原老爷子的手下取得本因坊头衔。
十七岁时，这次拿到本因坊头衔挑战权的变成了进藤光。只是很不走运的是，期间他发起了高烧，最后二度输给了仓田九段——不，那个时候，他的这位对手，应该叫仓田本因坊了。
而在进藤光十八岁时，他二度拿到了挑战本因坊头衔的资格，与仓田本因坊展开七番棋大战，最后——
越智扭头：“真不甘心……算了！你在意那么多做什么，现在重要的是辅导我顺利通过职业资格考试吧？”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塔矢亮推门走了进来，似乎是刚结束外面的行程，他的目光先是越过客厅落在进藤光的脸上，像是在确认他还在，最后落在越智身上：
“开始吧，和我下棋。”
塔矢亮的辅导方式简单粗暴：他给越智下一局指导棋，随后根据这局棋进行讨论。
而进藤光的工作很简单，辅导的时间是周二和周四的晚上，他只需要整理每次他们课中的棋谱，甚至并不需要旁听，因此只要在一旁看着他们下棋、记录完一整局的棋谱他的工作就结束了，之后就是他们二人的复盘，结束后，越智家的管家会来接他回去。
今天也同样如此。
只是进藤光有些心不在焉。
他刻意回避着围棋，机械性地记录他们的棋谱，不去思考棋路背后的深意，不去感受对局中流淌的杀气与灵光，只是凭借着眼睛本能地记录。
更不敢回应……棋盘对面的棋士。
可是越智说，塔矢亮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看他。
“……”
他有些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抬起了眼。
却猛然撞见塔矢亮正盯着自己。
仿佛他才是这里唯一值得研究的棋局。
进藤光心里猛地一慌，指尖下意识用力，“咔哒”一声脆响，记录用的铅笔竟被他硬生生摁断了笔芯。
突兀的声响在落子间隙里格外清晰。塔矢亮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视线却并未移开：“手有事吗？”
半天进藤光才反应过来，慌忙换了一支笔：“没事，我没事……”
一旁的越智也从棋局中短暂分神，表情似乎更无语了，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看吧，我就说”。
进藤光窘得耳根发烫，盯着记事本上那道划出的突兀痕迹，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擂鼓。
冷静点，明明他怎么看自己都没关系吧？
毕竟已经登记结婚了……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难熬。
进藤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边要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他们的棋局，继续那机械的记录工作；一边感觉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自己周围。
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就算在别人眼中，他们大概也不止名义上的关系了。
糟糕……
越智离开后，偌大的公寓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进藤，伸出手。”
进藤光回忆起方才的场景，也不知道塔矢亮要做什么，以为他是要检查自己手上是否被笔划伤，当然没有，但还是伸出了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带着点残余的怔忡，依言伸出了手。
“左手。”
“……哦哦……”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换上了左手。
只见塔矢亮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枚戒指，戴在了进藤光的左手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圈贴着指根皮肤，尤其是上面镶嵌宝石的沉甸重量和璀璨光芒，让进藤光瞬间愣住。
塔矢亮轻轻牵过他的手，低头端详，专注道：“嗯，尺寸很合适，没问题了。”
进藤光一时盯着戒指入了神。
不如说，他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
慢慢的，他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塔矢亮从给他戴上戒指起，目光就一直牢牢锁在他脸上，不曾移开。
他在观察自己的表情。
“不喜欢吗？”
塔矢亮问。
即使他声音一如既往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极细微的、等待判决般的紧张。
他在紧张。
这个认知令进藤光手足无措起来：“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张扬……对，张扬，尤其是这个宝石。”
他可以自欺欺人，说这个并不贵，只是塔矢亮随手赠的随处可见的玩意；但连他这种对宝石一窍不通的人看着都价值不菲的宝石……实际上价格只会更加惊人。
更何况送戒指的人是塔矢亮。
“这样啊，”塔矢亮若有所思，他牵起进藤光的手，“那我就把宝石和戒指分开……”
“等等等等！！”
进藤光连忙阻止，这算损毁财物吧？最近他简直越来越没法理解塔矢亮的思路了，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这、这是送我婚戒的意思吗？”
塔矢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们不是已经登记结婚了吗，我送你戒指有什么不对？”
“但是！”
进藤光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些，又改口说，“但是换一个不那么张扬的……这个可以吗？婚戒的话……毕竟要日日戴在手上，低调一些的会更好。”
他观察着塔矢亮的表情，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进藤光忍不住脱口而出：“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是婚戒……应该是一对才对吧？这个戒指似乎只有一枚，不是对戒……”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后，进藤光声音越来越小。
……真是的，自己又说了什么啊。
这简直像上赶着要和塔矢亮戴对戒一样……
不对不对……的确如他所说，都已经登记结婚了，戴对戒才是正确的吧……
啊啊啊，搞什么，怎么好像完全不会思考了！
不会思考就暂时放弃思考。塔矢亮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在进藤光完全怔住的目光中，塔矢亮从另一个丝绒盒中取出一对款式简洁大方的银制对戒，这一次，一个戴在了他自己的无名指上，另一个，在取下方才那枚钻戒后，重新郑重戴回了进藤光的无名指上。
“这个是对戒，前辈如果更喜欢这个的话，就改成戴这个好了，”他顿了顿，别过脸补充，“我也会一直戴着，只是这枚对戒买的有些仓促，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再买一对新的，或者我们一起去挑。”
一、一起去挑戒指？
“不不不，现在这个就好，我……我挺喜欢的，真的。对了！只是……如果已经准备了对戒，那……刚刚的钻戒是什么？”
“是求婚戒指。”
塔矢亮望着他，缓缓道：“是在我取得名人头衔的当天，我就已经买下的求婚戒指。”
———————
在这逐渐平静的日常下，进藤光上班时只觉得心浮气躁。
……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对，应该是……就算有也无所谓。
从前他安静地把分内的工作做完，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他大概也是习惯这样庸碌的生活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眼前枯燥的报表，渐渐积累着不耐。
岸田：“进藤，我打算去楼下买咖啡，要一起吗。”
进藤光“嗯”了一声，在这里坐着只觉得更烦闷。两人一起下楼，他选择了冰美式，压在舌下的苦味勉强使他更清醒了些。
“进藤，最近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居然被岸田你看出来了……真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明显。”
“没关系，大概能猜到原因，我之前也是。”
“之前……也是？”
“嗯。”岸田盯着手中的咖啡罐，“刚入职一个月我就厌倦了，每天看着同样的报表，做着重复的工作，反而进藤君到现在才烦恼，我觉得很羡慕呢。”
“岸田，”进藤光不自觉握紧了咖啡罐，“你会不会也觉得，这样日复一日重复的工作，领着刻板的工资，只是在把自己消磨殆尽？”
岸田：“啊……是一个很普通的话题呢。”
“普通？”
“嗯，以普通的心态对待就好了，进藤君，我理解你的。每个上班族大概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摇摆，在热情与倦怠之间挣扎。
“但我发现，接受这种普通，接受自己既没有天赋、也不够努力的事实，是多数成年人的必修课，也是大部分人所面临的现实。”
进藤光低声道：“多数……吗？”
岸田：“我很羡慕那些有天赋或者努力的才能的人，因为，他们有改变大多数现状的选择。”
进藤光尽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为了维系现在的生活，也只能这样做了；既能服从现实又能够满足自己的精神，这样可能也是一种贪心吧。”
“贪心……吗？不过我觉得，当工作就是由爱好所延伸的结果时，可能才能做到两者兼顾吧？”
岸田开玩笑道：“比如我拥有围棋的天赋，或者足够努力成为了职业棋手，只是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这样的天赋，也并不那么努力。”
“岸田君，很喜欢下棋呢……”
“嗯，”岸田微笑道，“但我知道，我没有成为职业选手的天赋与努力，所以只能当作爱好来看待了。”
进藤光低声道：“对不起。”
“怎么突然向我道歉？”
“就是觉得……刚刚你疏导了我很多，挺麻烦你的。”
“这有什么？”岸田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的意味，“不过说句实话，进藤君，有时候爱好变成工作，反而可能会更让人疲惫。理想被现实消磨的感觉，可能比单纯的枯燥更难受……当然，能走到那一步的人，本身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进藤光微笑：“的确，那样的人很难存在吧？”
可进藤光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反驳自己，有人可以做到的。
塔矢亮。
从自己第一次真正把目光放在那孩子身上起，塔矢亮身上最让他惊艳的，正是这份将热爱犹如实质化为生命的纯粹。
他和曾经作为职业棋士、每日面对着同样的棋盘与棋子、也从未流露出半分消磨的疲惫、只有越发锐利、执着的光芒的自己……真相似。
只是现在……
岸田正想再随便闲聊什么，却在见到进藤光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时，不可避免一顿，随即露出了了然和真诚的笑意，说：“恭喜你，进藤。”
进藤光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吗，突然说恭喜我。”
岸田：“恭喜你结婚。”
进藤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手上的戒指，一股混合着窘迫和奇异感觉的热意悄悄爬上耳根，他垂下眼眸，避开岸田善意的视线，低声道：“……谢谢。”
他们平常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所以结婚也不需要发请帖，加之前段时间进藤的请假（其实是参加三谷和藤崎的婚礼去了），就算他们并没有办婚礼，岸田同样往这方面想也很正常。
况且……岸田并没有想错。
岸田捧着热咖啡，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你和我差不多是同期，你却已经步入婚姻了。”
“嗯……”
进藤光脑海中浮现出塔矢亮的脸，是昨夜为他戴上戒指时，那双低垂的、专注的眉眼。
那枚招摇昂贵的“求婚”钻戒，他原本想还，但一面对塔矢亮他便无法开口，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收好，保存起来。
而现在这枚对戒之一的……婚戒，正戴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原先工作中的烦闷心情，竟然熨平了些许。
这认知令他心下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戒圈。
岸田摇头：“刚才我说的话，看来你应该当做没听见会比较好。”
进藤光一愣：“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是对工作感到迷茫或者麻木，但现在看来……你是在为成家后的责任而苦恼吧？的确，结婚后要考虑的事情和单身时期完全不同呢——养家糊口，为妻子和未来的孩子做打算。”
“妻子……和孩子……”
进藤光耳根一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塔矢亮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墨绿色长发随意挽起。
真……真丢人，从合租开始到现在，就一直被对方照顾。
岸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作为一家之主会很辛苦，但妻子也在为家庭付出。为了支持你的人，你可不能再迷茫了啊，进藤君！”
一家之主？！
“我……我知道了……”
“还有未来的孩子，这些也要提前和妻子商量才可以。”
进藤光心虚地移开视线：“这个应该不用了，他......他可能不太想要孩子吧。”
毕竟两个男的，能生就有鬼了。
岸田理解地点头：“这种事情你们商量好就行，唯一确定的是，进藤君，一定要好好照顾妻子，支撑起这个家。不过在把工资卡上交之余，也记得给自己留一点生活费。”
“……”
小亮工资比他高多了，自己拿的这点死薪水，除开这些外自己身上也只有四年前的积蓄了，到底是谁能支撑家庭啊。
话说真的需要上交工资卡吗？感觉小亮完全看不上他这点钱吧……
不对不对……自己脑子里怎么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这些了？
就在这时，进藤光的肩膀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正对上幸子组长笑眯眯的脸。她目光如炬，瞬间就捕捉到他左手上那点新添的银光。
“哎呦！”
幸子夸张地拖长了语调：“我们的进藤君真的结婚了？快说，是不是我想的那个结婚对象？”她凑近一步，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得意地扬起下巴，“那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怎么说，我也算是给你们牵线搭桥的红娘吧？”
“咳——！”
进藤光一口咖啡差点直接呛进气管，狼狈地咳嗽起来。
一旁的岸田扶了扶眼镜，好奇道：“组长是红娘？为什么这么说？”
进藤光一听，也顾不上咳嗽了，连忙半推半拉地把幸子带到茶水间的角落，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恳求：“组长！有什么事吗？”
幸子优哉游哉地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不把你是和塔矢亮结婚的事情告诉岸田？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进藤光下意识解释：“因为岸田他对小亮太熟了！他是海王毕业的，还是小亮的粉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顿了顿，忽然猛地意识到什么，表情瞬间僵硬：“……等等，组长你怎么知道我的结婚对象是……塔矢亮。”
幸子用一种“这还用问”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不是塔矢亮，你觉得他现在还能这么安安分分地待在棋院，不来找你闹个天翻地覆？”
她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我可一点都不觉得，那位塔矢名人是那种会允许自己的人被旁人轻易夺走的类型。”
“……”进藤光反驳：“小亮才不是这种没有分寸的人……”
“嗯？”
进藤光甩甩头，决定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生硬道：“组长，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幸子见好就收，也不再逗他，正色道：“好吧，说正事。公司最近打算投资举办一个面向社会的业余围棋比赛，需要抽调人手组成项目组。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就把你推荐过去了。”
她看着进藤光变得有些复杂的表情，俏皮地眨了眨眼：“放心，不是让你去做围棋指导或者评委，就是普通的项目协调、联络类工作，跟你在这里的工作也算对口。”
“知道了。”
“咦？这么快就答应了？我还以为至少我们还需要拉扯三个来回呢。”
“……”
其实他自己也微微诧异着自己的反应。
难道现在他的潜意识里……
一定是最近帮越智记棋谱的缘故。进藤光摇摇头，把思绪全部扫走，无奈说：“组长，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幸子拍了拍进藤光的肩膀：“我就知道，进藤你果然是一个明白人嘛。”
………
下班后，进藤光随着人流挤出地铁站，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抬眼，在不远处熙攘的人行道旁，见到了塔矢亮。
塔矢亮墨绿的长发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拂动，他静静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气质清卓。他看着地铁出口的方向，等待着什么，在进藤光看到他的瞬间，那双翡翠色的眼眸便迎了上来。
两人自然地并肩走向附近的生活超市。在生鲜区的冷柜前，一边挑选着晚餐的食材，进藤光像是想起什么，用闲聊般的口吻提道：“对了，越智集团……就是幸子组长她们家，要办一个业余围棋比赛。”
塔矢亮正拿起一盒香菇，“这样啊。”他略一思忖，便做出了决定，“那我也答应越智社长的开幕邀请好了。”
进藤光有些意外：“会不会很麻烦？”
他知道亮向来不喜欢这类应酬活动。
“不会，”塔矢亮将选好的香菇放入购物车，侧过头看他，“只需要上台宣布比赛开始即可，并不麻烦。而且也可以和你一起回家。”
塔矢亮比进藤光高半个头，说话时，侧脸的线条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利落，几缕长发垂落，柔和了那份过于凛冽的美感。
进藤光一时有些愣神，脑海里反复响起岸田的话语，直到塔矢亮拿起旁边的杏鲍菇，转头询问他“要杏鲍菇还是口蘑”时，他才猛地回过神。
“……啊？”
进藤光眨了眨眼，掩饰住瞬间的慌乱，移开视线，含糊道，“你、你决定就好。”
“对了，”这时，塔矢亮递过来一张卡，“以后家里有什么支出，刷这个卡就好。”
“工资卡？！”
出现了……岸田口中的丈夫の工资卡？！
但……但怎么是塔矢亮给他？
不过自己那点工资上交和没上交也没区别……
好像完全没办法……
“嗯，除了棋院的固定工资外，还有一些赛事的奖金。”
进藤光下意识道：“那你自己怎么办？不需要给自己留点生活费吗？”
塔矢亮：“前辈是在问我需要零花钱吗？”
进藤光差点咬住舌头：“是……是吧。”
塔矢亮默默握住进藤光正推着购物车的手，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前辈每个月按时给我就好了。”
“万一……你有急需用钱的地方怎么办？”
塔矢亮微微倾身："正因为这样，前辈就会一直担心我吧？所以，前辈需要随时随地回我的消息才可以。”
“知道了！”
真奇怪……
从他自然地等在自己下班的地铁站外开始，到此刻推着购物车，并肩穿梭在摆放着新鲜蔬菜和肉类的货架之间，讨论着晚餐的菜单……这种过分日常、过分……顺理成章的感觉。
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
就像四年以前，塔矢亮寄住在自己家的那一段时间一样的生活。只是那段时间，他们每天的日常是……下棋。
无时无刻，都在下棋。
进藤光摇摇头，不再去想。
———
然而，更令进藤光意外的是，等到那个业余围棋比赛正式举办的当天，他作为工作人员在场内忙碌协调时，居然在人群中遇到了……曾经无比熟悉，却已许久未见的朋友。
是和谷与伊角。
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的赛程表前低声讨论着什么，侧影熟悉得让进藤光不得不定在原地。
现场有记者的直播，据说是全球同步。进藤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露出失态的表情，心里叹气，连忙背过身打算离开，却忽然被叫住了：“进藤？是你吗？……啊！真的是你。”
是伊角。
他的声音带着迟疑，而后转为确认的温和。
“是我，伊角，好久不见。”
进藤光感觉后背有些僵硬。他也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和谷，对方双手插兜，侧着身子，明显不愿看向这边。
伊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低声道：“抱歉，他不肯过来。”
“没关系，”进藤光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你们。”
当初他执意要隐退，三人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和谷完全无法理解，愤怒与失望交织，最后甚至直言“一辈子不愿再见到你”。
回到现在，伊角看着他身上的工作人员标识，试图用平常的语气问：“你也是被邀请来的指导老师吗？和谷和我同样被邀请了过来，做一些围棋专业上的指导工作。”
“不是。我只是这家公司的员工，所以……只是做一些统筹工作而已。”
“统筹啊……”伊角的神情飘远了一瞬，随即点头，“也对。”
“……抱歉。”
伊角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用道歉，我与和谷现在不也是在工作吗，只是工作的内容是指导老师而已。其实，我和和谷一直很担心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和谷不知何时竟走了过来，就站在一步开外，脸色依旧不好看，嘴唇紧抿着。他的目光原本带着惯有的倔强和不满，却在扫过进藤光随意搭在资料夹上的左手时，猛地定格在那枚简约的银戒上。
和谷瞳孔微缩，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结婚了？！”
这声质问在略显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清晰。进藤光呼吸一窒，在两位旧友灼灼的目光下，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嗯，我结婚了。”
伊角也愣住了，惊讶地看向他，难以置信道：“你结婚了的话……那塔矢亮怎么办？”
啊？
进藤光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两位旧友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他结婚了塔矢亮怎么办，而是踌躇着不知道是否该在这个时隔多年的尴尬重逢时刻，抛出“我就是和塔矢亮结婚”的事实。
就在这时，主办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特邀嘉宾塔矢名人先生上台致辞。
那个熟悉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上了舞台中央，塔矢亮作为特邀嘉宾，准备宣布比赛开始。
就在塔矢亮的身影出现在舞台灯光下的瞬间，伊角与和谷交换了一个极其迅速的眼神。下一秒，进藤光只觉得左右手臂同时被人抓住。
“等下再解释！”
和谷的声音压得很低，与伊角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半拉半拽地将他还未反应过来的进藤光带离了现场，最后迅速拐进旁边一个相对僻静的消防通道入口。
“你们……”
伊角松开手，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他们刚刚离开的方向，语气严肃地解释道：“不能让他看见你在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进藤光无名指的戒指上，声音压得更低：“他如果看见你了，不可能看不见你的戒指。”
进藤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
“他……看见会怎样吗？”
他手上也有。
“……”
和谷和伊角对视一眼。
百感交集。
说起来，他们和塔矢亮的关系，算不上特别熟络，曾经的交集大多围绕着院生时期和职业初段的几年；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进藤光而已。
进藤光大概不知道，或许也是不愿去想。因为想也知道，在他离开后，塔矢亮承受的重创一定是最大的，而事实也证明如此。
那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少年，第一次显露出自毁的偏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对着棋盘，不吃不喝，仿佛要将自己也燃烧成灰烬。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变得更强，强到足以追上那个把他抛弃的人。
而在塔矢亮终于登上名人宝座、接受万众瞩目的那一刻，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买了一枚戒指。
说来也是好笑，和谷在心里默默想着，当初在棋院休息室第一次见到进藤光和塔矢亮站在一起时，他就在心底嘀咕过，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气氛。
现在看来，塔矢亮那点心思早已昭然若揭，只是当时他们谁都未曾深想。
但是，这些属于塔矢亮的不为人知的挣扎与坚持的过往，不应该由他们这些旁观者来转述。
毕竟……解开这个结，直面彼此的心，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情。
即便和谷再不喜欢塔矢亮，但如今的进藤已经放弃了围棋，如果再已经结婚，这对于塔矢亮来说，无异于第二次被进藤光抛弃，因此……他完全没法想象，塔矢亮得知后会做出什么事。
和谷硬邦邦道：“总之，现在不是时候。”
进藤光尴尬一笑：“那个……我必须去忙了，毕竟这是我现在的工作。”
“等等！”伊角叫住他，“让我先去问问塔矢亮现在结束没，有没有离开…”
和谷在一旁抱着手臂，毫不客气道：“喂，你要怎么问啊？”
“发消息啊。”
“拜托，他那种活得像个古代人、几乎脱离现代电子设备的棋士，怎么可能准时回消息啊。不如你直接出去看看他还在不在台上更快吧。”
“就算出去看也没办法确认啊，因为会场不止一个，他作为特邀嘉宾，结束后很可能被主办方请去别处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带着熟悉的关切和一点点令人无措的吵吵闹闹，让夹在中间的进藤光颇为怀念，不由得悄悄笑了出声。
和谷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哼了一声：“笑什么啊。”
进藤光转而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如我替你们问小亮吧。”
和谷和伊角面面相觑：“啊？”
进藤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震动了一下的手机屏幕：“那个……不用猜了。小亮说他马上就过来。”
“啊？？？”
“他刚刚发消息问我在哪里，于是我告诉他了。他回我：【在原地等我，马上过来。】”进藤光补充道，“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吧。”
“等等……”
和谷与伊角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
几乎是下意识的，当那个墨绿长发的身影出现在光线稍暗的门口时，两人几乎是同时挪动了一步，形成一个微妙的将进藤光半挡在身后的姿态。
塔矢亮的目光越过了他们，落在了进藤光身上。刚要开口，视线却冷不丁先扫过了挡在前面的和谷与伊角。
“怎么了吗，和谷，伊角。”
谢天谢地，至少是先和他们说话，那就还有办法。
就在和谷预备随便扯点什么借口时，却眼尖地望见在塔矢亮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和进藤光无名指处同款的银戒。
“……”
和谷的脑子嗡地一下：“你、你们……结婚了？？？”
伊角也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
进藤光在被旧友“保护性”地挡在身后时，就预感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只能抬手摸了摸后颈：“那个……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就是你们看见的那样，我的结婚对象是他。”
而塔矢亮再次说了一遍：“我和进藤结婚了。”
“……”
这场时隔四年的意外重逢，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又带着暖意的气氛中告一段落。因这一段小插曲，氛围反倒轻松了不少。
接下来几天，业余围棋比赛如期举行。在筹备和现场协调中，三人多有接触，也多有合作。
比赛的一切工作结束后，在伊角的坚持下约了饭，他们就近况聊了很久，只是聊生活，唯独没聊起围棋，最后告别前，交换了现在的联系方式。
伊角温和地笑着，和谷则别扭地转过头，声音却清晰无比：“进藤，就算你不下围棋了……但我们依旧是你的朋友，这是我们这些年来一直希望能……想传达给你的话。”
这句四年前就应该说出口的话语，跌跌撞撞，兜兜转转，终于在今天传达到了进藤光这里。
————
————
“伊角，你觉不觉得……进藤被塔矢亮骗了啊？”
“这也没办法吧，毕竟塔矢对进藤的感情……在四年前，你就已经知道了。”
“不，我只是觉得……”和谷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塔矢亮能把进藤重新骗回围棋的世界......要是骗的是这个，我什么意见都不会有。”
“嗯？”
“我只是以为，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先骗人去下棋、再在感情上修成正果吧。如果反过来的话，关系会不会反而容易彻底崩断呢？”
“说不定，他是……不想留下退路吧。”
不给进藤光留下退路。
也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
——————
回家的路上，进藤光与塔矢亮一路无话。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喧嚣。
塔矢亮：“进藤，你看上去很高兴。”
进藤光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否认。
他垂眸，看着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偶尔会因为步伐一致而短暂交叠的影子，轻声道：“……我应该是高兴的。”
即便很难再回到从前，但我想，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比起我的事……小亮，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嗯？”
进藤光抬眸：“小亮，你之前说的【在拿到名人头衔后，就去买的求婚戒指】，我想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公寓楼下，塔矢亮眸光流转，他刚要回答，夜色的阴影里却出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进藤光眼睛微微睁大。
是高永夏和洪秀英。
四年时光过去，高永夏不再是记忆中披着嚣张红发、眉眼间尽是桀骜的少年，他身形抽得更长，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曾经张扬的红发似乎打理得更为服帖，脸上架着一副遮住了大半神情的墨镜，周身散发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却更为锐利的气场。
洪秀英站在他身侧，依旧是温和的模样，只是褪去了不少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他正低声对高永夏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些许无奈与劝诫。
“……到时候你要好好说话。”洪秀英的声音隐约传来。
高永夏不甚在意地偏了偏头：“知道了。”
就在这时，他们也注意到了归来的进藤光和塔矢亮。四人面对面，站在公寓楼下昏黄的光晕里。
进藤光怔愣：“秀英？”
塔矢亮：“高永夏。”
高永夏闻言，用指尖将墨镜往下勾了勾，露出一双依旧傲气与审视的眼眸。他无视了塔矢亮，视线直直钉在进藤光身上。
他道嘴角勾起一个算不上友善的弧度，声音低沉，甚至带着点阴测测的味道：
“好久不见，进藤光。”
而进藤光看着这一幕，看着眼前这两位突然出现的、同样与他的过去紧密相连的故人，心中只剩下一片无奈的茫然。
四年了，他以为早已逃离的那个黑白世界，却总以各种方式，重新将他包围。
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
下次出门需要看黄历吗？
Notes:
而真的谈起孩子的问题时
塔矢亮：前辈有我（这一个孩子）还不够吗？
Chapter 9
Notes:
这章肯定要修的，也是存稿，先且看且珍惜，后面没有存稿了，我也不知道咋这么长（晕倒）
快完结了，大结局写得实在是折磨加上最近情绪有点低落，遂不折磨自己～迅速给产品一个he
另外我得再说一遍，本文里的围棋和现实完全没有关联，请把此文当成爽一爽的奶头乐文学
Chapter Text
*过去的现在
“进藤，起床了。”
“佐为……别扒我被子啊。”
“佐为是谁？”
听到清脆的小少年声，进藤光才慢吞吞从睡梦中挣扎出来，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地看着站在自己床边的墨绿发色小少年，说：“是小亮啊，真是的，进前辈的房间之前要敲门哦。”
塔矢亮好声好气道：“我已经敲过三次了。”
这时，老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小光！小亮很懂事哦，早上发现酱油用完了，也是他主动去买的呢，不然你连早餐都没得吃了！小亮真是个好孩子～某个前辈啊可要多多学习哟～”
“好了好了，我这就起。”
昨晚陪小亮下完棋后，又被佐为缠着下了一局，实在困的不行才眯眼，所以今天的起床格外困难。他说是要起，实际上半个身子还在被窝里，塔矢亮扒拉了上来，妹妹头脑袋圆滚滚的：“进藤，我们下棋吧！”
虽然不好把他整齐的头发揉乱，但点点他的额头还是可以的，进藤光努力摆出前辈该有的样子，指尖轻触他的额头：“知道了。”
也是好事吧？
毕竟这孩子已经是职业棋士了……
对了……自己也不能老是用“这孩子”来称呼他……得改过来。
忽然，进藤光注意到塔矢亮没动，奇怪道：“怎么了吗？哦……我知道了，真是的，有这么不信任前辈吗？我真的会起床的。”
塔矢亮说：“前辈可以把我的头发揉乱哦。”
“……”
从遇见他那一刻起，进藤光真的手痒很久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但进藤光又不能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那样也太没有前辈的风范了，于是故作矜持地揉搓了塔矢亮的脑袋一顿。
塔矢亮理好头发，这才慢吞吞爬下去：“那我先去把棋盘拿出来。”
“我还没吃早餐呢！……走吧，一起下楼。”
进藤光心里无奈，又不想抱怨塔矢亮，于是狠狠瞪了导致目前状况的始作俑者佐为一眼，而佐为装作没有看见，吹着口哨站在窗边唱歌：
“今天天气真是好～小光小光下棋吧～～”
真是的！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塔矢先生照顾塔矢亮啊，明明交给绪方先生才更靠谱吧！
为什么说佐为是始作俑者，事情是这样的。
塔矢行洋先生因棋艺上的新感悟，决定再次出国游历一段时间，而塔矢夫人恰好在娘家处理事务，一时半会儿无法赶回。
这便出现了空档。
而佐为开始在他耳边软磨硬泡，恳求道：“小光，求求你了——就让小亮暂时住在我们家吧！塔矢先生是我重要的朋友，朋友的孩子有困难，我怎么能不帮忙呢？而且小亮那么喜欢围棋，就算小光不可以……我也可以在一旁悄悄给他很多指导的！拜托了，小光！”
进藤光往左边转，佐为就往右边凑过来。
进藤光往右边转，佐为就往左边凑过来。
话说什么叫他不可以给塔矢亮指导啊？明明就可以好不好？
“话说……佐为，你还说我很关心小亮的事，我总觉得你明明就比我还要关心。”
佐为难得结交到如此投缘的棋友，这份想要为朋友分担的心情异常热烈。进藤光架不住佐为眼泪汪汪的攻势，加上想起亮那张纯良可爱的脸，心一软，最终还是妥协了。
最后，就这样了……
进藤光慢吞吞吃着早餐，却不受控制陷入了回忆中。
第一次，他在本因坊挑战权一步之遥的地方止步。
第二次，他成功拿到了挑战权，却中途连续高烧，最后依旧在头衔战中败给了仓田本因坊。
而今年的本因坊头衔的预选赛也要开始了，按照规定，他是上一届的挑战者，可以自动通过预选赛进入循环赛，因此近段时间他都不用为此费心。
自他回到日本以来，取得了围棋赛事上大大小小的荣誉与成绩，不过尔尔，不甚在意，对于进藤光来说，这些都不比本因坊的头衔重要。去年他与仓田本因坊的七番棋战，最后来到了纠缠的三胜三败的赛点，第七局即决定继承本因坊的头衔的资格。
然而，那时的他自挑战赛伊始便连续发烧，最后在第七局遗憾落败。
到底是差在哪里了呢？
或许会有人说是因为身体状况的缘故，像佐为就是这样安慰他的；但他自己却深知这同样是能力的一环，并不能心安理得地认为就是差在了疾病上，这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所以……他到底缺了什么呢？
进藤光正漫无边际地想着，一双筷子夹着青椒，稳稳放到了他的饭碗里。
“前辈，你需要补充维生素，不能避开青椒，”塔矢亮自然道，“增强免疫力。”
“……哦，好。”
进藤光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低头看着那几根格外显眼的青椒，心里忍不住嘀咕：又来了。
老妈笑道：“小光，你可要多听小亮的！”
塔矢亮莞尔，乖巧道：“伯母，我会照顾好前辈的。”
“知道了！”
这样的事，自打塔矢亮住进他家以来，几乎天天都在上演。除了每天的下棋时间或棋院安排的活动时间以外，这个年纪比他小四岁的后辈，简直像个尽职尽责的小管家，无时无刻不在纠正他那算不上健康的生活作息，从熬夜到挑食，覆盖范围之广，令他这个前辈时常感到汗颜。
而且老妈也真是的，每次都帮小亮说话，而且偶尔还沉醉地说“小亮真是太可靠可爱了，感觉比我们小光更像前辈呢！我们小光啊……”
然后又开始说他在六岁以前的黑历史。
老妈！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况且自己才是前辈！
小亮也是……老妈每次讲自己小时候黑历史时，听那么认真做什么……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去。就这么喜欢听他出丑的故事吗？
老妈讲到开心处，突然叹气道：“唉，只是小光六岁后就跟着他爸爸去了韩国，我和这孩子见面也比较少了。”
进藤光往嘴里塞饭：“老妈你又多愁善感了，现在我不就一直在日本吗？以后相处的时间长着呢。”
老妈惋惜道：“我多想知道小光六岁以后的黑历史啊！那将是多么有趣的回忆。”
“老妈！不就是我在韩国下棋的经历吗？有趣的事情我之前不早就跟你讲了吗？其他的，真的没什么有趣的。”
比如很多丢脸的回忆……总之，不能让人知道！
“唉……比如说小光第一次在比赛中输的时候，有没有坚强倔强地掉下眼泪……这些妈妈就很想知道啊。”
这种更不可能让人知道！
尤其是……当着塔矢亮的面，怎么可以让后辈知道自己这么丢人的事情！
“我也想知道，”塔矢亮莞尔，“对我来说，只要是前辈的过去发生的故事，无论是什么都会很有趣，因此，我想知道更多前辈以前的事情。”
佐为也陷入了回忆，感慨道：“以前的小光啊……”
“停停停！”
老妈奇怪道：“小光，怎么了？”
进藤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说出口了，连忙摸着后脑勺道：“没什么……吃饭吃饭，真是的，不要再扒我的黑历史啦，我也会觉得很难为情的。”
塔矢亮：“但是，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前辈的黑历史，而是我更了解前辈的途径。”
进藤光摆摆手，并没有注意到塔矢亮格外认真的神色，他随口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听的，况且，只需要了解现在的我就够了啊。”
塔矢亮没再说话了，只“哦”了一声。
“……”
说起来……
进藤光一边扒拉着早餐，一边用眼角瞥向身旁坐姿端庄、食像优雅的的塔矢亮。
亮在自己家里也住了快半年了吧？而塔矢夫人很早就从娘家回来了，怎么亮还一点搬回去的迹象都没有？
奇怪，明明最开始觉得是麻烦，而且也会觉得被后辈管着十分不习惯，现在却好像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有他坐在对面，把难吃的青椒夹在他的碗里……
不过并不想习惯青椒！
只是自己的儿子久久地住在别人家，塔矢夫人会不会有意见？
嗯，等吃完饭，得好好跟他提一下这件事才行。
虽然自己也很想让他留下和自己下棋，但也要考虑他母亲的意见才行。
况且每天的下棋时间也可以约在棋馆，住在一起并非必须。
而说起下棋……小亮真的越来越厉害了，仿佛微微一偏头，已经能看见他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一想到有这么一个凶猛的后辈在身后追逐着自己，进藤光只觉得愈发兴奋，想要更快地加速脚步往前走。
他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对面的塔矢亮却像是全然未觉，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只是那双翡翠色的眸子，偶尔会不着痕迹地从进藤光略显纠结的脸上扫过。
饭后，进藤光刚放下碗筷，正准备开口，塔矢亮却先他一步，抬眼望过来：“前辈知道北斗杯吗？”
“我想想看……好像报社的人是跟我提起过。”
北斗杯是世界级的围棋竞赛，由中、日、韩三国承办并参与其中，主要参与的对象是18岁及以下的少年棋士，各国派三人组成队伍竞赛。
塔矢亮：“我记得前辈还没有过19岁的生日，这样的话也符合年龄限制了，所以在北斗杯的预选赛时，我就又能和前辈下棋了呢。”
进藤光“唔”了一声，有些抱歉道：“小亮，你是不是忘记了，是我的话应该不用预选呢，你应该也不用吧。而且，我也觉得要给其他比我年纪和段位都要小的棋手一点锻炼的机会，所以我不参加哦。”
塔矢亮像是才反应过来，垂眸道：“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前辈不会和我一起。”
见他露出落寞的表情，进藤光无论也不好意思再提出让塔矢亮搬回自己家的事情了，他说：“没关系，小亮一定能取得好名次的。”
“那进藤前辈会一起去领队吗？”
“唉？这个……这个我还没想过，我去问问好了。”
进藤光略一思肘，觉得光靠思考寻找自己的问题所在，一时半会大概是行不通的，不然就去当北斗杯的领队，稍微转换一下思路好了。
进藤光看不清楚——或者说他根本就是选择性被塔矢亮蒙蔽了，一旁的佐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摇头：小亮在职业围棋界多久了，怎么可能不懂其中的规则，再者说，就算他不清楚规则，还不清楚进藤光的性格吗？
小光啊小光，小亮那么明显的……都没看出来吗！！
还自称前辈呢！岁数白长了！！
可转眼佐为也陷入了纠结：不对啊，这种事情是不是我来教他？
可不应该我来教吧……说到底我自己也没那么懂……
佐为这边在纠结，而那边的塔矢亮露出了一个微笑，轻声说：“好，那前辈等我一起”。
——
一个月后，中国深圳。
湿润温热的风裹挟着南方都市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东京干爽的秋季截然不同。玻璃幕墙大厦在阳光下反射出清透的光芒，与齐整大街旁葱郁的植物交织出一种奇异的赛博朋克感。
“中国真漂亮啊！”
北斗杯主办方安排的酒店就坐落在市中心，各国语言的交谈声与行李箱轮子滑过的声音混在一起，除了各个国家的选手以外还有记者与赞助商们，此时正在大厅内十分愉快地洽谈。
作为日本队的领队之一，进藤光刚和另一位领队一起办理入住手续。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等候在大厅休息处的这次他们带领的队伍：主将塔矢亮神色沉静，只是那双眼眸似比平时更亮几分；副将是来自关西棋院的社清春，一头银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只是性格使然，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几乎不与人交流；三将则是和谷，他恰好卡在了十八岁年龄线上，此时他正兴奋地拍照，大概是在和伊角发line。
“伊角，我好期待！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要是未来我有机会去应氏杯那就更好了！……进藤！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中国呢！”
和谷压抑着兴奋，凑到进藤光身边：“我刚刚拍照给伊角看，他还觉得不可置信呢，说和他之前交流的中国完全是两个国家的程度，有这么夸张吗？”
伊角因为年龄原因没能来北斗杯，因此强烈要求和谷和进藤光拍很多照片给他看，当然，回来之后也要一起复盘比赛时所下的棋。
进藤光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也觉得有，可能深圳和几年前的北京不一样吧。”
就在这时，酒店专门的接待人员走了过来，将他们一行五人顺利带到了对应的楼层。
“各位的房间就在这条走廊两侧，这是房卡。预祝各位比赛顺利，如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联系前台。”
她微微欠身，露出职业化的亲切笑容，转身离去。
进藤光下意识地目送她的背影，她的长发披在脑后，在走廊顶灯下流淌出一种健康顺滑的光泽。
他不知不觉看得有点出神，无端联想：老妈最近总抱怨头发干枯，要是能问问她用的是什么洗护品牌就好了，如果是中国的产品，正好在这边买了带回给老妈……
塔矢亮冷不丁道：“进藤，你盯着那个姐姐做什么。”
进藤光下意识回答：“啊……没什么，我就是在好奇她用的什么洗发水。”
佐为看不下去，大叫：“小光！！！你在小亮面前说什么呢！！！”
啊！糟糕了！
进藤光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而旁边的塔矢亮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眼神看着他。
进藤光连忙摆手找补：“呃小亮，不是这样的，不是……”
我不是变态！！
佐为捂脸不敢看：“小光越描越黑了……”
塔矢亮盯着他：“前辈喜欢长发吗？”
进藤光被他问得卡壳了一下，眼神飘忽：“还……还好吧……”
喜欢一个人的话，重要的应该是感觉吧？
至于喜欢哪种具体特征……他没想过这些。
不过他的这番辩解，在塔矢亮看来就是承认的意思，他正色道：“进藤，就算喜欢，一直盯着别人看也是不礼貌的行为。”
“……是，”进藤光肩膀垮了下来，莫名感到一阵理亏，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嗯。”
塔矢亮这才像是满意了，收回像是在审视他的目光，进藤光在心里向佐为抱怨：“佐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应该是前辈吧？”
“是的小光，你的确是前辈没错……”
其他在家里的那些也就算了……而这种事情，为什么他也会被塔矢亮教育啊！
说到底，这个小孩居然是早熟类型的吗？！
不过……现在也不能理所应当称他为小孩了……
佐为立刻调转矛头，加入“声讨”他的行列：“但小亮没有说错哦！小光你刚刚一直盯着那位淑女看，实在是太失礼了啦！！”
“唉……我只是想问问她的用什么洗发水，然后给妈妈带一瓶啦，哪有那么严重。”
“就有！”
为了缓解尴尬，进藤光试图没事找点话，他“啊”了一声，像是装作突然想起来：“对、对了小亮，塔矢先生最近是不是也在深圳？要是在的话，正好可以来看你比赛了，可以在尊敬对父亲面前好好表现了呢。”
塔矢亮轻轻摇头：“父亲近期回国了。”
“正好错开啊，真遗憾。”
“嗯，父亲原本有意留下观赛，是我请他不必更改行程的。”
“唉？小亮，你不用向父亲展示自己的成长吗？”
“主要原因是父亲在东京已与友人有约，我不愿打乱他的安排，关于成长……”塔矢亮顿了顿，“比起父亲，我想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在前辈面前展示我自己的成长，因为最近前辈一直在指导我。”
——在我面前……展示成长？
什么嘛，果然还是那个会执着地追在我身后的孩子。
果然，就算在某些方面他老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咳咳不提了，总之自己才是前辈。
进藤光突然觉得有点小骄傲，矜持地咳嗽了一声，又顺手要摸摸塔矢亮的脑袋。
可还没摸到，从旁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道语调格外傲慢的声音，却也格外熟悉：“进藤光，这就是你离开韩国后的同伴吗？”
进藤光的手顿在半空。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这种傲慢中带着些许讥诮的韩语语调，一定是那个人。
进藤光转过身，果然看见高永夏斜倚在不远处的廊柱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他不出现才奇怪。
高永夏双手环抱，红发张扬，目光直接掠过塔矢亮，钉在进藤光脸上。
“两年了，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没见了，”进藤光蹙眉，“我说你这个人啊，怎么还是老样子，注意你对小亮的用词。”
高永夏耸耸肩：“我说什么了么？”
“你觉得我不知道你在阴阳怪气吗？”
“我觉得我的语气很好，至少比起很久以前与你讨论秀策的棋谱时好上不少，你不觉得吗？还是说两年没见，你就想和我说这些？”
“如果你又想吵架，那我没什么话和你说，如果你要下棋倒是可以奉陪到底。”
“我才懒得和你在这里下。”
就在两人即将越吵愈烈之时，一个锅盖头少年喘着气小跑过来，打断了他们：“永夏！！你在这里啊！找你好久了……唉？进藤前辈！”
进藤光眼睛微微睁大：“秀英，是你啊，好久不见。”
洪秀英见到他顿时眼睛一亮，小跑着凑了过来：“进藤前辈！你果然也来了！”
进藤光笑道：“秀英，你变化好大啊，和两年前相比，我简直快认不出来了。”
“是吗？因为我变厉害了吧！”
“喂喂，虽然变厉害我还不知道是不是事实，这点要和你下棋后才知道，不过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长高了。”
“话说……”洪秀英一把扯过不情不愿的高永夏，“永夏！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高永夏别过脸，道：“没有！”
“啊……果然……”洪秀英连忙替他弯腰道歉，“进藤前辈，真不好意思，永夏又给你添麻烦了。”
进藤光咳嗽几声：“没关系，不过我确实觉得他挺麻烦的，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高永夏：“秀英，你还理他这个日本人做什么？”
洪秀英：“什么鬼日本人，我看明明就是两年没见，你着急来找进藤前辈叙旧吧……对了，进藤前辈。”他顿了顿，自豪补充道，“我这次是主将哦！”
进藤光有些意外：“唉？高永夏不是主将啊，我还以为他是小亮这次的对手呢，那秀英要小心了，我家小亮可是真的很强的……啊！！差点忘记了。”
他沉浸在叙旧中，一时间竟然忘记了介绍小亮，进藤光有些懊恼，然而在他开口前，塔矢亮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恰好站在了进藤光与两个韩国人之间，隔开了三人过于亲近的距离。
他用流利的韩语礼貌道：“你们好，我是塔矢亮，是日本队的主将，”他顿了顿，随即补充，“也是进藤的劲敌。”
进藤光意外道：“小亮，你的韩语好流利啊。”
还以为总算能在这孩子面前再次端起前辈的架子了，结果塔矢亮根本不需要他就可以和正常交流嘛。
塔矢亮神色自若：“我在知道前辈从小移居韩国后，就顺带学习了。”
在进藤光一脸“见鬼”中，塔矢亮转过头盯着他，说：“有问题吗？”
进藤光在心里悄声说：“佐为！他是怪物吗！”
两年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佐为也悄声说：“有可能，毕竟当初小光学韩语真的学了很久……”
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了！！！
进藤光想起刚在那边上小学时，因为不熟悉韩语就被拉帮结派的韩国同学“踢出交流群聊”的事情就起鸡皮疙瘩，说：“说实话，我现在也不懂这种注音文字是怎么流传下来的……”
佐为提醒道：“小光！！大家都在看你呢，快介绍一下！”
“哦哦哦！”
进藤光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就是感觉不走运，他连忙道：“小亮，不好意思刚刚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我在韩国棋院时的后辈洪秀英，而那个红发男是高永夏，秀英，这是我们队的主将，塔矢亮，他真的真的很厉害哦！”
洪秀英见状礼貌握手：“你好，我是洪秀英。”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进藤前辈会是主将，想着终于有机会和他在正式场合再切磋一次呢。”
塔矢亮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无妨，进藤前辈只需要作为领队看着我的表现就足够了。坦白说，在看到韩国队名单时，我也以为贵队的主将会是曾经与进藤前辈在韩时频繁交锋过的高永夏前辈，有可以和进藤曾经的对手手谈一局的机会。”
——这家伙的韩语……好流利，只是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
刺刺的，但是又挑不出来。
不过也不针对他，应该说是在针对……永夏？
但也正常，毕竟永夏是韩国青年棋士里的第一人。
洪秀英心里嘀咕，面上却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看着塔矢亮那礼貌却莫名让人觉得有压迫感的脸，心里再次确认：这个日本队的主将，似乎不太喜欢我们靠他太近……是错觉吧？嗯，一定是错觉。
高永夏的目光在塔矢亮和进藤光之间来回观察，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忽然笑道：
“很遗憾，进藤光，就算是如今的你，也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他神色冷了冷，“呵”道：“我不觉得一个灰溜溜回到围棋已经在走下坡路的日本的人，会有什么进步。”
高永夏话音刚落，塔矢亮冷淡的声音便切了进来，道：
“如果我没记错，在韩国的正式比赛记录中，高永夏前辈和进藤前辈公开的对局记录是64局，其中进藤执白42回胜29回平3回，是完全持平的，因此，我并不认为你可以形容进藤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对手。”
高永夏眯了眯，刚想说话，却又立刻被洪秀英扯住了袖子。
“永夏！少说几句吧！”洪秀英压低声音劝阻，“你跟进藤前辈的……进藤前辈的同伴计较什么！而且你刚刚的话完全是把整个日本围棋都得罪了吧！……在这里不能留下外交问题啊！”
进藤光也拉过塔矢亮，这次总算能用前辈的口气教育了：“他这个人的极其差劲的个性我早知道了，这是他的老毛病，无视就好，而且我这个当事人也没说什么，真的没关系，知道小亮你想维护我，不过至少在公共场合你不能这样……记者就在不远处……”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疑惑地小声问：“话说回来，小亮，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高永夏在赛事里的具体对局数的？”
塔矢亮：“只要是能公开查到的、你的所有对局棋谱，我都看过。”
进藤光愣了愣：“唉？这……”
不过，如果算上两年前他被刻意隐藏的三星杯里和高永夏的对局，应该是他多胜了一局。
却也只是一局而已，进藤光并不在意这些。
“你叫……塔矢亮对吧，”高永夏道，“刚刚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洪秀英和进藤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头痛。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进藤光只能在心里说：“小亮，别理他了！！”
洪秀英捂着脸，待会只能又替他道歉了……
高永夏却忽然笑了，他走上前道：“满打满算，你们也只认识两年多一点吧，进藤光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和我一起在韩国棋院下了九年的棋。你觉得你有我了解他吗？”
“……”
“不仅如此，他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遇到的对手就是我，只可惜他输了，还哭了，真丢人啊。”
进藤光：“……”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有毛病啊？
进藤光不爽道：“你小时候没哭过吗？”
高永夏：“没有。”
塔矢亮直接转头问：“进藤，他是你的劲敌吗？”
进藤光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摇了摇头：“不是。”
塔矢亮转过头：“进藤说你不是。”
高永夏：“让你插嘴了吗？”
进藤光蹙眉：“小亮还是个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
高永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盯着进藤光，讥诮道：“你还是老样子，一到这种不想认真回答的时候，就立刻切换语言。”
“不，我是真心的，不过解释这个没意义，另外，你面对我们说日语也是一种礼貌吧。”
塔矢亮：“我并不觉得前辈你比我更了解他，”他微微停顿，“因为我是最了解进藤前辈的人。”
“……”
进藤光惊了，他完全没想到小亮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种话。
佐为同样呆住了：“这……真是的，而且我觉得我和妈妈才是最了解小光好不好，我可是坐家长那一桌的啊！”
高永夏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出声：“呵……既然这样……”
他一把拉过正懵的秀英，用下巴点了点塔矢亮：“秀英做个见证好了，他们的北斗杯赛后，我要与你手谈一局。既然你是进藤光在日本看好的后辈，那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少底气。”
塔矢亮微微欠身：“我很期待。”
高永夏：“你还挺有勇气的，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塔矢亮神情沉静，答：“高永夏九段前辈，刚刚才在韩国今年的LG杯中拿下冠军。”
眼前两人电光火石，进藤光也没想到事情居然已经发展到场外了，虽然两人能切磋的确对小亮是好事，不过……
进藤光疑惑道：“那个……请问了解我的程度和棋力有什么具体关联吗？”
洪秀英扯了扯进藤光的袖子：“进藤前辈……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管永夏的脑回路，你知道的，永夏这个人无论是受挑衅还是挑衅人，通常都通过下棋解决。”
不过显然进藤光心态极好，既然小亮自己愿意，那就随他去吧。而且，能与高永夏这种级别的顶尖棋手切磋，机会确实难得。
啊！等等！！
进藤光忽然觉得自己意识到了真相：
原来是为了和高永夏切磋，小亮才会那样说话啊，毕竟平常的高永夏极为傲慢，很难说他会主动要求对弈，小亮还真有一套……
进藤光理解了。
高永夏无意再纠缠，转身准备离开。
临走时洪秀英抱歉道：“进藤，对不起，因为永夏到现在还对前辈一言不合就转会回日本的事情抱有怨言……”
进藤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捂脸无语：“这没什么。”
不过他还是在洪秀英身边小声抱怨道：“但是你也管一下高永夏啊，不要让他在小亮面前乱说我的黑历史，我也是要形象的，当然，你也不能在小亮面前说。”
洪秀英哭笑不得：“好的，我知道了进藤前辈，对了，这次北斗杯结束后，我向老师申请了在中国多留一天！到时候你要等我，我们也下一局哦！”
进藤光点赞：“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加上小亮的事情我要留下来陪他，所以我也打算多留一天。”
“好！一言为定！”
送走洪秀英，进藤光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小亮的肩膀：“小亮，明天就是比赛了，我们去复盘吧……小亮？”
塔矢亮却没有动，进藤光以为他在紧张后天和高永夏的对局，心里觉得好笑，原来他也是会觉得紧张的啊，安慰道：“小亮，没关系，高永夏性格就是很差……”
塔矢亮冷不丁道：“前辈会怪我吗？”
进藤光一愣：“怪你什么？”
塔矢亮却摇头：“没什么。”
进藤光以为是擅自和高永夏约定对局的事，连忙道：“没没！我怎么可能会责怪你，我知道你想和顶尖棋士下棋，高永夏虽然性格差劲，但是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和他对局对你十分有好处。”
他不好意思道：“我还觉得你十分有一套呢，毕竟高永夏那种高傲的人一般也不和别人私下对局，但是你把他搞生气了就不一定了……”
塔矢亮凝视着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看来前辈一点也不懂啊。”
“……嗯？”
“如果我和前辈是同龄人就好了。”
塔矢亮垂下眼眸，“这样的话，站在前辈身边的人就会是我，我也能参与前辈的过去，”他低声道，“即使……现在的我也有信心追上你，四年，十年，一辈子，我也会追上你，只是……”
只是我无法追赶时差，时间，是他唯独无法抹去的距离。
如果我可以和你一起长大，见证你所有的过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永远隔着四年的时差。
—————
塔矢亮走了。
进藤光望着那个挺直的背影，自己的脚下却像灌着铅，他莫名觉得自己最好现在不要追上去，让小亮暂时冷静一下，可小亮又为什么需要冷静呢？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这莫名的烦躁，旁边就传来了声音。
和谷呆滞：“太精彩了。”
社清春也呆滞：“一直在说韩语，我都听不懂呢。”
喂！
进藤光：“和谷，阿社，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总之就是在那个锅盖头后面来的啦，话说……”和谷悄悄把进藤光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喂，进藤，我怎么觉得……塔矢那小鬼，不单单是把你当劲敌啊？他看高永夏的眼神，就跟看见了一只要抢他食物的狐狸一样。”
进藤光一愣，下意识反驳：“这是什么鬼比喻，别瞎说，他只是作为后辈在维护我，看高永夏也是看对手的眼神。”
社清春：“我觉得看高永夏是对手的眼神没问题，我也是这么看人的。”
和谷忍不住吐槽：“那这样会给人带来困扰吧。”
社清春沉吟道：“但是，塔矢君看进藤前辈的眼神和看我们时的眼神的确完全不同，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塔矢君口中的劲敌就是这样吧……”
进藤光连忙把他们齐齐推走：“好了好了，明天就要比赛了，你们先管好自己再说！”
Chapter Text
*过去的现在
为期两天的北斗杯正赛，在紧张激烈的氛围中开始。
因一开始的交流，洪秀英对与塔矢亮的对局格外在意。当真正在棋盘前相对而坐时，他才真切体会到进藤光那句“塔矢亮很厉害”的分量。
塔矢亮棋风凌厉，每一步都带着相当的压迫感。不过让洪秀英不解的是，在落子的间隙，他总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敌意，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高永夏凝视着塔矢亮的对局记录，不执一词。
最终，经过两天的激烈角逐，中国队凭借整体实力的均衡发挥夺得第一，而日本队与韩国队积分相同，并列第二。
而在北斗杯正赛结束后，就是进藤光和洪秀英约定的手谈，以及塔矢亮和高永夏之间那场气氛微妙的“决战”。
虽然名义上只是友谊赛，但塔矢亮与高永夏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让旁观的人都觉得这氛围和正式决战也差不了多少。
因几个相熟的人都想观战，于是约定上午是进藤光和洪秀英的对局，下午再轮到塔矢亮和高永夏。
上午的对局结束后，洪秀英看着棋盘，有些不甘：“果然，无论是进藤前辈还是永夏，我都还是差距很远啊……”
而进藤光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后辈，由衷地说：“不，我能感觉到你离成为顶尖棋士越来越近了，秀英，你的成长很大呢。”
洪秀英眼睛一亮：“真的吗！”
进藤光揉了揉他的头发，表示了肯定。
塔矢亮：“……”
和洪秀英的棋局复盘结束，进藤光却没见到刚刚还在一旁的塔矢亮。
思来想去，他还是有些担心。
即便他不觉得塔矢亮会因为和高永夏的对局而紧张，但是……还是要找到他。
——————
棋室外。
塔矢亮看着挡在面前的红发少年，客气地点头：“高永夏前辈。”
“虚的免了。”高永夏抬手打断，语气直接，“我找的就是你。”
塔矢亮：“请问有什么事吗？”
高永夏侧过头道：“塔矢亮，如果你觉得你很了解他的话，自然也知道他十分执着你们日本的本因坊头衔吧。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拿到秀策的头衔吗？”
塔矢亮的指尖微微蜷起，像是若有所思。
酷似秀策的棋风，目标从始至终是本因坊的头衔，对秀策的棋谱了如指掌，和仓田老师结缘也是因为秀策………
一切都能证明，本因坊秀策，对于进藤光来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而这一点，塔矢亮很早就知道了。
塔矢亮面上不显，却只说：“进藤是秀策流的棋士。”
高永夏：“如果你只这么理解，算得上最了解他的人吗？”
塔矢亮无视了高永夏的话语，此时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点点滴滴的记忆碎片。
进藤光曾无比认真地对他说出“Sai是我的老师”。
无论去游乐园还是看展览，进藤光总会习惯性地给他自己买两张票，就好像他身边一直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
进藤光偶尔会对着身边的空气，露出旁人无法理解的笑容，或低声说上一两句话……
早上起床时，偶尔无意间喊出的“sai”。
“……”
塔矢亮并不打算将这些告知眼前人，只说：“前辈找我只是想问这些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呢？”高永夏不轻不重“呵”了一声，“不过，你觉得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你那么想知道进藤光的事情，我还会告诉你……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吗？”
“我想也是，”塔矢亮随即收回目光，客气道：“既然前辈没有其他事情指教，我先告辞了。”
在他背过身离去的那一刻，高永夏整了整领带，漫不经心说：“他真的没跟你说过吗？”
塔矢亮突然道：“你知道sai吗？”
高永夏蹙了蹙眉，不知道塔矢亮此刻提起那位神秘网络围棋大神是为什么：“一个在网上下棋的神秘高手，他和塔矢名人的棋谱的确很畅销，你想跟我说，进藤光告诉你他是因为sai才下棋的么？”
塔矢亮微微一笑：“看来我的确比前辈多了解进藤前辈一点。”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高永夏的问题。
“我的确好奇、也的确想知道，本因坊秀策……和进藤前辈究竟存在着什么联系，也想知道本因坊的头衔对他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的目光沉静，仿佛从始至终，只能看见一人而已。
“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亲口告诉我。”
高永夏蹙着眉，显然他对塔矢亮方才的言论不悦极了。就在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了进藤光由远及近的呼喊：
“小亮！你在吗？”
高永夏的表情似乎愉悦了起来：“他这个叫你的方式，真像是在找一只猫。喂，你不想听听吗？他这么急着找你，到底想跟你说什么。”
塔矢亮摇头：“我想听，但我也有话想告诉进藤前辈，这些我不想让前辈你特意听见。”
高永夏嘴角抽了抽，这个臭屁小鬼也就在进藤光面前装得倒乖，他心里想待会对局时不把你的棋路摁死我就不叫高永夏。
塔矢亮拐进了楼梯口，几乎是同时，进藤光小跑着出现在走廊尽头，见到高永夏，立刻问道：“高永夏，你看见小亮了吗？”
高永夏盯着楼梯口处的影子，心里呵呵一声还不是留下来了，他故意一笑：“没看见。”
进藤光头痛道：“糟糕了，我还想在他和你对局之前和他说几句话呢。”
高永夏：“你干脆在棋室等他不就行了？等时间到了，对局快开始，他肯定会过去吧。”
进藤光捂脸：“我差点忘了还能这样了，谢谢。”
高永夏讥诮道：“你还是老样子，在生活方面一窍不通。”
进藤光忽然定定地看向他，眼神认真得让高永夏不太自在：“怎么了？”
进藤光：“我当初没有告诉你们一声就直接转会回日本，是因为我认为在你们眼里，我的目标应该已经很明确了——就是回到日本，拿到本因坊的头衔。所以觉得没必要多做解释。”
“现在你这是在跟我解释吗？”
“是，我是在解释。”
免得你为难小亮。
高永夏忽然沉默了一下，视线投向窗外，声音低沉了几分：“三星杯那件事……我很讨厌组委会搞出的那些无聊行径，我大概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什么。所以，在你离开后我也退赛了。”
这家伙……还在把两年前的三星杯事件当成耻辱啊。
进藤光犹豫片刻，安慰道：“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你也快把那次比赛忘记吧，我并不觉得那局棋的精彩程度值得你记那么久，更何况，未来你我之间在国际赛场上交锋的机会多得是。”
高永夏瞥了他一眼：“不提以前了。这次我来北斗杯，就只是因为觉得你肯定会来，想和你再私下手谈一局。”他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道，“不过现在看来，免了。”
进藤光挑眉：“的确，但我却认为你和塔矢亮对局的话，收获一定和比我大。”
提及塔矢亮，高永夏心里一阵无语。
在看见进藤光那副全然不觉、甚至带着点“我家孩子很厉害”的表情时，更无语了。
瞥见那道影子还在，高永夏故意道：“你刚刚是在找塔矢亮吧？你想和他在赛前说什么？”
那道影子一动不动。
进藤光严肃道：“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和你说了吧，这可是终极杀招哦。”
那道影子不见了。
高永夏短暂陷入了回忆中。
总有人说他高永夏高傲、目中无人，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的眼里，只是看不见不值得在意的事物罢了。
而进藤光呢？
在高永夏认识他起，他总是一副漠视围棋以外的一切的模样。
最初进藤光在韩国棋院时，他可以整日不与任何人交谈，仅是微笑点头，这就是打过招呼了，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能独自对着棋盘厮杀一整天。
高永夏偶尔瞥见他的棋路，觉得他某步棋尚可，屈尊指点一二，换来的也是对方全然的无视。
然而不得不承认，进藤是他见过最专注的棋士。
简直就像是脑海里有另一个人在和他下棋。
一次高永夏仔细观察了他自己和自己下棋时的棋路：黑白双方皆极致凌厉，看似相似，然而绞杀在一起，简直不像同一个人能下出来的棋。可他偏偏就坐在那里，自己跟自己争得你死我活。
进藤光虽然在为人处事上非常笨拙迟钝，有时候直白得气人，但在棋盘上，尤其是在他独自面对棋盘时，他敏锐得像个动物。
直到相识两年后，两人在正式比赛相遇。高永夏抱着“绝不能被他轻视”的念头拼尽全力绞杀他的棋路，赢下对局，果然给进藤光留下了相当的阴影——据说私下没少掉眼泪。
自此，两人才算正式结识，后来进藤光才逐渐变成现在的样子。
可后来也不过尔尔。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对方并非那个需要自己豁出一切、穷尽一生去追逐的劲敌。
可现在的进藤光……却如此在意那个塔矢亮。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塔矢亮竟也将这份在意视作理所当然，并给予了十足的回应。
回忆到此为止。
高永夏心里“呵呵”一声，说：“我看是盘外招吧？”
“随便，我走了。”
“也是，毕竟和你在正式场合对决才是我的本心，呵……”高永夏话锋一转，斜眼道，“比如今年的应氏杯。你别告诉我，应氏杯你没有拿到日本棋院的推免资格，这次你可是货真价实的【本国人】了。”
应氏杯，由于其每四年一届的赛制，而被称为围棋界的奥林匹克，更是被誉为知名度最高、含金量最高、奖金最丰厚的围棋顶级大赛。
进藤光：“如果今年的我拿到了本因坊的头衔，可能才会把精力放到其他的赛事上吧。”
高永夏闻言嗤笑一声。
“我并不觉得你拿不到你们日本的本因坊头衔。”
他顿了顿，声音并不大。
“所以不是都说了吗，今年的应氏杯见。”
进藤光笑道：“比起我，我觉得你更要防备的人是塔矢亮哦，我有预感，他就要追上我了。”
“他追上你？”他刻意拉长了语调：“以你……我看塔矢亮至少还得再花上四年。”
高永夏不再多言：“好了，记住我说的话，你拿到本因坊头衔，之后——今年的应氏杯见，我要再次和你在国际赛事上正面对决。”
进藤光也道：“应氏杯见，我会努力的。”
……
待会就是塔矢亮和高永夏那场备受期待的对局。
进藤光提前来到了棋室，等待塔矢亮。
而塔矢亮早就知道了进藤光在里面，他站在门外，低头掐着腕表，在心里默默估算着那两人大概会找过来的时间。片刻后，他才抬手，轻轻推开了房门，并且刻意地没有把门关严，留下了一道缝隙。
佐为注意到了塔矢亮的小动作，眨了眨眼，虽然不太明白这孩子的具体意图，但直觉告诉他此刻最好保持安静。于是他干脆把自己缩了缩，把本就低的存在感再降低。
进藤光心不在焉地翻着棋谱，目光却频频飘向门口。
他有话想对塔矢亮说，想告诉他自己并不觉得那四年的年龄差是件坏事。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的表述实在不成熟，怎么都组织不起合适的语言。
就在他暗自纠结时，门被轻轻推开。
塔矢亮站在门口，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他会在这里。
“前辈。”
“小亮？”进藤光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你来了。”
他看着塔矢亮站在门边，墨绿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神情。进藤光那些酝酿了半天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进藤光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开了话题：“那个……你也需要赛前鼓励吗？像秀英那样？”
他随即像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对了！小亮，你这次在北斗杯的表现真的很厉害，成长速度快得超乎我的想象。看来我必须加倍努力，才能让你不那么轻易就追上来啊。”
塔矢亮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门口，手指攥着衣角，墨绿色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
进藤光以为他没听清，正想再问一遍，塔矢亮却突然走了过来，直直望着他：“在前辈眼里，我和洪秀英一样吗？”
“啊？”进藤光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回答，“当然不一样。”
塔矢亮又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进藤光莫名有些底气不足，顺着坐在了沙发上，而塔矢亮步步追问道：
“既然不一样的话，那在前辈眼里，我和洪秀英、高永夏……我和他们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刚刚进藤光的回答“当然不一样”，是他下意识的回答，绝对出自于本心。
但他还是一下被“哪里不一样？”给问住了，因为进藤光先前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洪秀英是他在韩国棋院看着长大的后辈，高永夏是彼此知根知底、亦敌亦友的同辈。他们当然是特别的，只是……
塔矢亮不一样。
归根究底的话……是因为对围棋从来都认真赤忱的塔矢亮在身后追逐着自己的背影，因为有他在追逐着自己，所以，他也越发觉得不能松懈，一定要比塔矢亮走得更快。
这或许就是佐为和亮口中的……“劲敌”吧？
只是现在他的这位劲敌，还没有成长到足够追到自己身边的地步。
他所有的心声，全部落在了佐为的耳中，这个鬼魂一时也怔住了，眼眶里忽然漫起滚烫的泪珠。
进藤光也一怔，半晌，他组织好语言，慢吞吞道：“小亮，你和秀英，高永夏都不一样，我想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很期待你的成长吧。
“你可能觉得……我比你早出生四年，让你晚认识我这件事很差劲……可是，我想我不会这样觉得。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有点自私呢？
“因为我……很想见证你的成长，从与你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下棋后，我就是如此期待着你，期待着追逐我的你。
“以及……”
我觉得你早就已经追到，我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了。
……至于“追上来的”那一刻？
因为想要你一直追逐着我，所以我会更加努力地往前走。
这话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却让进藤光脸颊一热，不知怎的竟没好意思说出口。
佐为在一旁用袖子掩着嘴：“小光肯定想说要花一辈子——而且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但小光现在不好开口吧？”
佐为别捣乱了！
唔……
还有就是……
他想起第一次在棋会馆，这孩子含着泪问他是不是瞧不上自己；想起雪夜里，他肩头落满雪花，却固执地想要追上来。
进藤光顿了顿，似乎觉得光这样说还不够，思考后，他露出一抹微笑：“还有就是……我不想看见你难过吧？”
“期待我的成长？”
“嗯，当然。”
“不想……看见我难过？”
“这个说出来还怪难为情的，但就是这样吧？”
“我和他们……不一样？”
“嗯！”
“就算我认识你比他们都晚，但我是不一样的。”
“总之，小亮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你们当然不一样啊。”进藤光理所应当道，现在他已经习惯性地伸手揉起塔矢亮的头发了，他眨眨眼，“不是都约定好了吗？你可是我最重要的劲敌。”
进藤光忽然感觉手心触感越发温暖，像是塔矢亮的脑袋主动轻轻蹭着他的掌心。
塔矢亮抬眸：“前辈觉得，我追上你需要花四年吗？”
唉哎唉？
进藤光手忙脚乱：“别听高永夏乱说！我可没这么说。”
等等，不对，小亮根本没听见高永夏说的这句话吧？
进藤光一怔，他未来得及深入思考，塔矢亮却突然动了，他几乎是扑倒般，撞进了坐在沙发里的进藤光怀里。
进藤光虽然满心诧异，但身体的本能还是让他稳稳接住了对方。和两年前初遇时相比，塔矢亮的身高已经窜升了不少，两人之间的身高差缩小，此刻他温热的脸颊几乎完全埋进了进藤光的颈窝里，进藤光环抱着他，甚至觉得有些吃力，但还是努力地接住他。
“小亮，怎么了……？”
他感到怀里的身躯微微颤抖。
随后，塔矢亮抬起脸，柔软的嘴唇在进藤光的额头轻轻印下。
“前辈，这就是我想要的赛前鼓励，待会也请好好注视着我的对局吧，我一定会追上前辈的。”
“……”
直到塔矢亮离开，进藤光还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他眨了眨眼，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妙触感的额头，然后低头，盯着自己刚刚搂过小亮、此刻空落落的手掌看了好一会儿。
刚刚……他只是习惯性地、和往常一样，顺手摸了摸小亮的脑袋而已……小亮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他复杂地心道：“佐为，小亮刚刚怎么了？”
佐为早已用宽大的袖子死死捂住了整张脸：“小光！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怎么能问我呢！”
“这种事情怎么了吗，佐为你脸红做什么？”
“小光是笨蛋啊！”
佐为“咻”地缩到了房间最远的角落，面朝墙壁，只留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任凭进藤光再怎么呼唤也不肯回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藤光还在怔愣中，转头就看见了，在大开的房间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呆若木鸡的洪秀英和一个脸色难看的高永夏。
高永夏咬牙切齿：“他对我的敌意原来在这里？简直……有病！那个小崽子……他有毛病是不是？”
洪秀英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进藤前辈，塔矢和永夏的对局……快……快开始了，所以……我们来棋室找……找谁来着？”
“……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洪秀英比手指：“进藤前辈……我觉得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比较好……”
“唉？好、好吧？！”
进藤光奇怪，这有什么？
然后一摸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也发烫？
他独自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只觉得额头上那个被亲吻过的地方，仿佛比耳根还要滚烫，连带着心跳也漏跳了好几拍。
“……小亮……小亮刚刚好像出去了，对局要延后吗？不过时间还没到……”
“……我……我想也是！永夏，你觉得呢？”
高永夏呵呵：“我不觉得。”
——————
高永夏与塔矢亮的对局开始，进藤光原本想在一旁安静观战，后期也好和塔矢亮一同复盘，却在中途被服务生喊了出去，说北斗杯的找他。
进藤光满心疑惑，北斗杯赛程已经结束，怎么会现在来找他？不过作为领队之一，他还是过去了。
他刚走到酒店大厅的连接处，一位穿着得体、面带职业微笑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外国人？
“请问，是你找我吗？”
“是的，进藤先生，您好。”他客气地递上一张名片，“我是这次北斗杯的工作人员之一，您称呼我为树博就好。不过说是工作人员，其实最重要的身份是本次赛事的赞助商代表啦。”
进藤光接过名片，礼貌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疑惑：“你好，树博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树博的笑容不变：“我们公司对围棋人工智能领域很有兴趣。因此，我们收集并分析了网络上大量公开的棋谱数据。”
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们使用了您在围棋网上的对弈数据，和那位传奇棋手sai的对弈数据进行对比，发现你们之间的棋风高度相似。所以想冒昧问问您……是不是知道sai的下落？或者，能否为我们引荐一下？”
进藤光觉得很不舒服，但他和sai的棋谱原本就是公开的，所以也找不出合适的问题，因此他并没有当场翻脸，他说：“觉得相似的话，可能是因为我和Sai都是钻研秀策流的棋士吧？流派相同，棋风有所接近也很正常。至于sai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
树博低声喃喃：“棋风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们在围棋网的ip地址的设备、所在、变动轨迹也一模一样……”
进藤光并不明白这些网络术语，他也没怎么听清，只是蹙眉道：“什么？”
树博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商业化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句低语只是错觉：“没什么，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进藤先生，既然遇到了，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帮我们一个小忙，如果是您这样优秀的职业棋士帮我们测试公司的新产品，我会很荣幸的。”
虽然他是赞助商，但也只是比赛的赞助商，又不是进藤光的赞助商，因此进藤光礼貌婉拒道：“不好意思，北斗杯已经结束了，我这边也有事，你找别人吧。”
树博立刻道：“没关系的！您只需要和我们的产品下棋就好了。”
进藤光更困惑了：“和产品……下棋？”
最终，或许是出于一丝好奇，或许是因为对方“赞助商”的身份不便一再推拒，进藤光还是跟着树博来到了他的酒店房间。
房间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新奇设备，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上显示着某个网络围棋平台的界面。
“就在这里下？”
进藤光有些意外，但还是坐了下来。
用电脑下网络围棋对他和佐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这让他稍微放松了些：“好吧，那就下一盘快棋。”
得下快一点，然后去观看小亮的对局，他一定也拼尽全力想要赢过高永夏，自己没道理在这里输。
好！抱着这种心情，这局也要赢！
对局开始。
棋盘对面那个匿名的对手，落子速度极快，计算精准，棋形完美，几乎找不到明显的失误。
但正是这种“完美”，让进藤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看不出对面棋士的偏好和风格。
“小光……” 佐为也飘在一旁，眉头紧锁，宽大的袖子无意识地拢在一起，“这个对手……感觉很不对劲。”
他的棋，就像是……没有心。
树博就站在进藤光身后，安静地观战，过了许久，仿佛不经意地开口解释：
“围棋采用的准19×19棋盘，合法局面数约为 2.08×10¹⁷⁰，也就是说，远超可观测宇宙原子总数的10⁸⁰，每一步的选择分支也常达数十上百，后续变化更是呈指数级增长。
“因此，一般的电脑软件根本不可能完成如此庞大的计算量，虽然我们开发的软件并不是完全体，但是……”
进藤光对此充耳不闻，静静落子。
确实很完美，但棋路很僵硬，像是在刻意模仿顶尖棋手的棋谱碎片，甚至还能看见sai的影子……就是这点格外令人不适。
不过强行拼接，反倒能找到漏洞。
“赢了。”
进藤光伸了个懒腰，直接站起身，语气轻松。
“诶？进藤先生，这……”
树博似乎没料到结束得如此突然，还想说什么。
“测试已经结束了，树博先生。”
进藤光打断他，礼貌却疏离地点了下头，不再给对方任何挽留的机会，径直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看来还需要进一步测试吗？初版本的确不怎么样……”树博若有所思，“只能是……sai了啊……”
进藤光在回去的路上，那股说不出的诡异感依旧萦绕心头。
想见sai的人，很多。
自从佐为和塔矢行洋的对局棋谱出版以后，网上掀起了大量讨论“sai究竟是谁？”的热潮，这次不仅仅是围棋圈内了，显然已经蔓延到了圈外。
佐为根本就没有实体，不可能被发现吧？就算是亮与塔矢先生，也只是知道我是sai的学生，而塔矢先生和亮当然不可能说出自己和sai的关联。
但那个人……说实话，居然只是凭借棋谱就可以认定他们有关联，还挺吓人的。
进藤光顿时有些不放心，去前台借了电脑，高强度上网检索了自己的名字和sai的名字。
现在似乎完全没有网民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只有一些圈内人士会在论坛里总结秀策流棋士的时候把他们相提并论。
佐为安慰他：“小光，不用担心！大不了现在注销sai的账号就好啦！”
进藤光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可能，那个账号以及出版的棋谱都是你存在过的证明，是不可能被销毁的。”
“小光……”
“好了！我也别想那么多了，”进藤光像在和自己说，“那个人大概是巧合吧？而且说起来，只有我才能看得见你，也没有人能够真的证明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啊？”
不过，这个不是最诡异的。
诡异的是刚刚和他下网络围棋的那个人。
就算那个匿名棋士的棋路里有sai的影子，但它永远不可能成为佐为。
佐为的棋，是有温度的，是有他的喜悦、愤怒和悲伤的……就像……
……就像小亮看我的眼神一样。
想到这里，进藤光猛地顿住脚步，被自己这个突兀的联想惊到了。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小亮呢？
脸颊似乎比想象中更烫。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额头，仿佛那里还烙印着少年柔软嘴唇的触感。
咳咳…
现在的对局室里，此刻正进行着怎样的激战？
之前是他想错了，可现在，他意识到了：即便端坐在塔矢亮对面的是高永夏，可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是亮为了追上他、理解他，甚至……超越他，而义无反顾踏入的战场。
即使并非正式比赛，也一定会拼尽全力。
因为……为了追上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莫名一紧，一种更为汹涌的情绪漫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再也无法站在原地。
他得回去，回到那个有塔矢亮在的地方。
Notes:
高永夏控诉背后的真相：
不是进藤光漠视除围棋外的一切直到几年后才改变，单纯是因为初来时不懂韩语……
于是进藤光每天的日常：
进藤光（呆滞）：他们在说什么听不懂思密达，干脆下棋好了……
Chapter 1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现在的现在
每回见到高永夏，进藤光就一阵冷汗。
进藤光刚来韩国棋院时，才刚随父亲居住到韩国不久，韩语说得磕磕绊绊，交流听更是如同天书，刚转到这里的学校就因语言……被动孤立了。
大概在棋院也是，基本上无法交流，尤其是高永夏那家伙，每每见他都是摆着一张臭脸站在他棋盘边，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
连进藤光都听不懂，老古董佐为就更听不懂了。
他是不是在骂我？这个词没听过……啊，这个语法也不懂……算了，下棋好了。
慢慢过去两年，他对韩语和高永夏这个人同时渐渐熟悉，进藤光大概后知后觉那个人应该没有在骂他，最多是阴阳怪气。
但后来进藤光又觉得高永夏肯定是在骂他：在四年前他决定不下棋的当晚，高永夏连续打了十多通电话过来，每次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了一顿，甚至夹杂着有些口音古怪的日语。
在进藤光受不了把手机关机后，第二天洪秀英就从韩国飞来了日本来见他，除了劝他要想清楚以外，还捂着脸颇一边道歉一边无奈地用手机播放了一段高永夏骂他的录像，音量不小心调太高，整个医院一层都弥漫着高浓度的韩语。
即便与高永夏认识了许多年，进藤光也依旧搞不懂他这个人的个性，只明确一点：
他这个人棋下得漂亮，性格也是够烂的。
更搞不懂，高永夏为什么会在自己不再下棋的四年后，突然出现在——
他和亮的家的楼下。
高永夏抬起墨镜：“又是四年过去了啊，好久不见，进藤光。”
……还是老样子。
洪秀英见到他，眼睛一亮，原本想小跑着过来，但还是犹豫了片刻，只慢慢拉着高永夏走过来：“进藤前辈，塔矢君，好久不见。”
塔矢亮微微颔首，简单打了招呼，而进藤光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说：“好久不见，你们的日语变好了……怎么突然到日本来了。”
高永夏正想说话，却被洪秀英一把抓住了外套。
“我、我们在电视上看见了进藤前辈你出现在了围棋业余比赛的现场！应该……应该是工作人员吧，”洪秀英尴尬一笑，“所以想来日本旅游。”
进藤光：“……”
他想起来了，为了宣传，所以这次的比赛是全程直播的，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全球直播。
可是……这样他们的话反而好像更前言不搭后语了，怎么因为看见了自己出现在一个业余赛事的现场，来到了日本旅游呢？
——————
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因为附近没有合适的能够接待外国人的酒店，加之他们也没有提前预定办理手续，高永夏和洪秀英就住进了他们家里。
高永夏丝毫不见外，长腿一迈便径直走进了客厅，如同回到自己家般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洪秀英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十足的歉意，朝进藤光连连躬身：“真是打扰了，进藤前辈，我们手续一办好就立刻搬去酒店！”
毕竟曾是围棋上的同伴，即便自己早已不再下棋，如若是来找自己下棋那倒可以直接送客，然而对方口口声声说只是来旅游，他实在没法断然拒绝。
面对洪秀英这样，进藤光也只能尴尬摆手：“没关系，如果小亮觉得没问题，你在日本期间一直住着也可以。”
高永夏顺手将墨镜推到了头顶：“那就好。”
进藤光汗颜：“抱歉，我没说你。”
高永夏全然当听不见。
最令进藤光意外的是，塔矢亮居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高永夏自顾自坐下后，便沉默地转身走进了厨房，看样子是去准备茶水。
仔细想想，塔矢亮虽然没有同意的理由，但的确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定是因为自己而妥协的吧。进藤光想到这里，油然而生一股愧疚。
他有些无奈地走到沙发边，在高永夏对面坐下，试图理清这混乱的状况：“那个……秀英，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的？”
高永夏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客厅的布置，随口敷衍：“啊，这个嘛……这样那样就知道了。”
这算什么回答！
进藤光嘴角抽了抽，却也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更多，也不认为这是重点。就在厨房传来烧水声的间隙时，进藤光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开口：“你……对我们住在一起，不会感到奇怪吗？”
他只是有点担心他们会误会塔矢亮。
……对了，如果真的误会了的话，只要解释他们已经登记结婚就没问题了。
高永夏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很无聊的问题：“他都拿到名人头衔了吧，你们不住一起才奇怪。”
进藤光：“为什么？”
高永夏：“因为他有病。”
进藤光：“不……我是想问为什么是他拿到名人头衔而不奇怪，而且我就算了，你不许对他没礼貌。”
可没等高永夏说话，一个装着茶水的托盘重重放在他们之间的茶几上，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塔矢亮淡淡道：“喝茶。”
其他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只是安静地在进藤光身边的空位坐下，姿态自然而占有性十足。他端起自己那杯茶，垂眸吹了吹热气。
仿佛两位客人全是空气。
进藤光有些紧张，他不知道他刚刚和高永夏的对话塔矢亮听到了多少，幸而高永夏也没有继续提起的意思，塔矢亮也没问，于是现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
到了夜晚，进藤光才意识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
这是当然啊！
本来这间房子就是以两人合租的形式出租的，所以当然只有两个可以睡觉的房间。
当然，也可以让他们睡沙发就是了，只不过，在明明有两个房间的情况下还让他们睡沙发，是不是会更加可疑？
也就是说，他要和塔矢亮住一个房间……
说来惭愧，虽然他们已经登记结婚，也戴上了对戒……还有他给了自己工资卡用于家庭开支，但却完全没有住在一个房间。
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提过这茬。
所以就一直维持着之前合租两人住不同房间的习惯。进藤光有些无奈地想，是啊……毕竟只能算是名义上的关系。
最终进藤光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高永夏和洪秀英，自己则抱着枕头，期期艾艾地挪进了塔矢亮的卧室。
他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双人床，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既然已经登记结婚，那同睡一张床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为什么会感到尴尬？
这很正常，他们是合法伴侣，睡在一起天经地义……
但是，他的心跳就是不受控制地加快。
塔矢亮似乎完全没觉察出微妙的尴尬，他已经换好了睡衣，正靠在床头看书，暖黄的床头灯勾勒出他沉静的侧脸。见进藤光还杵在门口，他抬起翡翠色的眼眸：“前辈还不休息吗？”
“啊……就、就来了。”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同手同脚地走到床的另一边，动作僵硬地躺下，中间简直是还能再睡一个人的距离。他注视着天花板，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边若有若无的属于小亮身上的干净气息。这却令他愈发紧张，身体绷直。
“关灯了。”
“……嗯……嗯。”
“啪嗒”一声，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视觉无法发挥作用后，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进藤光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无规律的心跳，也能听到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姿势，一动不敢动。
过了一段时间，身旁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进藤光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神经，小心翼翼地想要翻个身。然而刚刚背过身去，就感到身后的床铺塌陷下去，随即他被塔矢亮揽住腰，紧紧嵌入了怀中。
他抱得太紧，一时让进藤光有些不适应，心跳得更快。
塔矢亮的的手臂箍得很紧，几乎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
他……他没睡着？！
进藤光刚想说“小亮”，塔矢亮的声音就低低地传了过来：
“……我可以抱着前辈吗？”
“！”
进藤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心想，你抱都抱了，手臂箍得这么紧，现在才问？可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先后顺序的时候。
拒绝吗？好像显得他很在意，而且……
“……应、应该没关系吧？”他听到自己声音发紧，明明是在回答塔矢亮的话，却像是在试图用道理说服自己“毕竟……我们都登记结婚了，只是抱一下而已……”
他话音未落，就感觉被抱得更紧，就像是被按进了塔矢亮的怀中。
“那前辈的意思是说，”塔矢亮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好像比刚才更低哑，“因为已经登记结婚了，所以我也可以做……更过分的事情吗？”
更、更过分的事情……？
这几个字单拆开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像是怎样都听不懂了，进藤光一下子浑身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
可不等他回答，塔矢亮却将脸埋进进藤光的后颈，闷声道：“……不过，现在还不行吧。”
进藤光：“……”
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此刻涌上心头的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一丝愧疚，或者莫名的失落？
“就算高永夏和洪秀英离开了，前辈也继续和我住一间房吧。”
进藤光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脑子也乱糟糟的，被他这接连的直球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凭着本能，期期艾艾地应道：“……嗯。”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塔矢亮似乎满意了，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黑暗中，进藤光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身后人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怀抱里，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现在是早春，夜晚还是有些料峭，但他这一晚却觉得异常温暖，一夜无梦。
——————
第二天早上，进藤光是被隐约传来的食物的香气唤醒的。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发现身边的床位已经空了。
原来，每次小亮都比他起早这么多。
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自己居然直到和他同住一个房间后，才后知后觉地对这件事有了清晰的实感。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应该……住一个房间。
要不明天就由自己来准备早餐吧？也不能总让他一个人做这些，虽然可能不太好吃……但总觉得小亮不会在乎这些……
进藤光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只见塔矢亮已经穿戴整齐，正将早餐端上餐桌。
两位客人也已经坐在了客厅，洪秀英有些拘谨，高永夏则翘着腿，目光扫过餐桌，又看向空空如也的流理台：“我的呢？”
进藤光还没完全清醒，带着点起床气：“不是很明显吗？你想吃自己去买。”
塔矢亮将牛奶放在进藤光惯常坐的位置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高永夏刚想说话，就被忍笑的洪秀英一把拉住：“永夏，你就自己去买吧。”
高永夏：“……”
在高永夏披上外套出门前，塔矢亮终于说：“就在桌上。”
今天还是工作日，所以进藤光要上班。他匆匆吃完早餐，对两位客人表示如果要旅游的话请自便，并给了他们一份备用钥匙。他正准备出门，而塔矢亮照例自然地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领带。
这个日常动作原本进藤光早已习惯，并没觉得有什么，然而此刻在两位旁观者，尤其是高永夏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他竟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他微微偏开视线，低声说：“小亮，我……我也帮你吧。”
塔矢亮却似乎并不意外，从善如流地微微低下头，方便他的动作。
结果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因为那聚焦在身上的目光让他紧张，进藤光的手指变得笨拙，一下不小心把领带结打错了，一个明显的失误。
“噗。” 高永夏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进藤光瞬间有些无地自容。
塔矢亮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进藤光泛红的脸上，声音平稳而温和：“没关系，前辈慢慢来就好。”
这句安抚反而让进藤光更加窘迫，他集中精神，终于重新打出了端正的领带。
“我……我出门了！”
“等等，前辈。”
塔矢亮却叫住了他。在进藤光疑惑回头的瞬间，塔矢亮上前一步，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尔后自然地在他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你忘记每天的临别吻了。”
哪……哪有每天！
明明……明明就是……
从今天开始……不对，从刚刚开始的……
进藤光的余光不忍地瞟了一眼高永夏和洪秀英，高永夏一言难尽，洪秀英害羞捂着脸。
这种事情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
不不……来不及想了……
不解释……越解释越乱……
“我真的去上班了！！”
进藤光忙不迭地同手同脚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
这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办公桌上的文件字迹仿佛会游动，幸子组长交代的任务在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就没了踪影。好在细心的岸田察觉到他状态不对，低声提醒了几次，才让他勉强没有在工作中出错。
直到快下班时他才想起今天是越智来上课的日子。
进藤光火急火燎地冲出公司，而当他随着人流挤出地铁站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墨绿长发的身影依旧安静地等在老地方。
“先去超市吧，家里的食材不太够了。”
“啊？哦……好。”
两人像过去的许多天一样，并肩走向超市，在生鲜区挑选着晚餐的食材。直到提着购物袋站在自家公寓门口，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谈话声，进藤光才第三次猛然想起高永夏和洪秀英还在，而今天……是越智来上课的日子。
他握着钥匙，内心一阵头痛。
门从里面被打开，似乎是洪秀英听到动静来应门。他看着站在门口、表情复杂的进藤光，疑惑地问：“进藤前辈，怎么了？”
高永夏倚在门框上，同样投来询问的目光。
进藤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忘了今天有学生要来，而你们的存在让情况变得有点复杂”这件事。他为难地想，总不能把这两个语言交流虽然无障碍、但的确是外国人的他们暂时赶出去吧……
但既然是上课，有其他人在也不太好……
就在这时，未关的门外传来少年规矩的声音：“塔矢老师，进藤前辈，打扰了，我进来了。”
当越智推开门时，顿时沉默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四人无不一是顶尖棋士，进藤前辈，塔矢名人，韩国的洪秀英七段，以及被誉为韩国青年一代第一人的高永夏九段……
这几个光是名字并列就足以占据围棋周刊整个版面的棋士，怎么都齐聚一堂了？
越智有些紧张：“那个……”
高永夏和洪秀英很快搞清了状况，他挑眉道：“又是一个你亲手培养的后辈吗？”
“不，我只是负责记录对局而已，教学方面一直是小亮负责……”
“啧，既然这样，那我和秀英也勉强加入吧，反正也闲得无聊，果然还是要下棋才可以啊。”
“这……”
高永夏无所谓地耸耸肩，散漫道：“这有什么？辅导就是下棋而已，家常便饭。”
“棋盘够吗？”
越智立刻：“我请管家爷爷送新的过来！”
进藤光犹豫：“可是……”
高永夏的目光扫过越智，勾起唇角：“看这小鬼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我和秀英的名字，不过不知道也不可能吧？小朋友，和我们一起下棋，你没意见吧？”
越智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背脊：“我……我没意见！”
洪秀英也温和地笑了笑，表示：“如果只是下指导棋的话，我没问题。”
塔矢亮对此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进藤光见状，知道自己再反对反而显得奇怪，只能妥协，但他还是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只是……越智要和你们三个人轮流下的话，时间可能不够。”
高永夏像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挑衅意味的弧度：“下一对三的棋不就行了？这样慢一点也无所谓，时间刚好。”
———这根本就是在欺负人吧？
越智如果已经是职业棋士也就算了，可他……
进藤光刚想开口，手却被身旁的塔矢亮轻轻握住。塔矢亮的目光沉静，低声提醒：“前辈，你看他的眼神。”
进藤光一怔，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越智。
越智……在恐惧。
的确，面对三位顶尖棋士的压力，怎么可能不恐惧？
但即便如此，即便身体都在微微发抖，这个少年所拥有的求知欲和斗志，却无论如何也使得他不想放弃。
这样的眼神，仿佛跨越了光阴。
六年前……一个拥有同样眼神的孩子，也是这样出现在了他的棋盘对面，过去的他仿佛就站在了自己眼前。
而现在，塔矢亮站在了自己身边。
大概……也要超越他了吧？
进藤光心里最清楚，此刻最动摇并非越智，而是自己。
原本只是越智和塔矢亮对弈，他在一旁机械地记录棋谱，光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感受那棋盘上流淌的杀意与灵光，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
如果是三个风格迥异、却同样顶尖的棋手同时落子……那交织的棋路……他还能……还能像之前那样，勉强将自己隔绝在外吗？
就在这时，越智猛地抬起头看向进藤光：“如果进藤前辈觉得对我不公平……只要给我让子就没关系！或者不让也可以，我真的不想浪费这次机会。”
此时此刻，进藤光真切意识到了自己的动摇。
可是，不能浪费……越智的机会。
“……好，”进藤光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就下一对三的棋。”
——————
让子还是需要的。
三人在越智的坚持下各自让了三子，越智执黑先行，同时与高永夏、洪秀英、塔矢亮三人展开对局。
进藤光则坐在一旁，面前摊开三份空白的棋谱记录纸，手持铅笔，准备履行他助教的职责。
棋局开始。
进藤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记录”这个机械动作上。
笔尖在纸上滑动，勾勒出棋路的轨迹。
只能录入，不能解析。
不能想，不要想。
原本就是一对三，即便让子加反贴目也很难不处于下风，更何况眼前的三人皆是顶尖棋士；越智下得十分勉强，面对高永夏锐利的进攻，他左支右绌；应对洪秀英绵密扎实的布局，他感到窒息；而在塔矢亮步步为营的压迫下，他更是举步维艰。
汗水逐渐浸湿了他的额发。
进藤光的笔尖偶尔会停顿。
当高永夏落下一手看似无理、实则暗藏杀机的棋时，他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一缩，在洪秀英巧妙地化解了越智一次微弱的反击后，他亦忍不住微微一滞。
而塔矢亮布下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曾共同研究过的局时，他的指尖甚至有些发凉。
……动摇。
他死死压抑着脑海中几乎要自发开始的演算。
……不能动摇。
与高永夏和洪秀英的对局，越智相继中盘认输。
他脸色发白，但眼神依旧倔强，将所有精力投注到与塔矢亮还未结束的棋局上。
这盘棋，越智支撑得最久。或许是因为与塔矢亮对弈次数较多，但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塔矢亮在指导棋中留下了更多让人挣扎的余地。
然而实力的鸿沟依旧清晰。在塔矢亮一手精妙的“点”之后，越智盯着只下到一半的棋盘看了很久，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他肩膀垮了下来：
“……我输了。”
不。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进藤光脑海里响起。
还没输。
左上角那个看似无关的弃子，只要可以利用——只要利用小亮为了追求效率而留下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断点，还能……还能挽回。
他的大脑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计算。
太慢了。
这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就烙印在灵魂里的本能，是几乎与呼吸同在的直觉。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进藤光自己也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他已经挣脱了束缚的锁链，拾起一枚黑子，落在了他“看”见的那个位置上。
这不是最好的一步棋，也不是最强的一步。
应该是………
棋盘上的形势，因这一子，慢慢发生了改变。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高永夏玩味的审视，洪秀英惊讶的注视，越智茫然的抬头，以及……塔矢亮骤然亮起的翡翠色眼眸，就好像跨越了四年的时空，他为了重新看到这步棋，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但进藤光的脸却变得惨白。
他猛地站起身，不小心把棋盒摔落在地。
“我……！”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里。他甚至忘了换鞋，穿着室内的拖鞋，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家门。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
多么悲哀的事情。
这么多年，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触碰。
用一层又一层的日常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假装那个名为“进藤光”的棋士早在四年前的某个瞬间沉眠。
可仅仅只是再次拿起棋子，甚至来不及思考。
他心里的声音就在说话。
他还是想下棋。
他一直都想……下棋。
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限靠近那片棋盘世界时，就如同无限接近于痛苦；可是，在这无限远离围棋的这四年，他也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
——————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传来尖锐的疼痛，他才无力地停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喘息。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塔矢亮找到了他。
塔矢亮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慢地紧紧抱住了他。进藤光僵直的身体在这个昨夜里熟悉的怀抱中慢慢软化，额头抵在对方的肩颈处，汲取着一份宁静的温暖。
过了好一会儿，进藤光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找回一丝清明，他声音闷闷的，愧疚道：“小亮，越智他……怎么样了？”
“没关系的前辈，”塔矢亮安抚道，“已经跟他说择日再复盘了，没关系的。”他顿了顿，抱得更紧了些，低声补充，“前辈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很好……吗？”进藤光有些迷茫，“可是对于如今的我来说，究竟什么是很好呢……”
是再次拿起棋子，还是……又一次当了逃兵？
“先穿上鞋吧，前辈。”
塔矢亮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将鞋子放在他脚边。
进藤光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好、好的。”为了避免塔矢亮直接帮他穿，他连忙蹲下来穿好。
就在他系好鞋带后，另外两道身影也出现在了街角，高永夏和神情担忧的洪秀英紧随其后走了过来。
见到他，进藤光猛地直起身，他几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高永夏的衣领；“我不觉得你是真的来日本旅游的，所以……你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高永夏拍开他的手，呵了一声，反问道：“我的目的？”
一旁的洪秀英不忍地垂下眼，小声提醒道：“进藤前辈可能不记得了吧，四年过去了，又要举办……应氏杯了。”
应氏杯。
四年以前，进藤光和高永夏约定过要在应氏杯的正式赛场上再度对决，然而在他决定退出职业围棋、再不下棋后，便向日本棋院申请退掉了应氏杯的推免资格。
最后……是谁代替他去的呢？
不太记得了，他退出围棋界后，对一切都不再关心。
应氏杯四年一届，而大多围棋选手的黄金时代也不过四年而已，因此，每一届的应氏杯更像是每一个棋士职业生涯的见证赛，进藤光现在想想，居然有些恍惚。
也有些自嘲。
自己的黄金时间，也就这样过去了。
就算他想重新捡起围棋，也不再可能。想回头，也早没了回去的路。时间越是往前走，他就越不能后悔。
进藤光闭了闭眼，不再回忆往事。所以在这个时间点，是为了当初所谓的应氏杯对决的约定而来吗？如果这次这两位旧友是为了劝他下棋，他会干脆地——
“嗯，今年的应氏杯，的确要开始预选赛了，”高永夏又把墨镜戴了回去，“不过我这次来，是来找他的。”
他的目光看向塔矢亮：“塔矢亮，这次我是来找你下棋的，你也是本届应氏杯日本的推免选手之一吧。”
进藤光：“……”
他竟然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这个问题是问塔矢亮的。
看来……都和他没关系了。
高永夏墨镜下的眼睛似乎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就算你不再下棋，但我并不认为我说出口的约定就能轻易作废。既然你选择逃避……那就只能由你亲手培养出的后辈，来替你履行这个承诺了，仅此而已。
“呵……虽然隔了四年，不，应该说，现在的塔矢亮和四年前的你，你们总算并列了呢。
“进藤本因坊和塔矢名人。”
Notes:
本来应该还有韩剧的狗血车祸剧情，但我想了想不就是下个棋吗怎么摊上人命了……
Chapter 12
Notes:
过去篇果然还有一章才正式结束
本章比较潦草，后续大概会补点，因为我也不想面对这段剧情，忧伤
为了鼓励自己写完所以俺决定做本给自己留念！默默约稿ing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过去的现在
“佐为，你怎么了？”
北斗杯后，进藤光全身心投入到接下来的本因坊头衔赛中。他不负众望，再次一路赢下循环赛成为积分第一，也再一次拿到了本因坊头衔的挑战权。
然而也是自北斗杯后，进藤光觉察佐为越发沉默寡言，时不时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因为正处在循环赛阶段，进藤光不想让佐为知道自己因为担心他的情况而分心，所以一直忍着没问，只能先观察，在拿到挑战权后，进藤光终于忍不住，开始询问起了鬼魂的情况。
难道是因为自己最近和他下棋的时间减少……郁闷了？
不对不对，不可能是这种理由。
佐为垂着长长的眼睫，生涩开口：“……小光。”
“佐为，只有把问题说出来才能一起解决呀，这还是你教导我的。”
“……”
真的……要说吗……
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吗？
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和小光好好道别……
“对不起，在小光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拖了小光后腿。”
还是说我应该相信这个孩子吗？
可是，我是不是等不到那个时刻了呢？
我可能，真的只能离开了……
——————
——————
挑战赛将从这周日开始，到了最关键的头衔赛，对局室按照规定设置在幽玄之间，采用七番棋赛制，每局双方各有六小时用时，中间设有休息。而在正式比赛前，进藤光入住了由棋院安排的酒店。
又一次来到这里了啊。
进藤光已经不会像初次来时那样好奇地左顾右盼了。房间里有工作人员提前准备的棋盘，原本是供他打谱或复盘之用。此刻，他坐在空空的棋盘对面，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木质星位，像是在发呆。
佐为轻声道：“小光，紧张吗？”
进藤光垂眸：“说不紧张，不太可能……”
佐为连忙说：“上一次是因为小光发烧了嘛！所以第七局才输掉的。”
进藤光听出他话里的安慰，笑了笑，道：“谢谢你的安慰，佐为。不过……我觉得，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心安理得的借口，我想只有直面自己的失败，那样才有意义吧？”
所以……他究竟缺了什么呢？
他自认为，自己所缺的并非单纯的棋力，也不是大赛的经验。那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
不过，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那就在这次的对局中直面自己曾经的失败，找到所缺之处。
即便现在没能找到，也不能因此全盘否定自己，失去信心。
而且，现在必须打起精神才可以！
佐为欣慰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小光真的长大了啊……”
“我真不喜欢听你用这种语气这样说，明明都说好了为了我再坚持一下，但这样就好像你随时就要离开一样。”
佐为一愣：“小光，你……”
进藤光别过脸：“如果你真的会离开，我也只能接受吧，笨蛋，不要让我主动说起啊。”
至少在离别之前，要好好和这个孩子道别。怀着这样的心情，佐为在万般纠结中，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事实。而眼前的少年在反复确认后，只是沉默良久，轻轻说：
好，我知道了。
为了不让你担心我，接下来的比赛，我会努力的，至少要做到让佐为看不出来我受着这件事的影响。
这样的话……就是和你好告别了，对吗？
佐为眼眶一热，为掩饰佯装嘤嘤嘤道：“干嘛！关心小光还不好吗？”
“这是两回事！”
“对了……说起关心啊，我觉得有一个人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你的情况哦，”佐为微笑，“既然这样，小光要不要去找小亮下棋？”
进藤光矜持道：“小亮有自己的路要走，怎么能老是把时间花在前辈身上呢？”
佐为扇子掩面，发出一声看透一切的“哼”：“小光就知道口是心非，你不就是知道小亮肯定会来找你吗？”
“这……这有什么关系！”
“哇！小光你明明就很自豪吧？！”
“这几年他算是我带大的，我为什么不能自豪？”
嗯！
嗯嗯！
佐为捂着嘴偷笑，小光也是他一手带大的，所以他怎么不可以也感慨一句“你长大了”？
可与此同时，那份隐约的伤感又浮上心头。
……真不知道，还能陪这个孩子多久。
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见他骄傲的孩子，拿到他最想要的本因坊头衔。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紧绷的寂静。
“呐，佐为。”
“嗯？”
佐为立刻回应，温柔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
“佐为，我发现……你还挺怪的。”
“作为一个鬼魂已经存在了上千年，而且还附身在了棋盘上，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我，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怪的人吗？都老生常谈了，小光是不是想这么说。”
进藤光摇摇头：“不是哦，是我之前就意识到了、却忘记问了的，但现在突然想了起来，所以就感慨一下。我只是觉得……你对小亮的事情有点太上心了。”
从最初的相遇，到后来的种种，佐为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将他和塔矢亮牵引到一起。
佐为轻声道：“不是我牵引的你们，而是围棋呀。”
进藤光也笑道：“也对……也不对，可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
佐为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小光，你有没有觉得……有小亮这样一个劲敌在，这几年回到日本后的你，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进藤光“唉？”了一声，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他开始仔细地思考起来。
这些被塔矢亮执着追逐的日子，的的确确因为对方的进步而产生了：我一定不能松懈、一定不能这样被他轻易追上的紧迫感。
以及……那些在棋盘上碰撞后产生的新的感悟……
进藤光忽然感到脸热，他别过脸：“我想……还好吧？”
（小光大概无法说出口吧。）
（我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哦。）
小光需要这样一个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人，一个能真正理解他、刺激他、并且能一直陪他在围棋这条漫长道路上走下去的对手。
既然我无法永远陪在你身边，小光……那么，在我还能看着你的时候……
在我……还能像现在这样，清晰地看着你、和你说话的时候。
你一定……一定……要等一等小亮。
等他足够强大，等他成长到足以与你并肩、甚至能逼出你全部潜力的程度。
那样就算我不在了，我……
“佐为，下雪了。”
进藤光望向窗外，细碎的雪花正从天空飘落，在窗玻璃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一片银白。
亮晶晶的雪花仿佛要融化在鬼魂的眼眸之中，佐为轻声感慨：“新年快到了。”
进藤光凝视着窗外：“我差点忘记了，今年新年要和小亮一起去神社呢，如果那个时候，你还在的话……”
佐为失笑：“小光，比起我，我怎么感觉你更在意小亮的事情呢？”
进藤光顿了顿，仔细想了想，最后失笑道：“或许就如我先前所说的，我真的很期待他这位正处于成长期中的我的劲敌吧？”
“小光，你不也还在成长吗？”
“是吗？我觉得我已经很强了唉，这一次，我一定拿到本因坊的头衔给你看哦。”
……一定。
至少在他离开前，我必须要让佐为放心才可以。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打开一看，果然是塔矢亮。
塔矢亮：“不知道这个时候来见前辈，会不会太打扰了。”
进藤光在心里和佐为说：“你看，他来了！”
佐为：“嗯，他来了。”
进藤光朝他一笑，让他进来：“并不打扰，或者说你来的正好，我们下棋吧。”
塔矢亮落子愈发沉稳，进藤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迫近身后的的气息，他被这种紧迫感追逐着，每一步都下得格外酣畅淋漓。
复盘结束后，塔矢亮却陷入了沉思，进藤光有些奇怪，开口问道：“小亮，怎么了？”
“没事的，前辈。”
“明明就是有事啊，说吧。”
“前辈……是有什么心事吗？”塔矢亮望向他，“因为前辈在下棋时虽然格外专注，但今天，好像总有一点心不在焉。”
“我……”
进藤光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晓佐为的存在。
“无论是什么都好，前辈说什么都可以。”他微微垂下眼帘，“前辈可以当成……是我想听。”
“嗯……那我跟你说说我当初为什么下棋吧！”
“是像我一样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吗？”
“唔……只能说，后来的我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继续下棋，但我接触围棋的契机……可能不是那么令人值得期待的故事，当初我会下棋，是因为……孤独。”
来到韩国后，父亲的工作很忙。
他不懂韩语，更无法插入同班同学的话题，小孩和大人不一样，并不善于掩饰情绪，对恶意的边界也较为模糊。因此，面对同学完全无意识的排挤，我……很孤独。
而就在那时，我身边唯一的人，是……
“是……sai吗？”
进藤光失笑：“你猜对了，就是sai。”
sai是个彻头彻尾的围棋迷，不如说，他除了围棋以外，其他全是短板。sai也想安慰他，笨拙又急切，可是对于sai来说，他所会的、所能给予的，只有……
围棋。
六岁的进藤光身边，只有围棋。
“我有时候也会在想，这样的初心是不是错误的。”进藤光的声音更低了，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盘上抚摸，“当我第一次在正式比赛里输棋时，那种不甘心和自我怀疑一起涌上来，加上我实在搞不懂这样的初心究竟是对是错，所以大哭了一场。”
塔矢亮静静地听着，眼眸一眨不眨。
“那个时候，sai和我说……
“无论是出于热爱、还是出于功利，无论是主动拥抱还是被迫选择，围棋，它就在那里。不是围棋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围棋。
“所以，从那一刻起，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要选择围棋，无论是怎样的开端，就算不知道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我也要选择围棋。”
“前辈。”塔矢亮轻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突然说这个干嘛......而且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不。”塔矢亮摇摇头，“对我来说，前辈的每一个故事都很重要。因为......”
因为这样，我就能更靠近你一点。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进藤光却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读懂了未尽之意。他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塔矢亮唇角微扬：“如果当初的sai先生是用围棋安慰前辈的话，那现在前辈还可以和我再下一局吗？”
进藤光不自觉被逗笑了：“好，我们再下一局。”
佐为在一旁加油打气，折扇成为了打call用具：小光！加油呀！
——白子落下。
本因坊头衔挑战赛，第一局。
进藤光九段执白，胜仓田本因坊半目。
赛后的酒店房间内，进藤光与塔矢亮相对而坐复盘。
“这里，仓田先生的应对有些保守，如果是我，可能会选择更强势的打入……”
“但这样的话左边的棋形可能会诞生薄弱点，所以他大概考虑的是这个吧。”
塔矢亮沉思片刻，忽然轻轻点在了一个空白交叉点上：“但是，前辈，如果仓田老师当时，将黑子落在这里呢？”
“这……里？”
“这样的话，反而是仓田先生的黑棋可胜半目。”
“等等！那我这样呢……”
两人争论了起来，开始实战践行。
——黑子落下。
本因坊头衔挑战赛，第二局。
进藤光九段执黑，胜仓田本因坊二目半。
“开局顺利！”进藤光长舒一口气，“如果接下来也能保持这个状态，我反倒觉得很快就能结束呢。”
塔矢亮提醒：“前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进藤光笑着把他脑袋揉乱：“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
暖黄的灯光下，两人在酒店房间内低头复盘。塔矢亮的目光掠过棋盘上激烈的厮杀痕迹，忽然轻声说道：“前辈的棋路，果然和sai先生很像。”
进藤光不以为意一笑：“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啊。”
佐为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无论是最初的和谷、还是后来那个神秘的树博，再到现在将这一切点破的塔矢亮……无论与进藤光的关系亲疏远近，只要认真研究过他们的棋谱，都能看出那惊人相似的棋风与思路。
万一……
万一有一天……被有心人所利用……
“不要那么想，佐为，”进藤光听见了他的心声，在心里说，“我并不觉得被别人意识到你的存在是坏事，倒不如说，我比任何人都想证明你的存在。”
是的……所以小光才那样拼命地想要拿到本因坊的头衔……
只是……
“不用担心我，”进藤光以为他只是在担心他后续的赛事，他在心里说，“这一次，我能做到的。你专心看着我吧，这是我和你之间的……告别。”
——————
然而第三局和第四局，进藤光却接连失利，暂时二比二平局，直到第五局时进藤光赢棋，才勉强再次占据优势。
可不知是不是心态因此产生了摇摆，进藤光输掉了至关重要的第六局。
三比三。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期盼，都压在了即将到来的最终局——第七局上。
“……”
第六局结束后，进藤光回到酒店房间，盯着棋盘看了许久。
这时，他突然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我出去走走。”
佐为飘在一旁，紫色的眼眸盛满了担忧，他感知到了小光身上的焦躁，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进藤光像是要抓住什么消逝的东西，固执地走遍了每一个与佐为留下回忆的地方：他们最常对弈的房间、爷爷家的古老阁楼、热带乐园的许愿池……最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河边的青草地上。
“我下完这局棋，你是不是就要走了呢？”
佐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低声道：“小光，我……”
“别说了，我大概猜到了。”
“……”小光心态上的摇摆，在这里，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那局棋永远也不要开始，也不要结束。”
佐为失笑：“小光，可是我知道，你会下完这局棋的，对……吗？”
进藤光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佐为，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下棋的话，你会对我失望吗？”
“我不会。”
“……”
“只要这是小光遵循本心做出的选择，我就会尊重。更何况……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对你失望过啊。”
我……我知道了。
原本他想把这句话亲口说出，巨大的疲惫感却席卷而来，进藤光今天奔跑了一天，他躺在冰凉的草地上，在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中，不知不觉有些疲惫地睡着了。
——————
在第七局开始之前，幽玄棋室外的走廊已聚满了人。
工作人员焦急地来回踱步：“奇怪，已经到时间了，进藤九段怎么还没出现？酒店房间找过了吗？”
“找过了！房间是空的，我以为他早就到棋院了！”
塔矢亮听闻，猛地转身：“我去找前辈！”
——————
进藤光是被越来越密的雨水唤醒的。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久到就好像地球已经经历了一轮毁灭。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雨水正渐渐浸透他的衣服。
佐为：“小光，你终于醒了。”
进藤光轻轻“嗯”了一声，他也没说去哪儿，只说：“我们走吧。”
他望着天空：“前几天还在下雪，现在却反而在下雨呢。”
佐为：“是不是因为天气稍微回暖了一点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简单闲聊着。
也没什么要聊的话题，想说什么就说。
进藤光的脚步慢吞吞的，每一步都踏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发出轻微的回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进藤光的神色却逐渐清明起来，在街边等红绿灯时，他回过头，说：“佐为，我———”
我想，我还是要把最后一局下完。
佐为眼眶骤然睁大。失声道：“小光，小心———！！！”
他想扑过去把进藤光护在怀里，可他忘记了自己只是鬼魂。
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
世界在天旋地转中变得无声，只有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
塔矢亮循着刺耳的刹车声冲到街角，看到的正是这令他心脏骤停的一幕："进藤——！"
“小光———！！！！”
【本台新闻紧急播报，进藤光九段在前往本因坊头衔战第七局的现场时遭遇车祸，目前他正在去往……】
——————
小光。
小光……！
光…………
我好难过……
进藤光在一片朦胧的雨声和钝痛中，费力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塔矢亮苍白焦急的脸庞，雨水顺着他的眼角和下颌线滑落。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刺眼的闪光灯和混乱的光影。
进藤光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对方湿漉漉的脸颊，抹去那点水痕。
塔矢亮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好了......前辈你没事......”
“没关系。”
“我打了电话，救护车在路上，前辈再坚持一下。”
“不，不用。”进藤光挣扎着坐起身，额角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温热的血液混着雨水淌下，“我真的还好......反而更清醒了一些，我并没有被撞到，只是摔了一跤。”
他抬起头，眼眸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亮，“带我去幽玄之间吧，小亮，今天是决胜局。”
佐为眼中一片痛色，他很想大声呼喊：小光，别去了！这局棋我们不下了没关系，未来还有无数机会……然而，进藤光的心声比他想象的更快，轻轻地传递过来：
我想，我还是要把最后一局下完。
没关系。
这是我的选择。
即便再不情愿，再不想让最后一局开始。
我也想和你……正式告别。
——————
当进藤光满头是血出现在幽玄之间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殷红的痕迹在他苍白的脸上蜿蜒，触目惊心。甚至如果不是塔矢亮背着他，任谁都会怀疑他会当场昏厥。
连见惯了大场面的记者都一时忘了提问，只剩下相机僵硬的“咔咔”声。
仓田厚猛地从棋座前站起身，关切道：“怎么了？第七局的时间可以更换吗，我这边没意见！现在赶快把进藤送医院去啊！”
塔矢亮咬牙道：“进藤前辈在赶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什么？！”
记者群中一片哗然，有几人立刻反应过来，匆忙跑到一旁打电话做紧急报道。
进藤光从塔矢亮背上下来，站稳，“不，我没关系，是小亮坚持要我节省体力才背我的。”他笑着随手擦了一下额角的血迹，“这个只是看着吓人，只是破皮罢了。”
仓田的眉头紧紧锁着：“不……并不像只是破皮的样子，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志了，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绝不留情。”
一旁的工作人员也面露难色，艰涩道：“进藤……这边可以申请特殊情况更改对局时间的。而且……如果你真的要执意下棋，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进藤光的每一手，都必须在读秒的催促中完成，这是一场一分钟快棋的决斗。
“……”
在耳边一片嗡鸣中，进藤光的意识却异常清明。
佐为，即便你离开了，但我想下棋的心永远不会变。
你……在我的围棋里啊。
我终于知道我缺失的是什么了。
是觉悟。
是就算你离开后，是知道我的生活里不会有你的存在后，也一定会再次坐在这里下棋的觉悟。
我的棋里烙印着太多你的影子，甚至因此被注意到你和我之间的联系，我以前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谁让引领我走进这个世界的人，是你呢？
现在，这一份觉悟告诉我。
我必须用你赋予我的一切，去下出属于进藤光的棋。
脑海中仿佛有清越的音符在跃动，以往需要深思的棋路，此刻如溪流般自然涌现。
落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快。
他可以赢。
…………
塔矢亮站在观战室，隔着电视转播的屏幕，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额头渗血却坐姿笔挺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失常。
紧张这局棋的结果吗？的确，这很重要，因为是前辈的心愿。
是紧张前辈的身体吗？当然也是。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感，占据了他的心脏。
不是后辈对前辈的仰慕。
在那一刻，在目睹前辈在自己面前受伤的那一刻，在雨水混着血色从他颊边滑落的刹那，塔矢亮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刺痛。
他从来没有想过，失去进藤光以后，他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想失去进藤光。
他，喜欢进藤光。
…………
本因坊头衔战，第七局。
进藤光执黑，仓田厚执白。
减去贴目，黑胜一目半。
日本历史上最年轻的本因坊头衔拥有者，诞生了。
进藤光刚一走出对局室，立刻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团团围住。闪光灯将他苍白的脸映得一片雪亮。
然而，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嘈杂的人群，越过无数话筒，所有荣耀的声音之后，凝视着前方。
佐为的身影站在那里，在夺目的光芒中，已经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这是他们之间才能听见的，心声。
小光，小光？
那日在许愿池，我听了你的话，没有把我最后许的愿望说出来。
我的愿望会实现的……
即便已经要分开了……
即便如此……即便能遇见你，陪伴你，我已经无比幸福……
神明大人啊，为什么我要和小光分开？
我不想离开小光身边！
我不想和小光分开！
可是现在……是我一定要离开了……
可是我真的很幸福……
能亲眼见到你实现我们之间的约定，戴上本因坊的荣冠，我真的很幸福。
隔着涌动的人潮，进藤光望着那道千年孤魂的身影越来越淡，如同融化在阳光下的冰雪，缓慢彻底消失在空气里。
“sai——————！！！”
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几乎要冲破喉咙。
可就在出声的前一刻，进藤光抿住了唇。他知道，佐为一定不愿看见自己在此刻，在约定实现的这一刻，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
有记者问：“进藤本因坊！网上有人说你和网络大神sai的棋路很像，请问sai和您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是的，佐为一定不愿看见此时的进藤本因坊，露出悲伤的表情。
于是进藤光笑着说：“sai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棋士，他也是我的老师，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是我的老师了。”
在我幼年最孤独的时候，是他用围棋拯救了我。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
Notes: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写出来，因为我也不知道小光要怎样知道。
佐为的愿望是：
即使我不在了，也有人能像我一样，永远陪在小光身边，和他下棋
Chapter 13
Notes:
本篇是过去篇的完结篇，好长啊……2w字左右，希望我能把光为什么放弃围棋讲清楚，伏笔都回收了……吧。以后应该会稍微增加一些剧情，但主线大差不差不会改动了
以及最重要的，再强调一遍：本文的围棋和现实围棋没有任何关联
Chapter Text
*过去的现在
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进藤光缓缓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
这里是......病房？
他转动视线，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吗？
也对，只能是一个人吧？佐为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以后每次自己醒来，也听不见他叽叽喳喳喊他起床催他下棋的声音了。
就在这时，他才感觉到左手传来温热的触感。往旁边望去，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手轻轻握着。
是塔矢亮。少年趴在床沿睡着了，墨绿色的发丝柔顺地贴在颊边，睡颜安静。不知道他在这里守了多久。记忆渐渐回笼：赢下第七局，拿到本因坊头衔，在记者簇拥下接受采访，然后......似乎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现在……过去多久了？
进藤光不想惊醒塔矢亮，悄悄移动右手，想够到床头的手机看看时间。就在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右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却在这时塔矢亮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前辈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叫我，我现在就去叫医生以及通知伯母你醒来了。”
进藤光刚想开口说“我怎么可能把睡着的你叫醒”，也想问“你在这里守了多久”，塔矢亮却已经急忙离开了病房。
塔矢亮很快带着医生回来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仔细检查了进藤光的瞳孔和心率，又轻轻托起他缠着绷带的右手。
“万幸，骨头没事，但是软组织挫伤比较严重，本来摔倒时就有损伤，结果你还硬撑着下了那么久高强度的对局……”医生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赞同，“职业棋士的手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吧？疼痛和疲劳会影响判断力，年轻人，不能太逞强啊。”
进藤光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车祸摔倒时，手臂似乎确实传来过一阵尖锐的痛楚。只是当时全部心神都被即将到来的对局、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离别预感占据，身体的警告竟被完全忽略了。
医生见他呆住，语气改开玩笑道：“最年轻的本因坊头衔者，可一定要保护用于对局的手呢。需要住院观察，确保没有其他潜在问题。这只手近期绝对不能再过度使用，以及好好休息，近期我都不建议你过度用脑。”
也就是最近——至少在伤好之前，都不建议他下棋。
如果是原来的进藤光，一定会悄悄瞒着医生下棋，下盲棋也好，小亮也在身边，他不下棋怎么行？
可现在，他却不知怎的……觉得这样也好。
他暂时想静一静，适应没有佐为的围棋。
医生一边在病历上记录，一边嘱咐了一些其他注意事项，而塔矢亮站在一旁，听得极其认真，墨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还不时点头。
进藤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发窘，好像自己是个需要被严格看管的未成年，明明小亮才是未成年。
末了，塔矢亮说：“知道了，谢谢您。”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塔矢亮默默道：“前辈醒来的事我已经告知伯母了，她很快过来。”
真糟糕，又让老妈担心了。
进藤光泄力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被雪色照得发亮的树叶，一种深沉的疲惫感从骨子里渗出来，并非身体的劳累，而是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倦怠。
赢了，他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本因坊头衔，实现了对佐为的承诺。
可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正从中呼啸穿过。
塔矢亮开始转述他昏过去后的情况：当前辈突然昏过去时，工作人员和记者都吓了一跳，我……也是，很担心前辈。【进藤光九段带伤上本因坊头衔战绝命局】上了新闻头条，大家都说前辈十分了不起，还有人将前辈誉为日本青年一代的第一天才；和谷伊角他们都来看过前辈，但前辈一直昏迷所以没再打扰。进藤伯母哭了，我让伯母先回去休息，我来代她守着前辈，她待会就会过来，只是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因为医院外围了一圈想要采访最年轻本因坊的记者，赶都赶不走……
塔矢亮慢慢讲述，可进藤光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那些喧嚣与赞誉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只能默默点头，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妈妈正坐在床边给他盛汤。在老妈连番的教育下，进藤光完全投降，发誓下次一定会好好爱护身体。
他其实头还有点晕，也不记得睡之前具体说了什么，只隐约记得是在和小亮交谈。刚想到小亮，他才发现少年正坐在三步外窗边的位置，在窗台上放置了一个棋盘安静下棋——大概是知道妈妈在，特意留出空间不打扰他们。
大概是他醒过来的消息传开，这时藤崎明、三谷等高中同学也来探望。慰问和恭喜过后，有同学好奇地小声问进藤光，坐在那边下棋的小少年是谁，是不是他的学生。
听到学生这个词，进藤光神色一暗，他的老师已经不在了。但他装作若无其事，小声和他们介绍说，那边的是自己的劲敌。
“说起来，进藤，”班长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促狭，“有好多女生往你的鞋柜里塞情书哦。”
“对啊，因为最近有比赛，你来学校很少吧，鞋柜都塞满了……”另一个同学接话，“最后不得不让班长替你收好。啊——对了！就在这里。”
“就在我这里——嘿咻！”
一大包沉甸甸的信件砸在进藤光的病床小桌上。
进藤光有些眼冒金星：“……这，这该怎么办？”
班长莫名感觉一道冰凉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背上，但左看右看也没发现来源，便没在意，继续看好戏：“不知道啊，进藤你现在完全是大名人了，加上本来脸就蛮帅，不如考虑进军影视界？”
进藤光尴尬微笑摆手：“我是很感谢你帮我解决……不过影视界……”
这时，塔矢亮走了过来把这堆情书从进藤光眼前直接拿走，冷淡道：“前辈会一直下棋，对影视界并不会有兴趣。”
班长本来还想反驳“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却被藤崎明疯狂使眼色制止。众人又聊了些学校近况后便告辞离开。
进藤光盯着那堆情书正一阵头痛，塔矢亮说：“我帮前辈处理吧。”
他松了一口气：“这太好了……”
按理来说，受女生欢迎他应该会开心，并且会认真郑重一一拒绝……但现在进藤光完全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去回复这些。
紧接着和谷与伊角也来探望，和谷几乎是“炸”着风风火火进来的“进藤！”，伊角连忙提醒“这里是医院，要安静。”
妈妈欣慰说：“小光终于在这里也有了那么多朋友，做妈妈的好放心。”
“老妈！这种事情不用当面讲的……”
妈妈离开后，和谷激动摇进藤光肩膀：“进藤！你知不知道外面炸锅了！”
进藤光快要晕眩，幸好塔矢亮及时过来将他们分开。他缓了口气说：“知道，因为我拿到了本因坊的头衔吧。”
伊角摇头：“不止这个。除了你是最年轻的本因坊头衔拥有者这个外……现在另一个新闻上也挂着头条，【神秘高手sai的徒弟是今年的本因坊！】。这两个新闻爆在一起，现在好多记者围在外面想采访你！”
和谷“哼”了一声：“不过大概也有想通过你采访sai的。这几天日本棋院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全是世界各国的棋士，都想通过你来问sai的事情，不过都被绪方先生挡了过去……能挡多久，真的不好说。”
真是麻烦绪方先生了，回头必须好好道谢才可以。
进藤光悄悄看了眼一旁的塔矢亮——小亮说起时只是简单带过，没具体跟他说这些，大概是不想让他担心吧。
“说起这个……我真的很生气啊，”和谷怨念道，“我当初问你，你和sai是什么关系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怎么说的？”
“你说你们没关系！只是同为秀策流的棋士！好你个进藤光，是不是在背后悄悄笑话我？”
“真抱歉，”进藤光垂眸，“那个时候我还不能说。”
这意外的道歉让和谷愣住了，他习惯性和进藤光拌上面几句嘴，现在，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卡在喉咙里：“哦……也、没关系其实，你突然道歉，反而搞得我不适应了。”
伊角有些担忧：“是不是还有些不舒服？”
进藤光也只能说：“嗯，头还有点痛。”
两人又关心了几句，说起了近期棋院要组织年轻棋手去韩国交流学习，为期两个月，他们都会去……大概新年后吧，也没几天了。
进藤光听闻，转头道：“小亮，好像没听你说过，你不去吗？”
塔矢亮头也不抬：“我不去。”
“哦……”
和谷犹豫地开口：“对了，进藤，我……我就是问问，如果你觉得很为难的话直接拒绝就可以。既然你是sai的学生，我想问问你，可以让他和我再下一局棋吗？”
“我……”
如果佐为还在的话，他一定会很乐意吧。
毕竟有时候他也会借自己的手与和谷下棋……不过会刻意隐藏着一些就是了，所以和谷到现在也没发现。
进藤光只能摇摇头：“对不起，我现在也没办法联系他。”
“唉！居然是这样吗？”
“我还以为sai会变活跃呢，就算是匿名也好，谈一谈教学感想。”
“毕竟可是教出了一个最年轻的本因坊！只要是一位老师，能教出这样的学生，都一定会感到骄傲吧？话说回来，难怪进藤那么强啊……”
“但也可能会生气吧，说真的，进藤光顶着满头血来下第七局，真的把人吓死了，爱护身体第一啊！……但是，进藤这份毅力真的好厉害。”
“所以还是会骄傲吧！”
骄傲……啊。
两人走后，病房回归了沉默。
塔矢亮默默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和小刀，垂着眼帘，开始仔细地削皮。
“前辈。”忽然，他开口道。
“嗯？”
“前辈明明拿到了一直以来的目标——本因坊的头衔，说起来……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恭喜前辈，”塔矢亮的声音很轻，“可是现在，前辈的心情却似乎并不好。”
他将削好的苹果切成了小块递过来，果肉莹白，如塔矢亮那双眼眸望向他时的点点亮光。
“前辈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话吗，我很担心前辈。”塔矢亮咬了咬唇，“只可惜，因为现在前辈的伤，我没办法像sai先生那样，通过和前辈下棋来安慰前辈……”
过了好一会儿，进藤光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小亮。”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
“以前……我跟你约定过，只要我拿到本因坊的头衔，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一定要拿到头衔的理由。”
塔矢亮微微一怔，而进藤光迎上他的目光，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现在我就告诉你吧，不然……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谁了。”
就算我不告诉你，你大概也猜出来了吧？
是的，还是因为我的老师，sai。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很多人如何评价他的棋：就像是在现代降临、并且学会了现代定式的本因坊秀策。
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可笑呢？
因为在我心里，sai他就是本因坊秀策本人。大概没什么人会认同我的想法吧，毕竟已经死去百年的棋士，怎么可能在现代复活呢？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为什么下棋的故事吗？
这个故事，还有一点点后续哦，不过接下来的话，小亮，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
那个时候，sai和我说……
「曾经在百年前，有一个人把身体借给了我，我借他的身份。得以在尘世里下棋，如果说，他是为我而存在的……
那么，现在的我就是为了小光而存在，若是这样，小光也是为某人而存在吧？
一千年……两千年……如是循环不息，延续着神之一手这遥远的路」
因此，我要为了他的存在而下棋。
而本因坊的头衔，就好像代表着本因坊秀策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切。
也代表着曾经的他。
这是我与他之间，最重要的约定。
——————
——————
新年。
尽管仍需住院观察，但在医生的特别通融下，进藤光获得了半天宝贵的临时出院许可。
于是，这半天的时间里，进藤光和塔矢亮来到了神社。
细雪纷飞，落在神社朱红的鸟居与石阶上，覆上一层洁净的银白。空气中弥漫着冬日清冽的气息与香火的味道，前来祈愿的人们呵出白气，脸上带着对新一年的期盼。
两人在赛钱箱前静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周遭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心中默念的祈愿。
走下石阶时，进藤光把受伤的右手小心地揣在衣兜里，他慢吞吞问道：“小亮许了什么愿望呢？”
话音未落，衣袋里传来温热的触感。塔矢亮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手伸了进来，覆上他缠着绷带的右手，用自己的体温小心温暖着那片冰凉。
“从前的前辈以本因坊头衔为目标，作为前辈的劲敌，我也必须以名人头衔为目标才可以，所以我的第一个愿望是拿到名人的头衔。”
“哇……很有志气嘛！” 进藤光总算觉得轻松了起来，眼尾弯起熟悉的弧度，“还有第二个愿望吗？”
“第二个……第二个愿望……”
塔矢亮微微别过脸，耳根在冰天雪地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淡红。
“第二个……”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不能说。”
进藤光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小亮你觉得超级难实现，所以难为情了吧？”
不……只是因为，不能在现在告诉前辈。
因为我的第二个愿望是：在拿到名人的头衔、与现在的前辈并肩后……
我要向前辈告白，亲口说：我喜欢你。
“那前辈许了什么愿望呢？”
“唔……我的愿望吗？”
进藤光仰头看了看飘雪的天空，呼出一团白雾，“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道能给自己许什么愿望。因为我能实现的、最大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大概就算许愿，这样的愿望，也没有神明能替我实现。
进藤光转而看向身边的少年，脸上绽开一个温柔而略带疲惫的笑容，金色的额发被雪花濡湿。
“所以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塔矢亮】的愿望可以实现。”
塔矢亮拉了拉围巾，把自己的脸埋进去，闷闷道：“……谢谢前辈。”
进藤光微笑：“所以为了这一份【愿望】，你还不打算启程吗？我已经从和谷和伊角那里都听说了，棋院要组织年轻棋手去韩国棋院的研修会，是为期两个月的修行，和谷伊角他们都打算去，高永夏那家伙当然也在，小亮也很想和韩国的顶尖棋士下棋吧，我想，面对这样的机会，小亮没理由不去吧？”
“我只是……”
“只是很担心我？”
“嗯，因为我觉得前辈不开心。而且那边会封闭网络，我没办法联系前辈。”
“可是，这并不是你止步不前的理由，小亮，这样犹豫只会让你离我越来越远。”
塔矢亮垂眸：“对不起，前辈的状态实在让我……”
进藤光突然伸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喂喂喂，前辈的身体还没到需要后辈如此贴身关切的程度哦。你把我想成什么了？而且这段时间，你花在我身上的时间也太多了。”
自从他住院以来，除了母亲以外，塔矢亮几乎每天都来陪他。除却比赛，少年把其余工作全都推掉了，白天过来，晚上才回去。
“有很多吗？”
“当然有很多。”
“唔……我觉得和花的时间以前一样，因为以前我每天下棋时，也是想着如果是前辈的话，会去走怎样一步棋。”
“这样可不算。”
“以及我除了白天在一旁打谱外，我晚上回家也会下网络围棋保持手感，每天从没断过。”
“但是研究会之类的就没办法了吧，因为不能让其他人配合你的作息啊。”
“可是……”
可是我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对前辈的感情，我……不想离开前辈身边。
围棋很重要，可是，前辈早就是我的围棋里绝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况且这段时间，我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我真的很担心前辈。
但是塔矢亮知道，这些话他都不能说，至少现在，他没有这个立场去说。
所以……他必须要努力去得到这一份立场。
于是塔矢亮闭了闭眼，道：“我明白了前辈，我会努力追上来的。”
进藤光摸了摸塔矢亮的头：“这才是我认识的小亮嘛。”
塔矢亮心想，前辈会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呢？
“前辈，两个月后，一定要等我回来。”
“当然，和你下棋嘛，这应该叫做……检验成果？”
“嗯！等我回来。”
——————
不过说是这么说，在塔矢亮去韩国棋院交流后，进藤光望着空空的病房……心里却也空了一块。这也……没办法，塔矢亮不在，和谷伊角也和小亮一起去韩国封闭练习了，高中的同学要上课。那个总是在自己身边的鬼魂，也不在了……
果然，很难适应没有佐为的生活。
真是没出息啊，自己现在这模样，反倒像是没了他们就什么也做不成。
不是已经拥有了【我必须用你赋予我的一切，去下出属于进藤光的棋】的觉悟吗？
说到底，是这段时间都不能下棋，生疏了吧？
进藤光凝视着天花板，被缠着绷带的右手，关节深处似乎还隐隐传来钝痛。
要下棋吗？
登陆sai的账号，代替他下网络围棋。
……算了吧。
自己登陆又有什么意义，那个属于“sai”的账号，就让它保持着最初的模样，或许才是最好的纪念。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不行。至少……不能再这样下去。
好，决定了，等医生允许后，就去下棋吧……
进藤光胡思乱想，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护士探头进来：“进藤君，有位先生想见您，说是之前认识的人。”
进藤光怔了怔，点头：“可以，请他进来吧。”
奇怪，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找他？
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得体、面带微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进藤光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进藤君，好久不见。”男人从容地开口，再次自我介绍，“我是树博，我们在北斗杯期间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有幸请您帮忙测试了我们公司的产品。”
进藤光这才恍然想起，是那个在北斗杯后缠着他下了一局网络棋，又说了些奇怪话的赞助商代表。
“你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照理来说，应该进不来才对，采访的记者都被拦在了外面。
树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恭喜进藤君，成为了日本史上最年轻的本因坊，现在围棋周刊的人，都把进藤君你称为日本围棋青年一代的第一天才呢！”
“是他们夸张了，也是本国的报社的习惯，树博先生不必当真。”
“不夸张的，进藤君！你真的太伟大了！车祸带伤上阵本因坊决胜局，原本就已经足够传奇！完全是热血漫画里的主角啊！”
“不，我只是做了选择而已。”
忽然，他转而语气恭维道：“正应如此，能让日本围棋青年一代的第一天才参与我们公司产品的早期建设，实在是我的荣幸。”
进藤光心里泛起一丝古怪，不动声色地回道：“只是下了一盘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您来说或许只是一盘棋，但是，对我们产品来说，是多么伟大的一步！”
“……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可以离开吗？医生说我需要静养。”
树博直接忽略了进藤光的逐客令，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进藤君，您了解什么是【人工智能】吗？”
进藤光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树博并不意外，在现在这个计算机尚未完全普及的时代，并不指望这些能走进大众的视野，或者说，他早有预料，于是他耐心解释起来：
“简单来说，就是让机器像人一样思考、学习。复杂的说，它是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旨在创造能够执行通常需要人类智能的任务的机器系统。比如学习、推理、解决问题、感知甚至理解语言。”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通常简称它为「AI」。”
树博的身体微微前倾：“而当初与您在网络对弈的那一局，您的对手正是我们公司研发的围棋人工智能。”
进藤光脑海中顿时闪过当时对局时那种说不出的怪异感，精准却毫无偏好，每一手的落子速度极快，完美却缺乏灵魂的棋路，原来如此。
虽然无法想象，但是他所知道的是，对面的棋路杂糅太多，反倒不伦不类，想到上次轻松击败的经历，进藤光心说他们这个科技也不怎么样。
“也就是说，当初我只是和一个类人的机器下了一局棋。”
“您可以这么理解。”
“那也只是下棋而已，并不能说我参与了你们的产品。”
“不，您参与了。”树博微笑颔首，“因为您是「SAI」的学生，不是吗？”
进藤光心中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这又怎么了？”
树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因为我们研发的这款围棋人工智能，它的名字，就叫做——「S-AI」。您在接受头衔战后采访时，不是亲口说出了你是「SAI」的学生吗？所以，我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对。”
？
？？
他……在说什么？
进藤光只觉得荒谬绝伦，每一个字他都听懂，组合在一起却仿佛不是人话。
他直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要制造什么产品我不会去管，但是绝对不允许用sai的名字，更何况我的老师是真实存在的人，不是什么电脑数据！请你离开。”
进藤光直接按了呼叫铃，言简意赅这里有人闹事，而树博并未动怒，反而像是惋惜般地叹了口气：“进藤君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次好机会啊。”
进藤光完全不想听他的鬼话了，但并不妨碍他自顾自说下去：
“当代日本围棋青年一代的第一天才，他的老师竟然是围棋人工智能——这是多么颠覆性的故事！多么伟大的科技发展！足以震动整个围棋界！不对，是改变世界！”
“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吗？曾经有人认为，围棋绝对无法被人工智能所学习。
“因为围棋采用的准19×19棋盘，合法局面数约为 2.08×10¹⁷⁰，远超可观测宇宙原子总数的10⁸⁰，每一步的选择分支也常达数十上百，后续变化更是呈指数级增长。因此，一般的电脑软件根本不可能完成如此庞大的计算量……但是人工智能可以，SAI能做到！
“这个世界最终是人工智能的时代。想象一下，世界在迭代从人工智能的变革开始，而这一切的起点居然又是从围棋开始的！光是想象就能体会到有多么伟大！！”
树博语气煽动：“你看！进藤君，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只要你愿意承认SAI是你的老师，世界的变革伟大的起点将从你开始！你会被载入史册啊！进藤君！”
……有……有病！
进藤光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他死死盯着树博，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我不管你要研发怎样的人工智能，但是，不准你用sai这个名字来搞什么破电脑！你要我说多少遍，sai是真实存在的人！也是我的老师，我是不会帮你们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右手因紧握拳头而传来隐隐刺痛，但此刻他已完全顾不上了：“而且只要甩出围棋网的对局记录，你的谎言就会被戳破。”
“哦……你说这个啊，你觉得为什么我有大量的围棋数据可以训练人工智慧呢？”树博漫不经心，“当然是因为围棋网也是我司研发的。”
难怪……难怪当初在北斗杯的时候……
他会说【你们在围棋网的ip地址的设备、所在、变动轨迹也一模一样】，如果这些记录他都在后台可以查询到……树博想告诉自己的是，网络上的记录他随时可以伪造。
糟糕了。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我从你进门的时候，就在录音了，我想，这个应该可以作为证据吧。”
其实不是在进门的时候，而是在认出他身份的时候。因为直觉很不舒服，于是留了个心眼，不过这点不重要。
半晌，树博也笑了。
“进藤光，我调查过你。”
“我必须提醒你，我现在依旧在录音。”
树博置若罔闻，接着道：“两年多以前的韩国三星杯，当时新闻报导的是高永夏进入决赛，但是因为其他原因弃权了……但我知道，其实进决赛的人，应该是你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裁判这些也被SAI——绝对公平公正的人工智慧取代，当年你的事件就不会发生了？”
“……”
“嘛，这个只是一个小支线，不重要，根据我的调查，从韩国那时就是，你的生活三点一线，极为简单，除了棋院就是家，身边从未出现过符合‘sai’形象的人。告诉我，一个生活如此规律、几乎毫无秘密可言的人，要怎么凭空变出‘sai’这么大一个活人？”
“……无论你怎么说，都不会有人相信sai是机器，比如你怎么解释sai与塔矢行洋先生的对局？”
“啊，这个，塔矢行洋故意炒作的呗，谁知道呢？唔……或者说日本围棋第一人也折倒于人工智慧，我觉得不错。”
“你！”
“说到让别人相信SAI……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sai已经不在了吧，不然实在是太奇怪了……不过我想不通也正常，像sai这样的非职业围棋高手，大概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只能是AI才能解释，我要让大家都这么想！
“对，有这么厉害的AI在，自然就可以说明一切之前sai为什么不露脸也没有人见过他的问题。”
在树博被医护人员带走前，他朝进藤光回头笑道：“你还会来找我的，但愿之前在北斗杯我给你的名片你还留着，进藤君。”
————
病房门“咔哒”一声合上，将那令人不适的笑脸隔绝在外。
一切都太过于荒谬，sai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事实，怎么可能被质疑！树博语气里的笃定……究竟来源于什么？
怎么可能……即便sai已经不在了，但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可是，进藤光从心底却泛起了密密麻麻的不安。
他决定立刻出院调查，就算医生拦着说“进藤君，你的右手软组织挫伤还没恢复，需要观察，而且……”进藤光也一口回绝，用左手即可。
为了躲记者，进藤光简单收拾了一下，戴上口罩和帽子，尽可能隐藏起来，悄然离开了医院。
他刚踏出医院侧门，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绪方精次的脸。
“先进来吧。”绪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副驾驶的位置。
进藤光没有多问，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里不能停车，绪方目视着前方，车辆缓缓行驶离开医院。
“绪方先生，之前帮我拦媒体采访的事情，非常感谢您。”
绪方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路况：“这个不重要，况且之后大概我仍然需要帮这个忙，现在道谢太早了。”
不久后，车在附近的一个地下车库停下，绪方终于侧过头，看向进藤光：“我这次是来找你的。”
说着，他拿起放在后座的一个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网页，然后将屏幕转向进藤光。
“我觉得你必须先看看这个。”
网络论坛？
他对此并不陌生。曾经佐为和塔矢名人的对战棋谱出版，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甚至火出了围棋圈。那时，论坛里铺天盖地都是关于“sai究竟是谁”的讨论。有人惊叹于他超越时代的本因坊秀策棋风，有人猜测他是隐居的病弱美男子，各种浪漫的想象层出不穷。
那时，进藤光偶尔会偷偷看着那些帖子，心里为佐为感到骄傲，也偶尔对着“猜测sai是退役老人”的帖子开佐为的玩笑，一人一鬼打打闹闹。
那些热闹，仿佛就在昨天。
然而，当熟悉的论坛界面加载出来，映入眼帘的标题却让他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
一个被人工置顶、标红加粗的热门帖子。
【深度起底：神秘棋手sai是否根本不存在？一切或是惊天骗局？】
进藤光握着鼠标的左手收紧，指节泛白。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那个帖子。
发帖人用看似客观冷静实则引导性极强的笔触，条分缕析：
“众所周知，sai以其神乎其技的秀策流棋风震惊棋坛，但其人始终隐藏在网络之后，从未露面。目前唯一明确与sai有直接关联的，只有新晋本因坊——进藤光九段，他亲口承认sai是他的老师。”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顺着进藤光九段的社会关系网向上追溯，无论是他在韩国的经历，还是回到日本后的生活圈，有一个谁见过、甚至听说过一个符合‘sai’形象、拥有如此恐怖棋力的人存在吗？”
“答案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甚至帖子里还有一些进藤光的生活照片，然而全部都是部分新闻里的截图，这些根本就不足以作证，然而仅仅只是这些碎片，帖子下面跟帖已经炸开了锅。
“楼主说得有道理，sai出现三年多了，这么厉害的棋士一次面都没露过，太反常了！”
“而且现役的职业选手也没有这么一号人存在吧，他的实力又不可能是业余，就算是业余好了，居然和他有关联的棋士只有一个进藤光。”
“楼上这样说的话……进藤光本来就是天才，有没有可能sai其实就是他的小号？自己炒作自己？”
这条猜测刚出来，立刻有人反驳：
“如果是现在的进藤本因坊，我勉强可以信他有这个实力，这就不论了。但别忘了sai首次出现在网络上是三年多以前！那时候的进藤光才多大？棋力虽然不错，但绝对达不到sai那种碾压级别的境界！时间线根本对不上。”
“细思极恐……如果sai不存在，那和塔矢名人对弈的是谁？出版棋谱又是怎么回事？”
“对啊，是谁啊？”
楼主：“朋友们，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sai是人工智能？也就是AI。”
“AI是什么？根本没见过啊？”
“楼上，AI就是一种模仿人类的大脑、可以自主计算的电脑。”
“也就是说……sai根本不是人？？？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而且不如说，只有他不是人一切都才能说的通吧？”
“确实……不然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露面？”
“楼上，细思极恐下好像还真是这样……”
楼主：“树博科技公司从很早就秘密开发了人工智能围棋，只是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而已……你们说，进藤光的老师sai，会不会其实是人工智慧？”
“啊！伪人啊！”
“楼上，人工智慧是电脑！也就是AI！”
又有人不断问：“AI是什么？”
也有人不断解答：“AI就是……”
……
进藤光不敢再看。
想也知道这个帖子是谁的手笔。
可恶！可恶！
难道这就是树博所说的……他一定会去找他的理由，开什么玩笑啊！
绪方的神色停留在面色发白的进藤光脸上，斟酌着开口：“进藤君，你对这些帖子似乎并不意外，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进藤光不知该如何讲述来龙去脉，直接将刚才在病房里他和树博对话的录音放了出来。
绪方脸色有些凝重：“进藤君，我大概了解情况了。”
进藤光心里一团乱麻：“我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么荒谬的事情，谁会相信？”
“不，进藤君，”绪方摇头，“你看见那个帖子就知道了，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事实的证据，只需要让人相信，这样就足够了。”他沉思：“我更在意的是，他口中的围棋AI究竟是什么意思，听你们的对话，你和AI下过棋吗？”
“嗯，是北斗杯那时的事情了，不过我觉得AI下得很差劲。”
绪方突然出声：“进藤君，即便我不觉得这些网络争议需要sai去自证，也不需要你去回应，进藤，这些事情你或许应该交给你的老师sai处理，毕竟再怎么样，你也只是刚成年，涉事不深，我怀疑树博来找你的理由并不简单。”
可是佐为已经不在了。
进藤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我知道了，不过sai大概没办法出面……”
绪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最近媒体可能会追着你，我会帮你处理。”他的目光落在进藤光依旧不太自然的右手上，“以及你的右手应该还没康复的样子，近期你在家好好静养吧。”
“谢谢你，绪方先生。”
“客气了，我也和塔矢老师一样，和sai在网络上对局数次，即便没见过面，我也早就把他当成了朋友，你是他的学生，我当然会帮你……”
他的语气沉了几分：“不过，这次的争议，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进藤光也有同感：“我明白了。”
绪方的车停在进藤光家附近。
在进藤光离开前，绪方似乎犹豫了片刻，叫住了他：“进藤君，这些……就当作是我作为sai朋友的疑问吧，我想知道sai始终不出面的理由，而且近期他也没有在网络围棋里出现。”
“……”
要怎么解释呢？
随便编造一个sai不再出现的理由，或者杜撰一个“sai原本就身体不好，近期已经故去”的借口？
可是……这样也是撒谎吧。既然怎样都是撒谎，那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绪方先生也将佐为视作朋友吧？朋友的死亡，他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见他沉默，绪方说：“我知道了，没关系。”
他们告别后，进藤光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熟悉的陈设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慰藉，反而更衬得空空荡荡。
妈妈很关心他，怎么手还没好全就回家了，进藤光却不知道这种事情该不该和家里人说，想开口，又觉得是自己工作上的问题，不应该让家里人再担心。
于是吃完晚饭后，进藤光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真安静啊。
进藤光试图和自己下棋，却发现心情怎样都无法静下来，越是思考，却愈发感觉右手关节的疼痛。
“……”
对了，我可以登陆sai的围棋账号……
即便不能代替他下棋，哪怕只是登陆一下，看看那个熟悉的ID。
他打开电脑，熟练地输入网址，登陆了那个承载了无数回忆的围棋平台，键入了“sai”的账号和密码。
登录成功的界面跳了出来。然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个系统提示音响起——他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是匿名，里面只有一行简短的文字。
【进藤光，是你在登陆sai的账号吗？】
特么的！
进藤光很少爆粗口，但这一刻，极致的愤怒和被窥视的恶心感让他差点砸了键盘。
他差点忘记了，整个网络围棋平台，都在树博的旗下。他的一举一动，那个账号的任何一次登录，都在对方的监控之下。
甚至连用这个账号默默悼念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可恶……可恶……
进藤光咬牙，翻出了名片，拨打了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仿佛对方早已等候多时。
“进藤君，你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很快嘛，看见邮件了吗？”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唔……”对面的声音若有所思，“果然，是你在登录sai的账号啊。”
进藤光半晌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
树博轻笑一声，语气愈发温和：“哎呀哎呀，真有意思，现在不就陷入了死胡同吗？只能证明sai的棋是你在下，这样也可以说明sai不是AI，而是真人。”
但怎么样，都无法证明sai的存在。
他顿了顿，好心提醒：“忘记了，你大概也无法证明sai的棋就是你下的吧？网上大家都说，三年前的你不可能扮演sai呢。”
“那个帖子是你在引导，当然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进藤君，这你就错了，我只是在说出大家想看见的真相。”
“什么叫真相，”进藤光忍不住高声道，“你根本就是在欺骗！”
“哈哈哈，进藤君，说到欺骗，那你又怎么解释是你在登陆sai的账号？这该怎么办呢！好像sai只有是人工智能才能解释了，大家也很喜欢这个答案……啊！我知道了！”
树博自顾自恍然大悟，语气轻快起来：
“那……就下棋吧，对赌协议！
“你来和SAI下棋，如果你赢过了SAI，不就证明了SAI毫无价值吗？毫无价值的话，那SAI自然就会被我放弃，毕竟我是商人嘛，我并不需要没有价值的产品。
“不过……你也无法战胜现在的「SAI」，如果你要反驳我的话，不妨先来试试看。”
“不，我拒绝，”进藤光冷静道，“我无法相信你。”
“放心，就算你输了，我也不会强迫你承认SAI就是你的老师，虽然这是我最初的目的，当然如果你愿意承认也可以，不过这样也太没道德了，就像在欺负你一样。为了公平起见，会像普通的比赛一样有记者和裁判哦。
“唔……虽然是对赌协议，但你输了也不会有任何惩罚就是了，只不过这样正好证明了SAI的价值，所以我会把它投入使用哦。”
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明明上次在北斗杯，与那个所谓的人工智能对弈时，即便自己赢得不算轻松，却也抓住了机器棋路里的僵硬和破绽。
时间才过去多久？树博凭什么如此有底气？
但是，树博说的也没错，他必须要赢过人工智能，证明这个东西毫无价值。
只是，他心底却在害怕。
佐为……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了佐为的脸。
不只是佐为，还有……塔矢亮。
在进藤光眼里，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论眼前的对手多么未知、多么强大，即便会畏惧，会颤抖，但却一定会选择面对，追求着神之一手，绝不会退缩。这样的他们，在进藤光眼中熠熠生辉，如此惊艳。
即便佐为不在了。
那个执着地追逐着他的后辈，依旧诠释着同样的勇气。而他就要在这里退缩吗？因为害怕失败，害怕无法证明，就连踏上战场的勇气都失去吗。
不。
就算不是为了找回sai，作为一个棋士，没有任何一个可以逃避未知对手的理由。
棋盘的另一端，坐着的是对手。这就足够了。
“好，我答应你。”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树博低沉而愉悦的笑声。
“真有意思，既然是我做东，那场地就由我来定吧，时间你定如何？不过我是想越快越好……这样吧，两周之后怎么样？”
“一周之后就足够了。”
“你的右手没问题？”
进藤光垂眸，凝视着电脑上sai的账号：“就用左手即可。”
——————
同一时间，树博科技公司，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象，车流如织，霓虹初上，树博志得意满凝视着夜景。
助理显然忧心忡忡：“树博先生……”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SAI能不能赢，因为进藤光实在很强，初代AI直接因为上次和他的对局而产生bug了。”
“不必，别忘了SAI的数据之中也有进藤光的棋谱，更何况，SAI已经学会了自我对弈，就在你和我谈话的几秒内，他已经复盘了上万局自我对弈的成果了。”
“树博先生，万一……万一那个网络围棋大神sai真的现身了怎么办？”
“昂，那个啊，虽然我是不知道内情，但看进藤光的反应就知道，如果他可以现身的话早就现身了吧，就当我是在赌博好了。”
他无所谓道：“sai存不存在、他身上的真相根本不重要。我们不需要具体拿出sai就是AI的证据，只需要放出猜测，捕风追影之下，自然就会有人自己说服自己，这样便足够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的人工智能SAI，即便它拥有了从古至今所有顶尖棋士的实力，但还不够完美……因为，SAI需要一个让世人看见它才能的舞台。”
他转过身，脸上得意的笑容扩大，带着一种将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意。
“就让这位被誉为「日本青年一代第一天才」、最年轻的本因坊头衔拥有者的进藤光，成为人工智能时代最完美的垫脚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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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围棋周刊》、《日刊体育》、《产经新闻》……几乎所有的体育版块和科技版块，都被同一条重磅新闻占据。
【世纪对决！人类智慧的堡垒能否守住？青年一代第一天才、进藤本因坊确认迎战最近顶尖科技成果：人工智能‘SAI’！】
【谜团重重！进藤本因坊的神秘老师sai与人工智能同名，是巧合还是……？】
在这场对局中，进藤光无疑格外受人瞩目，以故事又传奇的方式成为了最年轻的本因坊，被誉为日本围棋青年一代的第一天才，居然要和人工智能下棋。
而且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人想象过人工智能究竟要怎样下棋，又会展现出怎样的实力？
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与发酵之下，舆论一片哗然。
期待、猜测、质疑、兴奋……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将这场尚未开始的对局推到了风口浪尖。街头巷尾，网络论坛，人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这场前所未有的人机对决。
无论是围棋业内还是业外，是兴趣还是职业，是通晓围棋还是不懂围棋，都期待着这一次的人机对决。
人类的直觉、灵感、传承千年的棋道，与机器的冷酷计算、海量数据，究竟谁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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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当日，场地外早已被闻讯而来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长枪短炮对准了临时搭建的采访区，闪光灯亮成一片。
进藤光和树博并排站在镜头前。树博一身笔挺西装，脸上挂着从容自信的笑容，对着话筒侃侃而谈，从SAI的创作灵感、艰难的研发历程，到对人工智能颠覆传统围棋、乃至推动整个时代进步的宏伟展望，滔滔不绝，仿佛正在揭开一个崭新纪元的面纱。
而进藤光按照以往比赛的惯例穿着西装，只是右手仍带着护具，微微垂着眼眸，金色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神情。然而面对树博激昂的演说和镜头前探究的目光，他始终一言不发。
有记者抓住了提问的机会：“树博先生，请问为什么贵公司的围棋人工智能名字要叫做‘SAI’？这是否与进藤本因坊的老师、那位神秘的网络围棋大神sai有关？目前网络上对此有非常多的猜测和联想。”
一瞬间所有镜头都聚焦到了进藤光脸上，试图捕捉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却依旧沉默着，只是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收紧。
树博呵呵一笑，姿态轻松地接过话头，语气暧昧不明：“名字嘛，有时候只是一个代号，或许有特别的含义，或许只是巧合。至于是否有关联……”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旁紧绷的少年，“谁知道呢？也许时间会给出答案，也许……答案就在今天的对局之中。”
——————
对局是七番棋赛制，赛程一周，一日一局，设有上半场和下半场，对局时间从上午九点至十二点，下午一点至四点。
进藤光踏入对局室时，不由得皱紧了眉。
极简的风格，冷白的灯光，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只有一台电脑。更令人不适的是，这里除了他和树博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房间四周极其显眼的、多个不同角度的黑色摄像头。
“裁判呢？”
树博推了推眼镜：“裁判？不需要那种东西。胜负的判断，交给电脑计算就够了，绝对公平，不会出现任何人类裁判可能有的误判。待会只留你和SAI在这里对弈，为了绝对的安静，我也会出去。”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放一个棋盘，随后你按照人工智能的落子而落子，充当【机械臂】。”
树博假装听不见他口中的挖苦：“唔……我也想过，但我放弃了，觉得还是留你一个人在这比较好，毕竟你很不喜欢看见我的脸嘛。”
年轻人，当然是要给你制造心理压力啊。
树博笑道：“啊，对了，我需要提醒一下进藤君，当对局开始后，全程都会网络直播。”
“至于解说员，也是通过电脑里的实时对弈情况来进行解说，他们在一楼的采访区都十分有干劲呢，大家都看好你哦。”
进藤光抿紧了唇，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房间中央，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打开了电脑。
“等到了9点钟，对局会自动开始，祝你好运，日本围棋青年一代的第一天才，进藤……本因坊。”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进藤光闭上了眼睛，往日与佐为的回忆，一幕幕反复出现在了眼前。九点钟一到，他仿若心有感应，缓缓睁开了眼，面前的屏幕骤然亮起。
对手的ID，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SAI。
果然。
这是在动摇他的内心吗？
但是，无论对手是谁，无论环境多么令人不适，他都会——尽全力下这局棋。
对局开始。他执黑先行。
布局阶段，他下得极其严谨。
然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再次浮现。
白棋的应对格外从容精确，更令他感到压力的是，对面的落子时间间隙几乎一致且极快，执行一段预设好的高效运转的程序。
可是，又不像程序。
……为什么会不像程序？
这个人工智能，和他在北斗杯时遇到的那个，完全不同。
那个如果面前可以说是业余5段左右的话，那么眼前的人工智能，绝对是要花费百分百精力来应对的顶尖职业棋手。
“……”
进藤光干脆拆掉了右手的护具，重新换上惯用手后心里轻松了些许，开始思考棋路，即便依旧疼痛，但在可以忘记的范围内。
如果说北斗杯那次的对局，他还能清晰地捕捉到机器棋路里的僵硬和拼接感，那么眼前的人工智能的棋风，已然进化得更加圆融……不如说……
根本就像是有一个学会了从古至今所有棋路与定式的棋手，坐在了自己对面。
而在这人工智能的棋路中，进藤光看到了无数熟悉的影子。
从古至今无数顶尖棋手的棋风碎片、甚至自己在赛事中所遇到的强敌——仓田先生、高永夏，他们的棋也被巧妙地、甚至可以说是残忍地杂糅在一起，融合成眼前这个毫无破绽的、完美的“人”。
人？
是的，正因为如此，才不像程序。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对面，像人？
进藤光步下的每一步杀招，都被轻飘飘躲了过去。
自己会输……吗？
不……现在不能去想这个。
进藤光强迫着自己集中精神，在闭眼长考后，他再次落下一子。
四周的寂静此刻不再是安静，而变成了一种嗡鸣般的压迫感，令进藤光握着鼠标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对面的落子间隙，依旧保持着相同的时间。
就在这时，进藤光看到了。
一步棋。
一步精妙到超越当前所有已知定式、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味与灵性的一手。
那一步，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带着熟悉的、温柔的、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残酷的……藤原佐为的影子。
但是这一步棋，是SAI下的。
进藤光的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和佐为下了十多年的棋，那些在无数个日夜中对弈、复盘、争吵又和好的棋。
那些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无法被任何棋谱记录的默契与灵犀……
为什么会在一个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人工智能的棋里，看见如此清晰的佐为？！
不再是模糊的影子，不再是拙劣的模仿。
就是佐为本人会下出的棋。是带着点炫耀和调皮的佐为，才可以落下的、如同神启般的一手。
“为什么……？”
接下来进藤光的每一步落子，都像是在亲手埋葬佐为存在的证据。
进藤光下得越认真，挣扎得越激烈，就越发凸显出对面SAI的强大与不可战胜。
他不仅无法向世界证明佐为的存在，他甚至无法在棋盘上守住佐为留给他的、最后的阵地。
“啪嗒。”
一滴汗珠从他额角滑落，砸在键盘边缘，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无法证明佐为的存在。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信念，一点一点的，轰然崩塌。
喜欢围棋有什么用？
可如今的棋局本身，却成了否定佐为存在的工具。
他，进藤光，连守护老师存在的痕迹都做不到。
佐为……我连你的存在也无法替你证明。
我已经没有资格下棋了。
进藤光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头，额前的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
日本，东京羽田机场。
国际到达大厅里人声鼎沸，拖着行李的旅客行色匆匆。塔矢亮、和谷义高与伊角慎一郎刚刚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韩国棋院封闭研修。
和谷正兴奋地跟伊角讨论着回去后要找进藤好好复盘这次研修的收获，塔矢亮虽未开口，墨绿色的眼眸却也微微闪动着期待的光。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前辈，关于他的成长，关于他在韩国遇到的棋局，关于……他离自己的心愿，又更进了一步。
还有，封闭的这两个月里，我真的好想你。
就在这时，在不远处悬挂的巨大电子屏幕，原本播放着广告的画面切换，新闻主播用惋惜的语气播报着简讯：
【快讯！日本史上最年轻本因坊，围棋界青年一代第一天才进藤光九段，宣布退出棋坛！】
“……”
？
什么？
塔矢亮僵在原地，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他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屏幕上进藤光下棋时的特写照片，照片里棋盘前的他沉静而肃穆，仿佛用眼神触摸着棋子。
然而，下方却滚动着进藤光退出棋坛的文字消息。
为什么？
和谷的惊呼声，伊角难以置信的抽气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为什么啊……前辈……
不是说好……要等我回来吗？
——————
右手的伤口因为那场耗尽全部心力的对局和后续极差的精神状态，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复发，甚至引发了严重的炎症，伴随着高烧。
进藤光又进了医院。
在做出退出棋坛这个决定后，家里有关围棋的一切，棋盘、堆积如山的棋谱和周刊，都被妈妈默默地收走了。进藤光曾经凝视着灰下去的sai的账号，等他反应过来时，鼠标居然在“确认注销”上，想要点下，却在最后时刻崩溃大哭，最后在母亲的怀里发泄情绪，醒来以后，电脑也不在房间里了。
很多人来了。和谷和伊角轮番劝说，语气从不解到焦急，最后甚至大吵一架；棋院的前辈们语重心长，分析利害，告诉他一次失败不代表什么，未来还长；洪秀英直接从韩国飞了过来找他，却在意识到进藤光的坚决后黯然离开。
高中的同学也来探视，却默契地没提围棋，藤崎明小心地问他，出院了以后还会回学校上课吗。进藤光平静地回复当然，因为不做职业选手了，要继续高中的学业，只是因为已经高三，可能会留一级，话题自然转移到了如何帮进藤弥补落下的功课，生怕触动了他们不知道的伤痕。
只有一个人，进藤光始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个执着于自己的孩子，大概是自己唯一需要认真告别的人了吧。
他用了很长时间来积攒勇气，或者说，是用来耗尽所有逃避的借口。终于在一个雨天，他同意了塔矢亮的探视。
塔矢亮见到他后，眸中似有万千情绪涌动着，半晌，却道：“前辈的伤……怎么样了？”
“……”进藤光叹气，“挺好的，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塔矢亮涩然道：“……为什么？”
进藤光垂眸：“……小亮，你忘了我吧。”
塔矢亮攥紧的指节微微发白：“我在问为什么啊！和谷、伊角、绪方先生……甚至你交流甚少的棋院的工作人员，都来探望了你，而我……我只能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你的消息，我好担心你，但你为什么唯独不见我？！”
进藤光原本准备好的、面对“为什么不下棋”的说辞微微顿住。
毕竟来到这的每一个人第一个问的为什么都是这个。
他也总结好了答案。
为什么不下棋？为什么因为这点小打击就不下棋了？
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以前他会觉得好笑，进藤光如今却怎样也笑不出来，在这个世界，也只有自己记得佐为了。
与SAI一战后，人工智能彻底出名，有些事情，静下心思考也能后知后觉：树博的目的达到了，自己和已经离开的佐为，都成为了被利用的棋子。
新闻里，网络上，到处都是对“SAI”的惊叹，讨论着人工智能如何开启了围棋的新纪元。他偶尔从电视上瞥见树博志得意满的脸，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在别人看来，自己只是输了一局棋而已。
是啊，一局棋。他们看到的，是日本青年一代第一天才败给了人工智能，是一次值得惋惜但并非不能理解的失利。是啊，对面毕竟是人工智能，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以后在赛场上面对的对手又不是人工智能。
可是……他的围棋，居然无法证明佐为的存在。
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拿到本因坊头衔，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向所有人宣告sai的存在。
可最终他甚至在对局的某一刻，在SAI的棋里见到了佐为。
如果连自己都如此，继续下棋还有什么意义？
进藤光一触碰棋子，就仿佛处在这样痛苦的拷问之下。
忘记吧。
忘记吧。
忘记……围棋，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
即便如此，即便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塔矢亮问的却是“为什么不愿见他”，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是……
进藤光别过脸：“你只想问这个的话，很抱歉，小亮，请你出去。”
塔矢亮深吸一口气：“我不相信，进藤，我不相信你能放弃围棋。”
进藤光自嘲道：“没有什么好不相信的，这个世界上比这难以置信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不再下围棋，这只是事实而已。”
“开什么玩笑啊！”
塔矢亮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烈情绪强行压下，垂眸道：
“进藤，如果你是真心放弃围棋，那我自然会祝愿你……”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或者说，就算我想不祝愿你也无计可施……我只能连同你的那份一起继续努力……我一定会这样……我只能这样……”
“但你不是，我知道的，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明明喜爱着围棋……从六岁开始，围棋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是sai先生把它带给你，是它陪你度过最孤独的时光……如此热爱着围棋的你，把围棋视作生命、视作呼吸的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离得开围棋呢？！”
进藤光只是抬眸看向他，轻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塔矢亮。”
塔矢亮似有所感，紧紧地望着他。
“有个问题，我从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但现在我觉得，这个问题非问不可。如果不知道如何回答，你就不用回答我。”
他顿了顿，眼眸里一片虚无的困惑：“你这么执着我，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是同龄人展现出超乎于你的棋力，我会理解你将他视为劲敌的执着，可是，你和我不是同龄人。如果只是在意职业棋士，全日本有五百多个。
“但如果只是单纯执着于比你强的人，除了我以外有高永夏与仓田先生，在我之上也有你的师兄绪方十段，再甚者，当代日本围棋的顶点，是你的父亲塔矢名人。”
进藤光困惑道：“你单纯执着我，有什么意义吗？”
“……”
“我……”
塔矢亮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能够出口的、合适的回答的声音都背叛了他。
“看来，你大概也不能回答吧，也对……当初的你毕竟……”
早知道当初和他第一次对弈的时候，就直接告诉这个孩子，自己是职业选手，他就会意识到这是在下指导棋，只要这样说——
就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孩子不会耿耿于怀，也就不会再执着于他。
佐为，你说错了，我完全没有一个老师的样子啊。
“因为我喜欢你，”塔矢亮抬起头，“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和你第一次下棋时，我就喜欢你。”
塔矢亮做出了他的回答，当其他能够合理说出口的理由背叛了内心。
那就只能把内心表达出口。
即便塔矢亮知道，现在不是告白最好的时机，甚至是……
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最坏的告白。
可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进藤光却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在说什么？
每个字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进藤光大脑空白，脱口而出：“你疯了吗？！”
塔矢亮凝视着他：“前辈，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喜欢对你说谎，你已经成为了我围棋里的一部分，同样，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他疯了。
为了让自己生气、进而开始责备他，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进藤光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心口发烫，又转为一片冰冷的灰烬。疯了，塔矢亮一定是疯了。还是说……疯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否则，他怎么会在塔矢亮说出这种话时，第一反应不是荒谬，而是某种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细微的刺痛？
不……不要再想了。
事已至此，如果不再决绝一些……塔矢亮是永远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放弃的。
半晌，一声冷笑从进藤光的口中溢出。
“小亮，你这样做，是想让我和你继续下棋吧？既然这样……那就下棋吧，你想要怎么赢？告诉我，我就让你怎么赢。”
塔矢亮的面容青青白白，最后，却只有咬着牙的哽咽：“你……你太过分了，为什么你要说出明明会伤害自己的话语？你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内心？”
“过分吗？至少让我在彻底离开职业围棋之前，再做点好事吧。比如说……帮你解开这个执着的心结。”
“心……结？”
塔矢亮攥着胸前的布料，仿佛攥紧着自己的心脏，“前辈……我的心结，你真的不知道吗？”
进藤光被他的目光灼得一怔，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硬生生忍住。他不能在此刻心软。他逼着自己，想用更伤人的话将对方彻底推开。
“是因为你啊！”
塔矢亮像是捧着一颗心呈到了进藤光面前，他绝望道：“我的心结，从来就不是输赢，不是棋力的高低！是你啊，进藤光！从始至终，都只是你！我想靠近你，想站在你身边，想让你看着我……这才是我的心结！这是我的愿望……你明明……你明明知道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进藤光彻底怔住了，所有准备好的对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凝望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又望见了当年那个孩子，最后却只能猛地别过脸，再也不肯看向塔矢亮。
半晌，滚滚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塔矢亮，我求求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塔矢亮用“求”这个字眼，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你离开吧，我真的……求你了，放过我、也放过你吧。”
他那双曾经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雨水蔓延开来的浓雾，黯淡，疏离，将所有光都隔绝在外。
“我恳求你……忘了我吧，就像我要忘记围棋那样，我真的，再也不会下棋了。”
塔矢亮没有动。
即便他想要上前，轻轻擦去进藤光眼角的泪水，可是现在的他做不到。
是的，无论是替前辈擦去泪水，亦或是帮助前辈克服目前的困境，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前辈一点一点，在他的世界里黯淡下去。
直到坠落。
塔矢亮什么也做不了。
他听着彼此的呼吸，一深一浅，在雨声的间隙里交错。他看着进藤光映在窗玻璃上模糊的侧影，像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幻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不会忘记你的，”塔矢亮说，“永远不会。”
他没有再说更多，也没有告别。
他只能最后深深地看了进藤光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画面刻进心脏。然后拉开病房的门，侧身走了出去。
进藤，你永远不可能忘记围棋。
也绝对不可能忘记我。
就像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你会再次记住我。
Chapter 14
Notes:
剩下的全是现代篇了～大概两章完结？（真的能完结吗？
Chapter Text
*现在的现在
进藤光张了张手，发现此时的自己手变小了，12岁？10岁？还是更小？……指节短短的，具体的年岁无法判断。
是……梦。
在梦境之中，是一片淡紫色的海，水天一色，静谧得只剩下潮汐往复的呼吸。
梦……
进藤光心中一窒，缓缓转过头。
佐为微笑着站在一汪浅浅的海浪之中。
宽大的袖摆随风轻轻晃动，他那身狩衣的衣角没有被浪花打湿分毫，仿佛佐为本身便是进藤光梦境的一部分，而非闯入者。
他还是四年前的模样，紫晶色的眼眸清澈如初，含着一点不变的、温柔的微光。
进藤光忍不住往前走，浅浅的浪花没过他的脚踝。
“佐为，四年了，”他黯然道，“你终于愿意来梦中见我了吗？”
自四年前他赢得了本因坊头衔战的最后一局、拿到头衔、佐如雪化般消散后，这是进藤光第一次，在梦中如此清晰地见到他。
这是四年以来第一次佐为来到梦中见他。
佐为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他，嘴角的弧度分毫未变。
眼泪无知无觉从进藤光的眼角滑落，滚烫地划过脸颊。
“佐为……”
可是他越往前走，佐为的身影似乎就离他越远，那抹白色渐渐变得稀薄。他不忍心看着佐为最终彻底漫入那片虚无的海水之中，只能硬生生停下脚步。
“小光。”
佐为的语气一如既往温柔，可正是这样毫无责备的语调，让进藤光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泪水涌得更凶。
“佐为，对不起，”他几乎是泣不成声，“我已经……已经没有资格下棋了。”
可佐为只是微笑地看着他，说着和四年前消失前一模一样的话，字句不差：“小光，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真的很幸福，我的愿望实现了。”
“佐为！”
进藤光从梦中猛地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背后一片冰凉。
四年前他右手的伤明明早已痊愈，然而此刻，当年的疼痛却从这只下棋的手开始，蔓延开来。
黑暗中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光晕勾勒出房间模糊的轮廓。
塔矢亮不知何时也已醒来，他支起身，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珠，进藤光才惊觉自己不仅在梦中、甚至在醒来的此刻，依旧流着眼泪。
怎么了……来着……？
对，他已经和小亮搬到一个房间睡了，这就是现在他在自己身边的原因；除此之外……发生的是……
他久违地梦见了四年前自己拿到本因坊头衔的事情，佐为离开……还有自己的隐退……种种回忆又再次在他的梦里出现。
头好痛。
塔矢亮的手指还停留在他眼角，那一点温热的触感在皮肤上格外清晰。
他身上，好温暖。
只是现在的我……居然已经这么依赖他了吗。
这样依赖塔矢亮……真的好吗？
不……我不想……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无论是好是坏，就让我继续装聋作哑吧。
“前辈，做噩梦了吗？”
“不……我想，我应该期待这样的梦境很久了。”
四年以来，佐为没有来过一次他的梦境，是不是在因为他没能守护好sai而在责怪他呢？进藤光无数次想问佐为这个问题，可真的在梦里见到佐为时，他却无法说出口。
他只能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就算他再怎样想下棋，可只要触碰到棋子，四年前那什么也做不到、怎样也守护不了的无力感又会再次席卷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忽然，一个温暖的拥抱将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打捞出来，塔矢亮抱住了他，进藤光有些无措：“怎么了，小亮，我真的……没事。”
“前辈，在我面前可以不用说没事。”
进藤光想问为什么。
如果说塔矢亮依旧想要追上曾经的自己，他已经做到了——如高永夏所说，他追上了四年的时差，【进藤本因坊】和【塔矢名人】终于并列。
而且，明明自己已经远离了围棋，身上没有任何值得追逐的理由了。
或者他一定要和自己下一局棋来证明吗？可是不对，现在的自己和他下棋，无论是输还是赢都不会有意义，塔矢亮也一定对这点心知肚明。
难道……四年前那个荒谬的告白……是真的？
怎么可能！
那个时候的塔矢亮才14岁，怎么可能懂什么是喜欢？
不，我不想考虑这件事。
我只想……只想维持现状。
进藤光的声音闷在对方的肩窝：“……小亮，我想问你……是你叫高永夏和洪秀英来的吗？”
他刚搬来这里不到半年，大概没几个朋友知道这个住处，而如果高永夏和洪秀英知道并找到这里来的话，也只有眼前的塔矢亮可以告诉他们地址了。
“是，我告诉了他们地址，”塔矢亮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态，“其中，我也的确有想帮前辈与旧友修复关系的想法，因为前辈和伊角和谷他们重归于好时……我觉得前辈，很高兴。
“就算前辈不再下棋，高永夏前辈也是与前辈从小相识、一同成长至今的人。我不希望前辈因为放弃围棋，就把所有与过去相关的人和事都一并隔绝。”
塔矢亮垂眸：“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我让前辈不高兴了。”
进藤光最见不得塔矢亮露出这样的神色，他连忙道：“不不，不！我没有不高兴，真的，小亮，毕竟我和高永夏之间……算了，没什么好提的，只不过……”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塔矢亮的肩窝。
“小亮，你……别再让我接触围棋了，好吗？越智的助教我想我也不能再做……所有相关的一切，都到此为止。”
他哽咽道：“我承认，我现在很自私，因为我还想维系着和你的这段关系，但是……别再让我接触任何与围棋有关的事情了，好不好？
“就当是为了保护我们现在的关系吧……”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
进藤光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可是前辈，”塔矢亮，“就算我答应了你，决定权也始终在前辈的手上。”
进藤光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单音节：“我……”
“越智的助教工作，如果前辈想要辞掉，我不会阻止，前辈不想再接触围棋，我也会尽全力帮助前辈的选择。”
进藤光怔住了，他没想过塔矢亮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塔矢亮忽然道：“四年前的新年，前辈还记得在神社外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待我从韩国研修归来，要检验我的成长。”
“是……的确。”
“但前辈食言了。”
“……”
进藤光唯有苦笑。因为当塔矢亮从韩国回来时，他已决心彻底远离围棋了。
“如果前辈以后真的不再接触围棋，那么可以最后来看一次我下棋吗？就当是……实现四年前的约定。”末了，塔矢亮补充，“只需一局，就好。”
你已经拿到名人头衔了，应该……不需要我的检验了，对吧？
可这句话，进藤光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四年前……
或许是愧疚，又或许的确是这个约定是四年前他亲口答应的，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嗯。”
进藤光闭上眼，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就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
高永夏是来找塔矢亮下棋的。
认识到这点后，进藤光反而轻松了很多。接下来的几天里，即便高永夏每天都在他和塔矢亮的家里晃悠，甚至时不时点评一句“进藤，你这样完全就是被塔矢亮包养了”，进藤光竟也觉得这个人顺眼了不少，更何况洪秀英还在一旁能迅速压制高永夏，让他闭嘴。
把围棋这个关键性话题避开后，他们旧日的情谊修复了不少。除却围棋，反倒真有几分回到了在韩国时打打闹闹的日子。
在他们暂住的期间，采购食材的任务便交给了他们。白天进藤光照常去公司上班，塔矢亮则暂停一切活动，封闭在家中与高永夏对弈，洪秀英也在一旁观战。虽然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什么能一连下好几天，但这已不是进藤光需要关心的事了。
同时，塔矢亮也履行了承诺，告知他以后给越智的辅导会将地点改在越智家。
一切在朝原来平静的方向发展，如进藤光期待的那样。
……真的是这样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进藤光刻意屏蔽了所有与围棋相关的信息，甚至比之前更为彻底。偶尔上班时幸子小姐与川岛科长关于围棋的闲聊飘入耳中，他也全当未曾听见，岸田似乎也有意无意提起，都被进藤光默不作声地把话题撇开。
只是塔矢亮始终不肯明言让他去观看的究竟是哪一场对局。时间、对手，一概不知。进藤光原本以为塔矢亮是想让自己看他和高永夏的对局，但现在看来完全不像。
直到塔矢亮将一份邀请函放在他面前。
“北斗杯？”
今年轮到日本办了啊，进藤光看着封面上烫金的字样，“小亮，你是这届日本队的领队吗？”
“嗯，而高永夏和洪秀英他们也是韩国队的领队。”
原来如此……高永夏他们来日本或许也有这部分原因。不过哪有人会把队员先抛下自己提前跑来的领队？真是符合高永夏的性格……
“所以要我看的就是北斗杯的某一局吗，可小亮你是领队的话，根本不能上场的吧？”
塔矢亮摇头：“不。事实上，我接受了本次赞助商的邀请——更准确地说，是我自己要求的。为了鼓励某个人，我的对局将作为北斗杯的开幕式表演。”
“原来如此。”
为了鼓励后辈而下指导棋，在围棋界是常事。正如每位职业棋士生涯起点的“新初段联赛”，便是为激励新人而设的传统。
因此，在北斗杯这种18岁以下少年棋士参加的比赛中，安排一场顶尖棋士与某位参赛选手下指导棋作为开幕，合情合理。
进藤光心中叹息，他几乎一下便知晓了塔矢亮的意图。
塔矢亮一定是想通过与北斗杯参赛队伍中的某个新人对弈，来唤醒他当年的回忆吧？
当年正是少年塔矢亮在棋盘上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热爱犹如生命的纯粹感染着他，促使自己想要走得更远。
可是小亮，这样没用啊。
这句话在进藤光心头盘桓，他却终究不忍说出口。反正只要安安静静、完完整整地将这局棋看完，便算是履行了承诺。
塔矢亮凝视着进藤光：“前辈，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看着我是怎样下棋的。”
进藤光怔了怔。
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无论是无奈的妥协也好，还是那份想要尽快结束一切的迫切也罢，都已被对方彻底洞悉。
可是，他并没有责怪，也似乎不再强求。
就像是在告别。
然而即便告别，即便这是最后一次，也义无反顾。
他再一次轻声道：前辈，请好好看着我吧。
——————
北斗杯开幕式现场。
进藤光是以观众的身份来到这里的，塔矢亮因为是领队及特邀嘉宾，因此没和他一起。
他找了一个角落，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即便如此也不可避免见到一些熟面孔……和生面孔，大概是近几年通过职业考试的棋手。
进藤光却无心在此，他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塔矢亮的话语。
他要他……好好看着他。
严格来说性质上只是表演赛……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塔矢亮却像是把一切都赌在上面了呢？
他沉浸在思绪中，没意识身后慢慢接近的几声带着迟疑与惊喜的低呼。
“……咦？那是，进藤前辈？”
“进藤前辈！是你吗？”
几张年轻的面孔兴奋地凑了过来，进藤光回过神，有些局促地点头：“你们好。”
“真的是传说中的进藤前辈！我真的超级崇拜您啊！自从您退隐以后，我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再次看到您的棋了……”
进藤光尴尬一笑：“抱歉，我已经不再下棋了。”
“啊，一下子太激动都忘记自我介绍了！进藤前辈，我们都是今年刚通过职业考试的棋手。当年您的本因坊头衔战真的太精彩了！老实说，平时研讨会的时候，老师也经常用您的棋谱给我们做讲解……”
如果是以前的进藤光，大概会有些志得意满，但现在的进藤光却只能内心叹气，面上还得保持着微笑：“哪里哪里，是你们把我看得太高了。”
“进藤前辈，你果然是来看塔矢名人先生的对局吧！”
“唉？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想？”
“毕竟他的对手是……”
那个年轻棋手的话还未说完，进藤光突然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力道让他微微后仰。他愕然回头，撞见高永夏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抱歉，这位你们的进藤前辈借我一下。”
直到被高永夏拉到了韩国队的休息室，进藤光略微无奈地问道：“怎么了，你现在找我有什么事吗？待会开幕式，你作为韩国队的领队，不去上台讲几句话真的好吗？”
“我可是把你从尴尬里救了出来，先感谢我吧。”
“的确，如果是这点的话，我的确感谢你，谢谢。”
休息室除了他们两个人在外，其他的韩国队队员大概都在为接下来的开幕式去后台准备了。
高永夏无所谓：“至于讲话……反正有秀英在。”
进藤光扶额：“就说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丢给他，秀英真是辛苦了……”
高永夏用下巴点了点休息室的电视：“反正这里也能看转播，唔……也有棋盘呢，正好能同步还原待会塔矢亮的对局。”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进藤光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这就是你叫我过来的原因吗？”
“昂……也不是，因为有一点，我还挺不爽的。”
“怎么了吗？”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高永夏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iPad。屏幕亮起，他利落地点开一个视频文件，然后将平板推到了进藤光面前。
画面尚未完全清晰，那熟悉的十九路棋盘网格便猝不及防撞入眼底，进藤光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去。
“这是三年前，”高永夏的声音却很平静，“我和人工智能SAI公开的三次对局记录。”
进藤光震惊道：“你……也……”
高永夏看着他瞬间苍白的侧脸，耸耸肩：“对，就是那个在四年前，把你彻底打垮了那个的人工智能SAI。”
“……”
“当初新闻说你决定退隐，我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向来视围棋为生命的你，居然会隐退，无论怎样想，都十分可笑。”
高永夏的视线落在虚空处，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以为又是哪家不入流媒体的炒作。然而……竟然是真的……可恶！
“紧接着，就是SAI占据所有头条，铺天盖地地宣称……人工智能如何碾轧了日本围棋青年一代的第一天才，宣告着AI将如何改变围棋的未来；不如说，不止是围棋界内，根本就是在全世界范围都引发了一场科技地震。”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退隐一年后，SAI的挑战来到了韩国。他的对手就是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稳稳坐在韩国青年围棋第一人位置的我。”
高永夏仔细观察着进藤光的表情，在看见他脸上的一丝茫然后，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你倒真是有够彻底地远离围棋的，居然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进藤光垂眸：“……抱歉。”
高永夏：“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我也是为了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击垮了你，所以才应下了与SAI的对决，当然，我想SAI也需要和我对决。”
他的手指点了暂停键，一切画面都停在了布局阶段：“至于结果么……就这样。我和SAI下了三局，很遗憾，背负着期待的我也输了三局，而这就是当时我下的棋，”他的尾音微微扬起，挑衅道，“进藤光，你不想看看吗？”
进藤光的指尖蜷缩着，微微颤抖。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高永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意道：“啊，对了，就算你不感兴趣，可这些棋谱塔矢亮可是反反复复研究了很久呢，把我从韩国请过来，美其名曰交流棋艺，最终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我在他面前完整地重现一遍当年与人工智能的对局。”
他轻嗤一声：“啧。”
进藤光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道：“等等，所以你这次来日本，说是找小亮下棋……其实是他找你？目的是为了……这个？？你们在家里所下的棋，其实全是和人工智能的对局的复盘？？？”
“对啊。”高永夏坦然承认，“不过我的确也对你心有怨念，想趁机刺激你一下。结果……就是亲眼看着你真的像被拔去了所有利爪的样子，真是……可恶！！呵呵……真令人失望！！”
进藤光还沉浸在巨大的信息量中，混乱道：“小亮他……为什么要研究人工智能的棋？”
高永夏故意道：“现在很多没定段的棋手都开始背AI的棋谱、用AI训练了，你觉得呢？”
进藤光：“你明明就知道真相吧！别和我开玩笑了！”
高永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休息室的电视屏幕画面一变，北斗杯开幕式的现场直播开始了。高永夏立刻打断了话头，用下巴示意屏幕：“看着吧，你要的答案在这里。
“但是，我可以先告诉你，我和塔矢亮一致得出的研究结果是什么——是没有结果，因为SAI做出的反应、走下的每一步棋路，都是绝对的最优解。”
主持人在台上介绍各国代表队的领队与成员。
进藤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连你也这样觉得吗？”
高永夏：“谁知道呢，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觉得围棋的未来是绝望的，因为围棋的魅力……是只有【人】才能传达给【人】的，这是人工智能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
进藤光想起了佐为，心底涌起怀念：“是啊……就像我的老师那样。”
还有……塔矢亮。
佐为与塔矢亮身上所惊艳他的热爱与追逐，是人工智能永远也无法做到的。
“对。况且，这一点，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更清楚。所以——”
高永夏偏过头：“所以，我才对你因为输给了人工智能就退隐这点格外难以理解，因此，我才想当面问你一个问题。”
大概是要问我退隐的真实原因吧，进藤光心里有了答案，但还是说：“问我什么？”
高永夏：“你觉得，你的老师真正想通过围棋向你传达的，会是什么呢？”
“……”
“算了，这个不应该由我来问，你把目光放到现在吧，你好好看看……待会，塔矢亮想向你传达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开幕式的流程很快推进到了宣布本次北斗杯赞助商环节。
“本次大赛的成功举办，离不开以下两位赞助商的大力支持！首先是，越智集团的越智社长！”
镜头给向贵宾席，越智社长微笑着起身致意。
“以及另一位——”主持人的声音拔高，“树博人工智能研发公司的代表，树博先生！”
进藤光眼睁睁看着那个曾在他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上台。那人接过话筒，声音透过扬声器传遍会场，也清晰地传入休息室：
“我们树博公司十分荣幸，能够邀请到塔矢名人与我们的人工智能围棋选手SAI，共同为大家呈现一场别开生面的围棋表演赛！”
什么？？？？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与恶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恐惧、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亵渎的恶心感。
进藤光几乎是下意识起身，却被高永夏按回了座位：“仔细看着吧。”
台下响起一阵惊呼和热烈的掌声。
四年过去了，树博似乎越发的志得意满，他转向一旁静立的塔矢亮：“塔矢名人，年轻有为啊。围棋圈内一直有评价，在曾经被誉为日本围棋青年第一天才的进藤光九段退隐后，是您独自一人撑起了日本青年一代围棋的天空，所以能邀请您和SAI对弈，作为研发者的我感到十分荣幸。”
塔矢亮维持着基本微笑，语气却格外冷淡：“您过奖了。我和进藤前辈对日本围棋界而言都是不可缺少的存在，更何况，没有曾经的进藤光，绝不会有今天的塔矢亮，因此，我绝对不认同任何贬低进藤前辈、或者我能代替进藤前辈的言论。”
树博像是并不觉得被冒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追问：“是吗？可是无论是进藤光九段，还是韩国的高永夏九段，都败在了人工智能SAI手下。那您觉得……您今天会迎来怎样的结果呢？”
塔矢亮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眼眸缓缓抬起，望向了正对着他的摄像机镜头。
那一瞬间，透过电视屏幕，进藤光只觉得那双翡翠色的眼眸仿佛穿越了空间，望进了自己眼底。
或者说，在他的眼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塔矢亮说：“无论是输还是赢，我只想通过这次的对局，把我的所有想法、所有心情、所有想说的话，都传达给一个人。”
他望向了进藤光：“前辈，请再一次让我惊艳你吧。”
主持人和观众都不理解塔矢亮话语的含义，主持人干脆的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接下来……”
进藤光没有再听下去。
他只有一个念头：阻止塔矢亮！
现在就去，在比赛开始前终止它！只要还没有落子，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猛地转身冲向门口，可手指刚触到门把，却被高永夏用力地攥住了领子。
“你做什么！”
高永夏冷冷道：“我才想问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阻止他！私下里机会有的是！这种东西有什么必要在公开场合比！”
是的，就像四年前那样，利用了自己……和已经故去的佐为，甚至时至今日，佐为的名字sai，依旧被他所利用，成为了人工智能的一枚棋子。
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连你也觉得，塔矢亮在公开场合和人工智能下棋是错误的吗？”
“我……”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隐约传来几个人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高永夏示意他噤声：“塔矢亮的举动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毕竟，他为了不让你事先知道，除了必要的赛事方，可是瞒着包括记者在内的几乎所有人。”
他朝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听听外面的评价吧。”
进藤光依言，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屏息倾听着。
“不止本国的围棋天才进藤光，就连韩国的那个高永夏都输给了SAI，进藤光和高永夏唉！！真搞不懂塔矢亮为什么一定要挑战人工智能。”
“说实话，人工智能再厉害，又不会占据比赛的名额，非要去比干嘛？说难听点，不是自取其辱吗？”
“就是就是……哎呦你可能不知道，四年前，SAI击败了那个被誉为日本最年轻的本因坊那次就算了，毕竟谁也不知道人工智能能做到这种程度，现在倒好，塔矢亮是最年轻的名人吧？他还不清楚人工智能的厉害吗？也要去丢脸？搞不懂！”
“只能证明人工智能更厉害吧？……唉，围棋无望喽！可我还是职业棋手，必须要下棋呢。”
进藤光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高永夏：“你还要去阻止他吗？”
进藤光：“放开我。”
高永夏这次没有阻拦，松开了手。
进藤光猛地一把拉开休息室的门。门外那几个正高谈阔论的人显然没料到门后会有人，而且还是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之一，顿时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愕与尴尬。
“你们比塔矢亮厉害吗？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们连面对未知强大的对手的勇气都没有！我看……你们也是职业棋手吧，但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没资格让塔矢亮认识你们，以后你们的前途也就到这儿了！你们永远也比不过塔矢亮！”
那几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斥震慑，一时语塞。紧接着他们又瞥见懒散地靠在门框上、眼神冰冷的高永夏，更是面色一变，悻悻然地互相使了个眼色，落荒而逃。
高永夏看着那几人仓促离开的背影，玩味道：“呵……我还真的以为，你这只老虎的牙已经被彻底拔光了。”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我只是无法容忍有人那样侮辱塔矢亮。”
“可你也知道的吧，”高永夏转回视线，“从塔矢亮决定走上那个决斗场、面对SAI的那一刻起，类似这样的争议……就绝不会停止。”
高永夏平静道：“如果说四年前你和SAI的那场决斗，是人工智能向整个人类围棋界发起的第一次正式挑战；而三年前我与它的对局，则像一场终审，几乎向所有人宣告了人类难以战胜人工智能的最终结局。
“那么，到了人工智能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在所有人都清楚知道结果的现在——你觉得，塔矢亮执意要和SAI下的这一局棋……会迎来什么？”
塔矢亮会不知道结果吗？
他当然知道。
进藤光痛苦地闭上眼。
他太清楚了——即便表面上会有人赞扬他的勇气，但更多的声音，会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会将他此刻的执着定义为毫无意义的“丢脸”。
他正是因为预见了这一切，才拼了命地想要阻止。
明明已经成为最年轻的名人了，享受鲜花和赞誉就足够了，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
小亮！
高永夏没有再看他挣扎的神情，而是将目光转向已然亮起的电视屏幕。
对局室内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出来，墨绿色长发的青年正从容地在棋盘一端坐下。这次和他那回不一样，树博坐在了棋盘对面，充当SAI的手臂。
“要开始了，进藤光。”
高永夏的声音低沉下去：“应该不用我提醒，你也会仔细看好吧……塔矢亮他，究竟想透过这局棋，向你传达什么。”
Chapter 1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现在的现在
塔矢亮想要传达给他的……
或许，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了。
猜先，塔矢亮执白，SAI执黑。
最初的几手，是基本的布局，可进藤光依旧忍不住紧紧盯着棋盘，仿佛只能在落子时暂时呼吸。
解说员说：“面对SAI，或许塔矢名人会选择更稳健的下法，先巩固实地……”
可她的话音未落，屏幕上的塔矢亮已拈起一枚白子。
没有犹豫。
“啪！”
塔矢亮的下一步落子是干脆利落的攻击，锐利切入黑棋的阵营腹地。
解说员诧异改口：“这……塔矢名人先生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常规布局，直接开始了决战！”
一旁的高永夏轻轻“呵”了一声，抱着手臂摇了摇头。
进藤光忍不住道：“怎么了吗？”
“我和SAI的第三局，我也是这样。放弃了所有稳妥的开局，直接打入，寻求决战。”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结果到了中盘，我就已经看出了自己会输的结果，这点塔矢亮当然心知肚明，和他复盘时，我把我所知道的、以及我的所有感受，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塔矢亮。”
高永夏的目光转向屏幕上的身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而现在，塔矢亮落子的速度……比那时的我还要快。”
塔矢亮在追随着本能下棋。
进藤光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背过身，不敢再看屏幕。
他完全无法想象……这局棋终了时，塔矢亮将要面对怎样汹涌的非议与嘲笑，只要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可是……
塔矢亮自己，都已经选择了面对。
这是他的决定，也是他的意志……而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了。
进藤光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转回身，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忽略了电视屏幕，落在了对局室里的身影上。塔矢亮即便落于下风，眉宇间却不见丝毫焦躁与颓丧，神色平静，仿佛整个人都已与眼前的十九路棋盘融为一体，外界的一切质疑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落子。
坚定地，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棋子。
就在这寂静的、几乎凝滞的时空里，进藤光忽然看见了。
塔矢亮想传达给自己的——
他在……呼唤。
呼唤着进藤光冰封的记忆深处，那个曾经在围棋会所固执掉下眼泪、却也用灼热目光追逐着他、促使自己不断想要往前走的……小亮。
却也是在呼唤他。
呼唤那个曾经与藤原佐为并肩而坐、眼中只有棋盘、心中燃烧着无尽热爱与追寻的……进藤光。
用围棋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
sai的灵魂……不对，sai身上所承载的那份、从过去到未来，所有热爱围棋的棋士的精神、对“神之一手”的追求。
在这里。
不是虚构的SAI的幻影。
是在此刻，在这个明知必败，却依然端坐在此，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连接在一起的塔矢亮身上。
到了中盘，塔矢亮的败局已经无法挽回。解说员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惋惜与无奈。按照惯例，棋士会在这里保留体面干脆认输。
但塔矢亮不会，他会坚持把这局棋下完。
进藤光再也无法待在原地。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冲出了休息室，来到了他们对决赛场的入口。赛场下方坐着许多观众，他们似乎也受这份呼唤牵引着，屏住呼吸，鸦雀无声。
进藤光一眼就望见了玻璃后正在对局的塔矢亮。
他刚走到场地内，一道沉稳而熟悉的声音便在一旁响起，喊住了他：
“进藤君。”
进藤光心中一颤，蓦然转头。果然是塔矢行洋，男人朝他缓缓走来，步伐从容，一如他当年的棋风，只是他的鬓角，已经染上了点点银白。
“塔矢老师。”进藤光涩声开口。
对于眼前这位超级大前辈，他心中始终盘踞着深切的愧疚。愧疚于没能让他与佐为好好道别，更愧疚于四年前自己与那场人工智能的败局……因为那人工智能，被树博公司刻意命名为了 SAI——一个暧昧又模糊的命名，引发了无数在暗处恶意的揣测。
再加上那位网络棋神sai……真的再也没有在围棋网出现过。
无数人真的认为，只有sai是人工智能，才能解释他为何能如此碾压全世界的职业选手。
因此，当初力排众议、亲自促成并出版《Toya Koyo与sai对局实录》的塔矢行洋，一定也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种种非议。
进藤光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佐为衷心承认的、值得尊敬的友人。
塔矢行洋的目光越过他，也望向场内那个执着的身影，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怀念，轻声问道：“我们也有四年没见了，进藤君，当我看见今天的小亮时，仿佛也还在看着四年前的你。”
进藤光轻轻“嗯”了一声：“我真的，很佩服小亮。”
塔矢行洋微笑道：“小亮最喜欢也最仰慕的棋士就是你了，听到你这样说，他应该会很高兴吧。其实今天这一局棋，我也把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告诉了他，只是他依旧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想这一局棋，他一定是为你而下的。”
进藤光感到喉咙发紧，一股热流冲上眼眶：“只要看见小亮，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的老师呢。”
塔矢行洋：“不知道sai，还好吗？”
进藤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甚至一瞬间后悔自己提起了sai。塔矢行洋却仿佛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平静道：“他是不是在四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
进藤光心中酸涩，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一直没能……告诉您。”
“不，我觉得这样就好了，最终还是确认了他的消息，终于……尘埃落定了。”
他缓缓道：“无论怎样，进藤君，我一直相信，和我下棋的好友sai，他是真实存在的，我一直坚定地相信这点。
“而且除了我之外，我相信小亮也是如此认为。”
进藤光垂眸，唇角却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谢谢……您。”
晶莹的泪水悄然从他的眼角滑落。
也谢谢你，亮。
塔矢行洋微笑：“我也要谢谢你照顾小亮。”
塔矢亮与SAI的对局结束的后两天，便是北斗杯的正赛。一切尘埃落定，高永夏和洪秀英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高永夏总算将他那尊贵的鞋底从塔矢亮和进藤光家客厅的地板上不情不愿地挪开。
“看来我们真的可以应氏杯见了，希望这次是真的。”
这次离别前，高永夏如是说，他微微挑衅地抬起墨镜，接着补充：“对了，忘记告诉你了，上一届的应氏杯，冠军是我哦。”
——————
塔矢亮是这届应氏杯日本区的推免选手之一，而另一名则是他的师兄绪方九段，而其他的名额，则在日本地区的预选赛中角逐。
以进藤光过往的资历，若想参加应氏杯可以使用推免名额，但在得知预选赛报名尚未截止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应氏杯日本区预选赛第一轮。
进藤光是请假来的。他到得很早，对手的座位还空着。他无视了四周隐隐约约投射过来的目光与压低的窃窃私语，将自己放空，思绪飘到了别处，如果这次拿到了名额，之后的赛事会持续近三个月，也需要前往中国台湾，到时候再频繁请假，幸子组长会不会怪他拖累工作进度？岸田会不会难以兼顾自己的那份工作？
直到他本轮的对手在他对面的棋盘前坐下。
进藤光抬眼，微微一怔。
居然是当初在北斗杯那个说塔矢亮不自量力然后被进藤光怒斥的棋手之一。
他也很惊讶，格外紧张：“进藤光……前辈，您居然要复出了吗？”
“复出”这两个字刺了他一下，进藤光原本要说“是”，可不知为何却有些迟疑，他回答：“或许吧。”
猜先，对局开始。
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在正式的赛场上，触碰棋子。
冰凉的，熟悉的触感。
他也不知道，自己至今能下出怎样的程度。
而在指尖真正触及棋子的刹那，被强行压抑了四年的噩梦、所有糟糕的记忆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死死缠住他的心脏，引发出近乎生理性的恐惧与窒息。
几乎不能呼吸。
为逃避这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进藤光几乎是本能地忘记思考。
不去深思，不去算计，仅仅凭借着残存在身体里的肌肉记忆和本能，将棋子一枚一枚拍落在棋盘上。布局、中盘……他的速度太快，攻势太急，完全不像久疏战阵的棋手。
他的对手显然被这节奏打乱了阵脚，额角渗出汗珠，应对逐渐左支右绌。
“啪！”
最后一子落定。
进藤光甚至没有去看对手瞬间灰败的脸色，只是低声道：“承让。”
随即起身，逃离了对局室。
赢了。
可他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令人心慌的空虚，以及更深重的、自我否定的糟糕。
他快步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遍扑在脸上，却只让镜中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更加狼狈。
难道他的回归……是错误的吗？
虽然塔矢亮从来没有提起过，但进藤光知道，他想和自己下棋，不如说从很早开始，他就如此想了；可是现在的自己……
于是那时进藤光和塔矢亮坦言，希望塔矢亮能等他，因为他想调整好状态再和他下棋，因为……不能辜负塔矢亮对自己的这份期待。
是的，他不能迷茫。
已经全然理解了塔矢亮的心意，他便不能辜负他所付出的一切。更何况，他也不想离开现在的……塔矢亮的身边。
进藤光不再去想，塔矢亮今天有推不掉的公开活动，原本比赛正常结束的时间会过来接他。但他结束得太快了，超乎预料。
此刻距离原定时间还早，进藤光在原地站了片刻，坐上了返回公司的地铁。
他给塔矢亮发了条信息：【我这边提前结束了，小亮，我先去一趟公司，不用过来棋院等我。】
当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时，正在埋头工作的岸田抬起头，看清楚是进藤光的时候，脸上写满震惊。
“进藤？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请假去……”岸田的眉头紧紧皱起，“你应该在比赛啊！怎么可以回来？”
进藤光请假的时候并没有说是去比赛，他还来不及思考岸田是怎么知道的，就被站起身的岸田按住了肩膀：“怎么能回来，难道进藤你……没去比吗？”
他试图轻松道：“我回来也没什么事情吧，可以帮你分担工作啊。”
“不行！”一向沉稳的岸田声音陡然拔高，完全不管其他同事异样的目光，抓着进藤光的手臂往外拉，“你现在不应该在这里！”
“喂，岸田，你等等……”进藤光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你这样算早退——”
“我也请假！”
岸田头也不回，几乎是拖着将他往外拉去，“我必须要带你去个地方，我必须……这么做。”
进藤光不由得被他眼中那份决绝震慑住，一时竟忘了挣扎，他怔怔道：“岸田，难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岸田苦笑道：“我都说了我是围棋迷了，进藤本因坊的脸……我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我也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喜欢下棋的啊。”
而岸田带他来的地方是……
海王中学。
进藤光会记得这里，是因为这是小亮升学所读的国中。
多年前，偶尔他也会来这个学校等小亮下课，两个人一起去会馆下棋。因为塔矢亮在校时间极少，这样的等待自然也屈指可数。他从未问过小亮是否参加了学校的围棋社，毕竟职业棋士不参与业余社团，是心照不宣的惯例。
进藤光担心塔矢亮去公司找他会扑个空，于是发消息告诉他自己来了海王，塔矢亮可以先回家。
岸田领着他在校园里穿行。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一草一木依稀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现在是上课时间，校园空荡，只有隐约的读书声从教室窗口飘出。
岸田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我第一次见到塔矢亮时是在棋院，他是院生，我也是。”
没人理解他为什么来。以他的棋力和家学渊源，根本不需要走院生这条路。但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很兴奋，摩拳擦掌地想打败他——毕竟传闻把他说得太神了，在座的院生，谁心里没点不服气？
然而很遗憾的是，塔矢亮是全胜。
可这样依旧招来风言风语，只是换了个方向：有人开始说，塔矢亮明明那么强，何必来院生堆里打击我们，显示自己的优越感？
好在，当时有年长的院生前辈把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压了下去。加上塔矢亮本人并不拒绝指导交流棋艺，那些议论才渐渐平息。
随后这份不服气转而为疑惑：塔矢亮为什么要做院生？
进藤光听到这里，心脏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从来不知道，塔矢亮院生时期的背后，还有这样一层故事。他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似乎连对方的名字都差点没记住。想到这里，一阵迟来的遗憾与愧疚隐隐漫上心头。
岸田像是在怀念：“但是，我很快就知道到了塔矢亮为什么要做院生，因为……有一个、并且唯一一个职业棋士和非职业棋士的比赛。而在非职业棋士中，这个比赛只有院生、且是一组的院生才能参加，进藤，你也知道的，这个比赛就是幼狮赛。”
进藤光心里一怔。他当然知道，因为他也参加过一次，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幼狮赛。
而他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塔矢亮。
“进藤，我想你应该也明白吧，虽然我不知道那时的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不下棋的约定，但是，我猜那个时候你们还没熟悉到后来的地步吧？”
猜……猜对了。
“所以我想，那时塔矢亮或许是为了想赌一个可以和你下棋的可能性，仅仅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因此，他选择顶着不理解而做了院生。
“塔矢亮从来不在乎外界对他的看法，他只在乎他眼前所看见的。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理解他的做法。”
“岸田……”
在话语之间，他们已然来到了海王中学围棋社的活动室门口，岸田推开门。
岸田平静道：“我除了和他是院生同学外，在海王时我也是他的学长，也曾是海王围棋社的主将。他……只来过社团几次，是校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指导。”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参加社团，只是说：“他当上院生的第三个月，考上了职业，也是我当院生的第二年，我没能通过职业考试前的预选，从院生中退学，回到了学校，因为放弃了两年的学业，所以我留了级。”
“塔矢亮来指导的那几次，很多社员都只敢远远看着，觉得他是高不可攀的天才。”
他走到棋盘边，示意进藤光在对面坐下。
“进藤，”岸田的眼神异常认真，“和我下一局吧。只要下完这局棋，我就把后来的故事告诉你，我想……你应该也对塔矢亮的故事很有兴趣吧。”
进藤光有些犹豫，指尖在棋盒上方徘徊，他不知道该怎么下。
他注视着岸田的手，那双手上的指腹和虎口的茧，是常年握笔和敲击键盘留下的痕迹，而不是下棋的茧。或许岸田曾经手上有院生时期下棋留下的茧，不对，是一定有，但已经被替代了。
而岸田只是坚定道：“进藤，我不希望你让我子，也不希望你特别照顾我，我只是作为一个对手，想要挑战你而已。”
进藤光微微一震。
“我明白了。”
棋子落盘。
这局棋下得悠扬而缓慢。
没有职业赛场的硝烟弥漫，只有对围棋本身的回应。黑白子在棋盘上铺陈开的，不像是厮杀，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
不知何时，下课铃声早已响过。当进藤光从棋局的沉浸中稍稍抽离，才惊觉身边已悄然围拢了许多穿着海王校服的学生。
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屏息凝神地看着棋盘，没有一个人质疑为何会有人在这里对弈，他们的目光里，只有对棋路上每一手变化的纯粹好奇与求知。
只是因为喜欢围棋而已。
“可以……可以请两位前辈教我们下棋吗？”
“哇！是怎么想到要下在这里的，感觉好妙哦！看似是坏棋的一步被扭转成好手了！”
听着这些充满活力与惊叹的声音，看着眼前这些年轻而专注的面孔……进藤光心中微微一动，他抬眼望向了对面眼神温和的岸田。
岸田微笑：“我输了，进藤，可以一起复盘吗？”
佐为，你会不会高兴呢？
对“神之一手”的极致追求……以及在棋盘上倾注全部灵魂的热忱，就是他不灭的精神象征。
只要热爱围棋的人还在，那么佐为的灵魂，就生生不息……
一直活在每一个热爱围棋的人的心里。
是的，无论是固执地将他拉回这个世界的塔矢亮，还是眼前这个放弃了职业道路的岸田，抑或是这些眼眸清澈、对围棋充满向往的后辈……
他们每一个人，都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那个充满无限可能的、遥远的未来。
佐为……你也会高兴吗？
“好，我们来复盘。”
进藤光露出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开始和岸田一起，为学生们讲解方才的棋局。在交流中，他自然地自我介绍：“我是进藤光。”
“进藤光？！”学生们瞬间骚动起来，惊喜道，“你就是进藤光吗？”
进藤光更惊讶：“你们也知道我吗？”
“当然咯！进藤光这个名字我们围棋社的人都知道哦。”
进藤光起初以为他们知道的是进藤本因坊，但同学很快道：“就是那个留下棋谱的进藤光啊！”
这时一个学生匆匆跑开，又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一本看起来被经常翻阅、却保存得很用心的笔记本。
“学长！这个……我们一直很好奇进藤光是谁，里面的棋太厉害了！原来……原来你就是进藤光啊！”
进藤光带着一丝疑惑接过，缓缓翻开。
只一眼，他的呼吸便停滞了。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
这本笔记里的字迹，他太熟悉了。
清峻，一丝不苟，一如塔矢亮在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一般。
只有在笔记的扉页，工整地写上了“进藤光”三个字。而里面所记录的，一页一页，全是他与塔矢亮，从初遇到他隐退前的，每一局对弈。
无论是第一次在紫水围棋会馆的相遇。
还是第二次在绪方先生道促成下的指导棋。
第三次……幼狮赛的全力以赴。
亦或是……那些数不清的日常里，他们为了一个定式争论不休、或为一个妙手相视而笑的，无数局棋。
记满了整本棋谱。
岸田缓缓道：“我在海王的围棋社，只见过塔矢亮两次。”
第一次，是他来下指导棋。那时我想，无论是作为曾经的院生同伴，还是作为海王围棋社的主将，都应该由我来和他下一局棋才对。
即便我知道，我无法赢过塔矢亮。
正如到了现在，我更不可能赢过你。
当我真正坐在他对面，感受着棋盘上扑面而来的压力时，我终于……隐约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和你下棋的理由。
因为，他想要追上你，仅此而已。
进藤光静静地听着，目光望向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樱花漫漫，如同无数细碎的希望，无声地绽放。积压心底多年的沉重，仿佛随风而散的樱花，渐渐消散了。
许久，他的唇角泛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我想……我早就知道了，谢谢你，岸田。”
我第二次在围棋社见到塔矢亮，是在你退隐后的事情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也是塔矢亮最后一次来到围棋社。而他，把这本棋谱——这本记录着他和你所有对局的棋谱，留在了这里。
岸田有些哭笑不得：“只是那时的我始终不明白。在海王的围棋社里，并没有属于你们两人的共同回忆。塔矢君为什么会选择把如此重要的东西，留在这里呢？”
“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
“即便这里没有你们的回忆，可是却有你……进藤光所热爱的围棋，是塔矢亮与进藤光，你们共同热爱的围棋，它就在这里。”
进藤光微笑：“我想也是，所以这一本棋谱，我决定把它继续留在这里。”
我已经明白了塔矢亮的心意，这样……
就足够了。
“进藤前辈！”一个学生忽然出声，眼神亮晶晶的，“可是……最后一页前辈还没有翻！”
进藤光奇怪：“我已经翻到最后一局棋了，还有吗？”
学生们齐齐说：“是整本棋谱的最后一页啦！”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表情微妙了起来，一个个都隐隐忍着笑意，像是在共同守护一个的秘密，又无比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这股不寻常的氛围让进藤光心生疑惑。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他再次拿回棋谱，翻过了所有记录着棋局的页面，来到了最后一页。
几乎是目光触及的一瞬间，他就有点后悔。
因为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而这句话……进藤光想，他真后悔不应该在那么多人面前看的，自己一个人静悄悄慢慢看就好；那句话让他措手不及，甚至连一个合适的、把这本书立刻藏起来的理由都找不到。
那里是扉页一模一样的笔迹，写着……
我喜欢你。
与扉页的名字重合在一起，便是：
进藤光，我喜欢你。
跨越一叠叠棋谱，漫过一年年时光，重合起的字句是……我喜欢你。
——————
进藤光晕晕乎乎地走出了海王中学的校门，岸田似乎原本想和他一起走，见状却只是了然地笑了笑，改变了主意。
与岸田告别时，这位可靠的同事兼朋友轻声提醒了他一句：“进藤，往后看。”
进藤光依言回头。
霎时间，世间万物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春日的风温柔拂过，卷起漫天樱花瓣，如同一场盛大而静谧的粉雪。
而在那缤纷落英的尽头，塔矢亮就站在那里。墨绿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拂动，他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与其问这个问题……不如说，塔矢亮为什么会不在这里。
进藤光眼睛一酸，再也抑制不住胸腔里澎湃的情感。他朝着那个身影，奔跑起来，穿过簌簌飘落的樱花，如同穿越了四年的光阴，然后，用尽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恋人。
“亮，我们下棋吧，我好想……和你下棋。”
四年的时间太久了。
久到似乎能改变一切。
可无论多少年过去，这样的一个瞬间……永远不会改变。
Notes:
下下章完结
Chapter Text
*现在的现在
“唉？我的应氏杯预赛的下一个对手居然是进藤光唉，运气真好。”
“我没听错吧北原？你居然会觉得这个分组运气好？拜托！虽然进藤光四年没下棋了，你也不一定能打败他啊。”
“我可没那么没志气，反正能和传闻中的进藤光下棋本来就不亏，更何况……他可是四年没下了！一个职业棋手的黄金时间也差不多就四年吧，我可不觉得我会输给他。”
“……我不多说什么了，年轻就是好。”
“进藤光的上一个对手是大田吧，大田，你怎么不说话。”
“……”
“大田？”
“喂喂，自从他和进藤光下完棋后就这样了，一直盯着那局棋复盘不说话，只是输了而已，有那么恐怖吗？”
北原朝气蓬勃道：“不管大田怎么想的，就我来说的话……无论怎样……我都想挑战那位传闻中的进藤光啊！”
——————
同一时间，越智集团的办公室里。
进藤光将辞呈郑重地放在了幸子的办公桌上。
幸子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调侃道：“你终于找到自己真正的道路了？”
进藤光不好意思：“幸子小姐，我只是想再尝试一下。”
幸子故意压低声音开玩笑道：“给塔矢君当家庭主妇吗？”
“组长您不要开玩笑了！！”
幸子不逗他了，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离开的那么早，唔……距离我把你招进公司，根本就不到半年嘛。”
“如果越智社长想找我下棋，我是不会拒绝的。”
幸子摇摇头：“不，虽然我早就预想到了你终究会离职的这一天，但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我都还没来得及送你一份离职礼物。”
进藤光一愣，随即真诚地微笑：“谢谢，但是没关系，因为离职是我自己的选择。”
幸子眨眼：“总之，你就期待一下吧，我要送你的离职礼物……是超级重磅的礼物哦。”
——————
公寓里，温暖的灯光洒满客厅。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有致，进藤光和塔矢亮相对而坐，已经不知道下了多久。自从进藤光辞职后，这样的场景就成了家常便饭。
最后一子落下，进藤光看着棋盘，轻轻叹了口气。
他输了。
四年没有碰过围棋，他只能用最笨拙地方式，把当年的自己一点一点找回来，但当进藤光抬起头时，眼中没有丝毫阴霾，反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小亮真的，变得好厉害。”
这四年来，他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开而松懈。
他好厉害。
进藤光笑道：“所以这次换我追逐你了，亮。”
轮到我，来追逐这四年逝去的光阴了。
为了追捕这四年被浪费的时间，他必须比当初追逐着他的塔矢亮更努力才可以。
塔矢亮神色温柔，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嗯”了一声，因为被进藤光这样直白地夸赞，脸上漾着红晕，墨绿色的长发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肩头。进藤光一下觉得他好可爱，神色有些呆，不自觉开始收拾棋子，道：“嗯……我们先复盘吧……对了，我真的觉得……好高兴。
“好高兴你当初和我结婚，到了现在，可以每天理所应当和你在一起下棋，我觉得……”
“咳咳！！！”
和谷用力咳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伊角也有些脸红，尴尬地移开视线：“二位感情真好。”
和谷忍无可忍地喊道：“进藤，我们还在呢，你……你认真点啊！”
不要突然情意绵绵啊！！这样只会显得我们很呆！！
话说回来……能结婚高兴的点居然是下棋吗！！！这到底是纯情还是不解风情啊？！
真的，进藤和塔矢下棋的时候还很正常，和谷发誓，真的很正常，就是下棋的时候太正常了，太专业了，才显得每一局棋结束后的两个人有多莫名其妙……就是那种，突然从很正常的两个人类进化得鸡皮疙瘩十足。
塔矢亮和进藤光在复盘时也会因为棋路而吵架，但是吵着吵着。原本的学术交流就莫名其妙会变成“对了今天晚上我想吃拉面”“但是前辈不能把青菜挑出来”“可是少吃一点没关系啦”的情意绵绵剧情……
这真是……
但是作为朋友，他们也等待进藤光九段很久了。不管怎样，只要他还能回来一起下棋，这样就好。
伊角轻轻咳嗽：“进藤，应氏杯预赛的再下一轮，你的对手就是我哦，我也非常期待，时隔四年之后，与你在正式赛场上的对决。”
塔矢亮的神色恢复为往常的冷静，只是耳根还残留着些许绯红。他执起一枚白子：“无论怎样，先完成我们的复盘吧，前辈。”
进藤光看着身旁并排坐着的两位旧友，又看了看对面专注于棋的塔矢亮，突然笑得更开心了。
他伸手重新捻起一颗黑子，清脆的落子声在棋盘上响起。
“好啊，那就来吧，不管是复盘，还是接下来……和你们的对局。”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逃走了。
一个月后，进藤光通过应氏杯的预选，和塔矢亮、绪方精次作为日本地区的代表，一同前往台北参加应氏杯复赛。
——————
中国台北。
主办方安排的酒店里，前台工作人员微笑着递过三张房卡：“三位老师，这是你们的房间。”
进藤光正要伸手去接，突然意识到什么，动作顿在半空。对哦，他已经和塔矢亮结婚了，他们住在一间房就好。
可是面对身旁推着眼镜的绪方先生，他莫名觉得有些……紧张。
这位可是从很早开始，就看着塔矢亮追在他身后跑的前辈，对于他们两位来讲，也可以说颇有渊源了，现在居然要在他面前开口说“我们结婚了所以住一起”。
总觉得怪微妙的……
“怎么了？”绪方精次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是不是在想要怎么跟我说，你们其实不需要分开住两间房？”
进藤光：“？！”
“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登记的当天，亮就通知了老师门下的所有弟子。啧，终于在一起了，真是可喜可贺，就是没办婚礼有点可惜。”
进藤光：“……”
他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信息，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就是说，其实塔矢先生也知道？”
“他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绪方像是被他的反应逗乐了，“不过，老师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男儿媳吧，加上你又是老师的好友sai的学生……但是，与其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不如说是正在学习如何自然地和你相处。唔……也可以说，他在等你适应。”
进藤光顿时想起上次见面时，塔矢行洋那句“谢谢你照顾小亮”。当时只觉得是在说四年前他照顾塔矢亮住他家的再一次感谢，然而现在回想起来……
心虚ing.
毕竟自己大了几岁，即便小亮和他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关键是以前的小亮才多大！这真是……
我会不会被当成变态啊？
就在这时，塔矢亮已经自然地接过进藤光的行李，对前台说：“退掉一间房就好。”
然后转向绪方：“绪方先生，如你所见，所以我们住一间。”
绪方故作感慨：“哎呀，比我小的师弟居然抢先一步走入了婚姻殿堂，真是难以置信。”
塔矢亮：“绪方师兄如果像我一样专情的话，大概早就结婚了吧。”
“唔……也对。”
绪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进藤光只觉得脸上的温度骤然飙升，几乎要冒出热气，他一把抓过房卡，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往电梯方向冲去：
“我、我先去放行李！”
行李在塔矢亮这啊！
而塔矢亮看着恋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绪方站在原地，轻轻推了推眼镜，自言自语道：“这下有意思了。”
——————
——————
正式复赛的时间定在了三天后。
开幕式现场灯光璀璨，棋手与嘉宾们在台下低声交谈，舒缓的背景音乐流淌在空气中。塔矢亮前去领取赛事安排表，而进藤光正站在展示历届冠军照片的墙前，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慵懒挑衅的声音。
“你还是来到这里了啊。”
进藤光回头，看见高永夏斜倚在墙边，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
“好久不见，进藤光，这次是真的好久不见。”
进藤光吐槽：“也就两个月没见而已。”
高永夏没理会他的吐槽，说：“塔矢亮呢？他没在你身边吗？”
“刚刚才抽完签，小亮去领赛程表了。”
“也就是说你还不知道具体的安排吧，那我告诉你一声好了，”高永夏走近两步，“我是上届冠军，所以前面两轮自动晋级。如果你能侥幸不被刷下去，坚持到半决赛……我们就会在那里碰面。”
进藤光将视线转回冠军墙上，在最右边是上届冠军的位置，摆放着高永夏捧着冠军奖杯的照片。而这届的冠军还未诞生，但已经提前挂上了一个空的相框。
真令人……期待啊。
“到时见，高永夏。”
高永夏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带着讥诮的弧度，而是真正觉得有趣似的。
“怎么了吗？”
“因为我觉得很有趣啊，塔矢亮和你在不同的半区，也就是说，在决赛之前，你们绝对碰不上。但是，如果你们俩都足够走运，闯过了半决赛这一关……不就要在决赛相遇了吗？”
进藤光忍不住吐槽：“这不是废话吗！冠军只有一个。”
“对哦，这就是最有趣的，冠军只有一个。”
高永夏耸耸肩：“我听说很多亲密无间的恋人，一旦涉及到真正的利益冲突，就很难再维系继续亲密无间的关系了。举一个例子……唔……比如争夺同一个围棋的世界冠军头衔？
“于是我刚刚就在想，你们会不会也在全世界的围棋迷面前上演一出好戏。不过——”
他话锋一转，无所谓道：“不过，我觉得你们没那个展示苦情戏的机会，因为你在半决赛就会被我踢出局。”
进藤光已经习惯高永夏赛前挑衅他的作风了，而且他是上届冠军，本来就有这个底气。
只是他顿了顿，忽然叹气：“高永夏，如果你每次说话都藏一句露一句，秀英真的会很辛苦的。明明你也等待这次的对决很久了吧。”
“是，托某个人的福，我的确等待很久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不过这和秀英没什么关系吧？”
“……对了，有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谢谢你那个时候愿意帮助小亮。”
面对这个道谢，高永夏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你是蠢蛋吗，看不出来我究竟在帮谁？”
反正只要目的达到了就足够，高永夏遂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总而言之，这次半决赛是三番棋制，也就是说……”
此情此景，就和六年前的那场三星杯半决赛一样了。
那次比赛中，因为主办方的失职，半决赛中，进藤光被判成绩无效，而高永夏也因无法接受这样的晋级理由而退赛。
高永夏面色沉了几分：“这六年以来，我可是一直都非常不爽呢。”
进藤光轻笑：“我明白了，你就在半决赛等着我吧。”
只是刚刚高永夏无心挑衅的话……
他和小亮……居然有闹掰的可能性存在吗？
就在这时，绪方走了过来，恰到好处地介入他们的谈话。几句寒暄后，高永夏便离开了。进藤光还在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直到绪方喊了第三声“进藤”，他才猛地回过神。
“在这种世界大赛的开幕式上，”绪方推了推眼镜，“每当这种时候，都要警惕盘外招。”
进藤光哭笑不得：“没关系，我已经习惯高永夏这样讲话了，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
“不过……”绪方话锋一转，“他刚刚说过的话里的确有几分意外的哲理性，同时，也是我想提醒你和亮的。”
进藤光惊讶：“您都听到了吗？”
“当然，不过这不重要，进藤君，”绪方微微前倾，“重要的是，我也想请你问一下自己的真心，亮是你的恋人。但如果他成为你的对手，你将如何对待？手下留情，还是……将他击垮呢？”
“……”
他刚想看玩笑地把话题带过去“现在的小亮那么厉害，谁把谁击垮还不一定”。
可是进藤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无法立刻回答。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紧张。
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可当这个问题被如此直白地剖开在面前，他竟然迟疑了。
绪方将他一丝细微的动摇尽收眼底，微笑道：“与此同时，我也问了亮这个问题，进藤君，你好奇他的答案是什么吗？只要你说想知道，我就会告诉你。不过我认为，必须由你自己想清楚才对。”
“……”
进藤光没有再问，只是他的确陷入了沉思……
他与塔矢亮，恋人和对手的双重身份，其实会是矛盾的吗？
绪方见他沉默，便也不再强求一定要告诉他，而是引导道：
“进藤君，或许你无法立刻回答，因为这是你们之间非常重要的问题，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你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完美的解答。”
——————
从我和塔矢亮相遇的那天起？
进藤光没来得及仔细思考绪方话中的深意，他接下来的全部精力，尽数投入到了后续的对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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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那个棋手，名字叫进藤光的，他到底是谁啊？明明这么强，为什么近几年的世界大赛上根本就没有冒出过这样一号人在，以他的棋力，不可能济济无名啊！”
“我看他的脸，像是年纪比较小，正因如此他应该是最近才开始崭露头角？……唉？！不对，他都二十多的人了，真是怪了！”
“有没有人知道进藤光的信息啊？近几年的世界大赛的对局中根本查不到他的棋谱！好怪！”
“喂！你们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那可是韩国的天才进藤光唉？你们没听说过他和高永夏齐名的那段时期吗？”
“我们只是来观战的……最近才考上职业嘛……”
“拜托！人家是日本的！曾经在日本也是被称为青年一代第一天才！”
“那也是后来才去日本的嘛，他最开始就是在我们韩国出的名，而且他到日本后没两年就隐退了，一隐退就是四年。”
“原来隐退了四年，难怪查不到他近几年的棋谱。”
“等等！他就是那个最开始和人工智能SAI对决的进藤光吗？？天啊，就是他……我完全忘不了那局对决……”
“他真的四年没下棋了吗？？？？”
“我现在觉得他这四年是悄悄闭关修炼去了……不然我怎么感觉他比四年前还要强？？”
——————
经过一番角逐，他和塔矢亮双双进入半决赛。
而在半决赛，进藤光果不其然遇见了高永夏，而塔矢亮的对手则是来自中国的陆力九段。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他和塔矢亮双双胜利，则会在决赛中相遇，成为最受瞩目的应氏杯冠军的竞争对手。
应氏杯半决赛，第一局。
进藤光九段对战高永夏九段，进藤光执白。
这场比赛的关注度无疑比肩决赛。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局棋的其中一方，是上一届应氏杯毫无悬念的冠军高永夏。而另一方，又是曾经在韩国时与高永夏齐名的天才、退隐四年又再度复出的进藤光。
第一局中，进藤光脑海中浮现出绪方的话语，尽管他只是短暂走神了一瞬，却非常不小心地露出了一步破绽，最后的官子阶段，输了半目。
高永夏看出了他短暂的分神，对进藤光犯下的这种低级失误非常不爽，毫不客气道：“下一局如果你还是下成这样，我就……”
“……眼神好恐怖，所以就怎样。”
高永夏微笑，改口道：“进藤光，你也不想让塔矢亮失望吧，他可是一定在看着你的对局哦，你犯这种低级错误，复盘的时候你们确定不会吵架？”
这是告状的意思吗？！
“……不对，是作为前辈的你被后辈骂吧？真丢人！真没出息！”
完全……无法反驳！
——————
夜晚，进藤光和塔矢亮隔着棋盘对坐，明明是想一起复盘的……却谁都没有先落子。
要不要问塔矢亮关于那个绪方先生问的“恋人是对手该如何对待”的回答呢。
问了会感觉很奇怪，因为进藤光在潜意识里觉得没什么必要知道答案，对，是没必要，就好像答案其实就在那里，只是他一下暂时忘记了。
但是不问的话，他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
如果有人说他是不是害怕与塔矢亮在赛场一较高下，那一定不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渴望与亮在棋盘上决一高下。这份感情是纯粹的期待。
可为何绪方的问题会让他迟疑？
然而唯独不可否认的是……除了对手这一层关系外，他们同样是恋人。
作为对手的恋人……会因为竞争关系……而闹掰吗？他和塔矢亮居然也会有这种可能性吗？
不。
虽然他们不是没吵过架，但每次也能和好，可为什么唯独这次令他产生了些许的迟疑。
自己或许……遗落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遗落了什么呢？
“前辈在想什么？”塔矢亮轻声问。
进藤光心虚道：“没什么。”
这话说得太快，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他看见塔矢亮的眼眸微微闪动，却没有追问。
“前辈今天的对局犯了一个……很不像前辈的错误。”
……果然被揪出来了！
“是……是！我知道了……”
又被后辈教训了……
复盘后，塔矢亮一边收回棋子，一边说：“前辈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我们一定要在应氏杯的决赛中相遇。”塔矢亮看向他，“我知道现在前辈的脑子里，此时一定充满了杂乱的声音吧，只要看前辈的棋……我就能知道。”
进藤光心头一颤。
“可是，无论是喜悦也好，忧心也好……我唯一希望的是，前辈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前辈，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希望可以站在前辈的身边……”
四年的光阴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要想。
“但先前如前辈所说，是前辈在追逐我了。”
同样的……四年的光阴过去，进藤光越是想要追溯，就越是觉得四年的光阴弥补起来困难重重。
可是再困难，也抵挡不了想要并肩的心。
“所以我希望这一次，我们可以站在最高峰上对决。”塔矢亮的唇角泛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前辈可以答应我吗？”
进藤光只觉得心口发烫。
“好，”他也笑道，“我们一定要决赛见。”
——————
第二局开始前的对局室里极为安静，进藤光闭目凝神，绪方的话语与塔矢亮所绘的棋谱的影像在脑中交织翻涌。
「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你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完美的解答」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答案。
「和我下棋吧！进藤！再下一局！」
「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请把我作为正式的劲敌看待、与我下棋吧！」
进藤光睁开了眼睛，心里一片柔软平静。
是啊，想起来了。塔矢亮和自己的缘分开始，不就是因为那个孩子把他视作必须超越的劲敌吗？而自己明明也答应了塔矢亮，要将他视作值得全力以赴击败的对手。
他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
进藤光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无名指上的婚戒，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
自己就是塔矢亮围棋里的一部分。
从塔矢亮的十二岁到十八岁，从最开始相遇的棋院会馆，到现在，两人共同走向的世界赛场，他们的棋路早已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终结。
恋人与对手，对于他们来说从来都不是……矛盾的二像性。
而是彼此间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用尽全力击败他的棋，对他们来说，就是用尽全力表白与对方的感情。
亮一定和他做出了一样的回答，究竟是不是相同的答案，只要在决赛里相遇，和他下棋——就知道了。
进藤光仿佛能透过墙壁，看见另一间对局室里那个端坐的身影。另一赛场的塔矢亮，也一定正抱着“进藤光一定会赢过高永夏”的绝对信念在战斗。
进藤光坚信如此。就像他同样坚信，塔矢亮一定会战胜陆力，他们会在决赛相遇。
豁然开朗后，他的棋焕发新生。
第二局的布局如行云流水，中盘攻势如虹，官子滴水不漏。当裁判宣布他胜时，高永夏盯着棋盘看了很久，最终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终于醒了？”
决胜的第三局，两人鏖战六个小时。进藤光拈起最后一枚黑子，在落下前，他想起那晚对塔矢亮的承诺。
“我们一定要决赛见。”
棋子落定，清脆一响。
半目之差。
应氏杯半决赛。
进藤光九段对战上一届冠军高永夏九段，总比分2比1，进藤光九段晋级决赛。
他兑现了四年前北斗杯是与高永夏要在正式赛场上决斗的约定，也履行了与塔矢亮一直以来的……从六年前相遇起、就已经开始的承诺。
你是我的劲敌。
我们一定要站在彼此的身边。
——————
第十一届应氏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决赛。
进藤光九段vs塔矢亮九段。
决赛采用五番棋赛制，先取得三局胜利者为胜。
第一局，塔矢亮九段执黑。
棋钟滴答作响，一声一声，如同彼此的心跳。
塔矢亮为了这一刻，仿佛已经等待很久了。
“啪。”
进藤光也静静落下一子。
没有言语，也无需言语，只有黑子与白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最纯粹的交锋。
亮……让我听见你的回答吧。
让我知道，我是不是你围棋里的一部分。
我的恋人……与我的对手。
【十七之四，尖】
而塔矢亮的每一步落子，都是在回应着进藤光。
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进藤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你能听见我对你的感情吗？
【六之十五，断】
四年间的空白、挣扎、思念，以及失而复得的全部勇气、技艺、灵魂……连同对眼前之人无法割舍的感情，尽数倾注于这方寸之间、尽数倾注于棋盘里。
这些，都是他们的呼唤，也是他们的回应。
【十一之十八，贴】
你是我的对手，也是我的恋人。
我们之间的感情，在黑白棋子筑构的棋路里。
后来的围棋周刊用整版篇幅回顾这届应氏杯决赛，称之为“史诗般的五番棋”。报道中写道：“进藤光九段与塔矢亮九段，两位棋士均发挥出超越以往的水准，妙手频出，将五局棋下成了足以载入围棋史册的经典名局。其精彩程度，数年罕有。”
进藤光九段以3:2获胜，夺得应氏杯冠军。
最后的棋局终了，两人棋盘相望。
你听见了我的声音吗？
我……听见了。
——————
第十一节应氏杯世界围棋锦标赛的冠军得主，已经诞生了。
进藤光久违地站在领奖台上。鲜花簇拥，闪光灯如星海般明灭，沉甸甸的奖杯被递到手中。
记者已经问起了他的获奖感言，进藤光面对四年前习惯到不能再习惯的话筒，此刻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他稍稍平复了心情，缓缓道。
“四年前，我离开了围棋。”
场下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他。
“有人问我为什么放弃，有人问我后不后悔。今天我站在这里，想告诉所有曾经关心过我的人。”
进藤光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台下期待的观众，最后落在身旁的塔矢亮身上，微笑道：“围棋从来不曾离开过我，就像有一个人，无论我如何逃避，却始终在我身边。
“我也很高兴，围棋和他能够共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而我……也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进藤光只需微微侧目，便能望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塔矢亮。
他们站在一起，塔矢亮墨绿的长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四目相对的瞬间，进藤光心里忽然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想要……向未知的一路，下一步棋。
无论这一枚落子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进藤光走向了话筒。
“今天……我想借此宣布两件事。”
塔矢亮深深地注视着他的前辈，他的劲敌，他的恋人。
“首先，我将正式复出围棋职业棋坛。其次——
“我，进藤光，在此正式向人工智能SAI再一次提出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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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消息！本台新闻报道，退隐四年的围棋天才进藤光九段正式复活！夺得第十一届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冠军！传奇归来！】
【紧急新闻！是宣战还是复仇？应氏杯新科冠军进藤光九段宣布再次迎战人工智能SAI！四年前的未完之局，即将续写！】
【疑问？sai的学生向SAI宣战，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四年前从网络上消失的棋神sai，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难道sai真的如传闻所说，是人工智能吗？】
——————
“进藤光……向SAI宣战了？”
助理有些迟疑：“是的……树博先生，请问您……要回复他吗？”
树博“嘶”了一声，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无语的神情：“在公共场合大放厥词说这种话，他都不害臊的吗？真以为这个世界到处都是jump系主角吗？回复，当然回复，他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不回复。”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等下，进藤光……是这次的应氏杯冠军？被誉为围棋界奥林匹克的应氏杯？”
“是的，先生，与此同时，本届的亚军和季军分别是本国的塔矢亮九段和韩国的高永夏九段。”
树博短促地笑了一声，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这些人全是SAI的手下败将，他们是在抱团取暖吗？把进藤光颁奖的照片调出来给我看看。”
屏幕切换，定格在进藤光手捧奖杯的瞬间。
树博盯着那张脸——他记得四年前这少年输给SAI时的模样，整个人像被杀死了，黯淡无光，真没劲。
但现在……树博的目光玩味地扫过照片里进藤光那张再度恢复了自信的脸庞。
“哈，看来就算隐退了四年，进藤光也依旧是合格的SAI的垫脚石呢，太厉害了……不愧是我最喜欢的围棋棋手……太厉害了……”
然而，树博的目光却骤然停在某处，他猛地前倾身体，抬手阻住了正要切走画面的助理。
“等下，”树博抬手，“这里，放大。”
画面局部被急速放大，变得有些模糊，但足够了——进藤光和站在他身旁的塔矢亮，两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同款的银戒。
“真有意思，他们两个居然是这种关系，居然是这种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怪了，难怪塔矢亮会赌上名誉和SAI决战，想必他是为了唤醒进藤光吧！不过就结果来说，还真让这小子成功了，啧啧，这样人类才会做出的举动，真是太有趣了！太有趣了！！如果人工智能能够学会的话，那将会有多么完美啊！”
树博笑了一会，似乎想起了过往的某些回忆，恶心地皱起眉头：
“真恶心。”
“真……恶心。”
Notes:
亮光两位下棋时完全是神交来着的
Chapter 17: 大结局
Notes:
正文完结！还有一个简短的后日谈
再说一遍和现实围棋没关联，博主只是懂一点点围棋但真的不多🥹
Chapter Text
*现在的现在
“进藤！！！！”
进藤光刚下领奖台，和谷的电话就夺命般call了过来，他差点没握稳手中沉甸甸的奖杯，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怎、怎么了？”
“你要和人工智能决斗吗？！”
就在进藤光以为和谷是觉得他太冲动而不赞成所以打电话过来劝说，他刚打算解释时，和谷的下一句话不容置喙地蹦了出来：“我要当解说员。”
“唉？”
“唉什么？不欢迎吗！为了让全世界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直播的观众都看懂你的棋，必须由我来解说才可以！”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细微的拉扯声，伊角的声音艰难地挤了过来：“我也是，进藤。我也要当解说员，这场对局……我想，对你来说一定意义非凡。”
这边的电话刚挂断，手机屏幕上就弹出了岸田发来的表达支持和鼓励的消息，进藤光忙不迭回复，刚按下发送键，高永夏就迈着长腿走了过来，用他特有的通知般的口吻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回日本，直到你与人工智能的对决结束。”
他不等进藤光反应，又自顾自地补充，“不要问我为什么，如果你真的问了就太笨了。”
进藤光吐槽：“我也没问啊。”
高永夏：“秀英刚刚打电话和我说他也想一起，他会直接从韩国飞去日本。啊对了，进藤光，我们还是住你们家，没意见吧。”
就在这时，塔矢亮自然地走了过来，手臂环住进藤光的腰。
进藤光：“可以啊，不过你和秀英也只能继续挤一间了。”
高永夏注意到塔矢亮的小动作，沉默片刻，难以言喻道：“……算了，我更喜欢住酒店。”略带嫌弃补充，“住你们家的时候，就连早上起床洗漱还要和秀英一起挤洗手台。”
进藤光道：“你少用发胶打理头发不就能少花点时间了吗？”
高永夏无语腹诽：塔矢亮的头发明明更长，打理起来的时间应该比我更久吧？到底哪来的立场说我？
算了，跟陷入恋爱脑的笨蛋计较这个纯属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绪方精次走了过来，他推了眼镜，另一只手自然地拍了拍进藤光的肩，欣赏道：“真不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或者，我该夸赞你勇气可嘉？”
面对这位前辈，进藤光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颈，含糊道：“哪里哪里……”
然而，进藤光这不好意思显然来得太早了。
他们一行人刚落地东京羽田机场，甫一离开出口，就被几位穿着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半请半推地塞进了一辆夸张到与机场画风迥异的超长林肯里。
车内空间宽敞得可以开派对，而幸子正姿态优雅地坐在真皮座椅上，她架着一副墨镜，骄傲道：“进藤光，听好了。从现在开始，到你和人工智能的对决彻底落下帷幕，越智集团就是你唯一的、官方指定的赞助人。”
进藤光眼睛快被闪瞎了：“幸子组长，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也太夸张了吧……”
“问我发生了什么？当然是要问你自己啊。”
“我自己？”
“当然！进藤君，你不知道吧，你的冠军宣言可是上了推特热门趋势啦！”
“就算上趋势……就算是上趋势好了，我也只需要普通地下棋而已，赞助什么的太夸张了！”
幸子声音拔高：“什么夸张！顶级的训练环境、专业的营养团队、应对全球媒体的公关力量、赛后恢复理疗……比赛前中后期的一切物质与后勤支持，哪一样不需要金钱开路？你必须给我以万全的姿态去迎战！”
这还不夸张吗！！
围棋并不是需要消耗剧烈体能的竞技啊！！
但是，面对这样的关心进藤光依旧觉得暖心，不过也只用关心即可，夸张赞助他严厉拒绝：“幸子小姐，你也知道的，围棋其实最不需要的就是花哨的场地，本质上只要有棋盘和棋子就够了，我在哪里下棋真的都没问题。”
进藤光坦诚道：“况且我可能……不，应该说，而是有很大的概率会输。”
幸子：“不。”
进藤光：“嗯？”
幸子：“虽然你说你会输，但我没觉得你有泄气哦。”
进藤光莞尔：“我都宣战了，泄气也没有用啊，更何况只是下棋而已，从我第一次接触围棋到现在，我已经下过很多局棋了。”
幸子满意：“嗯，很有志气，我赞助了。”
完全没有听进去啊！
就算与人工智能的决战日期顺利敲定。进藤光的生活节奏却并未因此被打乱。他没有进行什么封闭式的地狱特训，只是依旧每天和塔矢亮在公寓那方熟悉的棋盘前对坐，落子、复盘、研讨。
当然，与友人也是，这段时间，他们这小小的公寓挤满了人，和谷，伊角，高永夏，洪秀英，再到后来，绪方先生也加入了他们的研讨会。
只是下棋而已。
不过……也有特定的研讨时间，这时，氛围才稍稍严肃起来。那便同样与人工智能SAI公开对决过的他们三人：进藤光、塔矢亮、高永夏的闭门研讨会。
高永夏复述：“当初我和塔矢亮所反复复盘的讨论结果是，人工智能做出的反应、走下的每一步棋路，都是绝对的最优解。”
“绝对的最优解啊……即便我不想承认会有这样的棋存在，但好像也不能忽略现实。”
进藤光沉思，片刻后问：“亮，你和人工智能下棋时，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不过准确来说，我和高永夏不得不这样去想，”塔矢亮注意到进藤光再度陷入了沉思，问道，“前辈注意到了什么吗？”
“与其说是注意到……我只是开始回忆当初我和人工智能所下的棋局，据我所知，现在的这一代的人工智能，并不对职业棋士外开放自由对弈，但是在这个版本以前，应该存在着一个初版本。”
进藤光垂眸，沉吟道：“如果我没记错，北斗杯上第一次和我下棋的那个人工智能，应该就是我刚刚所说的初版本。当然，初版本完全不能和现在的比。”
高永夏：“也可以理解为更新迭代，就像win10和win11，这有什么不对吗？”
塔矢亮代替进藤光把他在意的点说了出来：“前辈是觉得，初版本和现版本并不是更新迭代，而是两个不同的底层程序吗？”
“是的，”然而他随即又笑了笑，“不过现在才来纠结这个，大概没有用吧。”
“或许……会有用的，我相信前辈。”
进藤光莞尔：“嗯，那我也相信你的相信。”
决赛前一晚，幸子以“提前庆功”为名，拉着进藤光所有相熟的人，直接包下了一家高级酒店整个宴会厅，厅内灯火辉煌，知情的人路过，大概也会误会这是什么业界隆重的晚会。
岸田安静地待在角落，和谷与伊角凑在一起，似乎在争论究竟要如何解说明天的棋局。越智康介也来了，他站在爷爷身边，别别扭扭地蹭到进藤光面前，小声说希望等他比赛结束后，还能找他下指导棋。藤崎和三谷也造访，他们将在明天的内场观众席观看这次决战，藤崎笑着再次提起：“现在想想，当初决定把那本sai先生和塔矢先生的棋谱还给你，真是太好了。”
进藤光也久违见到了仓田厚，他一边端着堆满食物的盘子，一边笑呵呵地用力拍了拍进藤光的背：“进藤！好小子！阵仗搞得比当年拿本因坊还大啊！”
“仓田前辈，今年的本因坊头衔战，也将请多指教。”
仓田厚笑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而在相对安静的休息区，进藤光再次见到了塔矢行洋。面对这位威严依旧的长辈，他心底那点心虚，又冒了出来。
准确来说……应该是自己被小亮拐跑的，这、这……但总归是自己年纪大了点……想什么呢！就差四岁而已！
他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塔矢行洋却先一步开口，他道：“小亮对你的感情，我很早就知道了。”
随即，他轻轻咳嗽一声：“或许，进藤君，你不愿意称呼我为父亲的话，继续称呼我为老师就好。”
“……”
进藤光耳根瞬间烧了起来，那点不好意思几乎化为实质，让他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就在这时，一位服务生走了进来：“请问进藤光先生在吗？有您的电话。”
谁会在这个时候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进藤光走出喧嚣的宴会厅，接起电话，另一端传来的竟是树博的声音。
树博提醒道：“明天才开始第一局，现在就大开庆功宴，过度放松可是会麻痹棋手的直觉的。”
进藤光：“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难道你也想来吃一口？”
树博玩味道：“……你的那位赞助商，在这栋大楼外墙的巨型屏幕上给你循环播放加油视频和【庆功宴在此举行】的字样，我想不知道都难。”
“哦，” 进藤光应了一声，随即语气认真起来，“你电话打过来正好，我有事情要问你。”
树博似乎觉得有趣：“问吧。”
“第一个问题，当初在北斗杯后，与我对弈的那个初版人工智能，和现在你使用的AI，并非简单的更新迭代，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程序，对吗？”
“唔……你的直觉很准。是的，不过准确来说，两个程序是同时期开始研发的不同分支。”
“所以……你为什么最终放弃了初版？”
树博微笑：“我不可能告诉你这个，快点问第二个问题，我要没耐心了。”
进藤光：“你为什么不对职业外的棋手开放你所研发的人工智能的自由对弈？”
树博故意道：“有必要吗？开放只会污染SAI纯净的数据库。它早已学会完美的自我对弈，在我们谈话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它恐怕已经自己下完并复盘了上万局棋。
“况且，在SAI横空出世后，市面上也不是没有其他公司模仿研发的围棋AI，甚至还能拙劣地模仿你们这些顶尖棋手的风格呢。”
———但是，其他的AI可比不过SAI。
这是树博的潜台词。
“问完了吗？” 树博似乎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兴趣，“轮到我说话了。”
“你特意打电话到这里来，是要告诉我什么？”
“已经有嗅觉灵敏的记者，通过分析你和塔矢亮在公开场合佩戴同款戒指的照片，猜到了你们的关系。” 树博看好戏道，“我打这通电话就是为了提醒你，我猜，明天的赛前采访，一定会有胆大的下三滥记者当面追问你和塔矢亮到底是什么关系。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回答？”
“如实回答，不然呢？”
树博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顿了一下，才意味不明地轻笑：“好吧。祝你好运。”
———————
宴会厅的另一边，洪秀英正微微蹙着眉头，似乎正在努力回忆什么，又欲言又止。
高永夏：“怎么了？从刚才就心神不定的。”
洪秀英摇头：“可能是我想错了……永夏，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树博先生，也许……是在韩国棋院的时候？我之前就很想说，但是我和他的接触太少了，所以一直不敢确认……况且，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高永夏仔细回想，想不出来：“应该不是院生吧，我可没什么印象。”
洪秀英无奈：“怎么可能！年龄也对不上啊，况且十八岁以上就不能做院生了，就算是十多年前也一样。”
“懒得想了，” 高永夏兴致缺缺，“肯定是无关紧要的人，不重要。”
“也、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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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论坛·匿名板块】
“我真是没空看进藤光闹了，我承认他的确很强，就算隐退了四年，一复出也能拿到应氏杯的冠军，干嘛非要逞能去挑战SAI呢？”
“楼上这就不懂了吧？人就是一个喜欢挑战不可能的生物。”
“我倒觉得不像逞能，各位是不是忘记了，进藤光是sai的学生啊。”
“啊？？？进藤光是人工智能的学生？是AI教出来的，不可能吧？”
“楼上是不是用大厦避风。”
“和平交流，禁止骂人，究竟有没有认真读过组规？下次就踢了。”
“我正经解释一下吧，sai是一个网络棋神的网名，而SAI是一个围棋人工智能的名字，而进藤光曾经自称过自己是sai的学生。”
“所以为什么一个人工智能的名字要用现实的人的名字来命名啊，有点恶心。”
“等下，现在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sai是真实的人啊，现实中哪里有这么厉害的不露脸的棋士，我倒是相信sai说不定是人工智能。”
“楼上虽然只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但也说到关键了。如果sai是一个真人的话，那么作为sai学生的进藤光，可以容忍有人说他的老师是人工智能吗，想也知道不可能吧。因此，出于想要维护老师的心态，所以才会在四年前挑战恶意使用和老师同名的人工智能SAI。”
“然后被打得道心破碎，直接退出棋坛了？”
“楼上说得好难听，但是人家一复出就拿到了应氏杯的的冠军，其实这四年是去偷偷修炼了吧。”
“回归正题，那么进藤光再次挑战的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老师名誉的争夺战了？”
“唉，可是就算这样，人类也赢不了人工智能啊，四年前的进藤光都没法赢，更何况是现在的他呢？”
“我说各位，为啥一定要赢过人工智能呢？利用起来不好吗？我希望赶快诞生其他领域的人工智能，比如恋爱陪聊。”
“……楼上我真的没空陪你闹了。”
“他们职业棋士利用围棋AI干啥？作弊吗？”
“如果真的是sai的名誉战的话，真的好希望进藤光可以赢啊……”
“sai为什么不出来解释呢？四年了啊！自从SAI问世以来，sai不仅没有回复过争议，甚至在围棋网上也不下棋了。”
“sai去哪里了？真的好想你。”
“sai！你在哪里！！！”
————————
————————
决赛的日子，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晨曦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这一刻，他们都等待许久了。
塔矢亮已经穿戴整齐，他走到仍在做最后准备的进藤光面前，微微低头，在他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就算是今天，也不能忘记临别吻。”
即便已经很熟悉了，可进藤光还是有些宕机，脸颊与心口都发烫，几乎要同手同脚：“知、知道了……”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忽然脑海里浮现出树博的话语，他转而道：“小亮，你等我下！我……我去拿个东西……”
他走回卧室，在抽屉里小心地取出那样被他先前一直珍视保存的东西，穿进项链、戴在脖子上，最后掩藏在衣领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出来。
塔矢亮依旧安静地等在原地，目光落在他身上。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无需更多言语。
“走吧。”
————————
第一局赛前采访现场，镁光灯闪烁不停。
进藤光坐在采访席上，想到自己出门前所携带的“护身符”，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触上心口。
首先是赛前感想环节。树博作为SAI的研发者，面带程式化的微笑：“非常荣幸进藤光九段能在四年后再度挑战，这份勇气令人钦佩。不知进藤君此刻有什么感想？”
几乎所有镜头都对准了进藤光，等待着他可能会发表的豪言壮语——毕竟可是直接在应氏杯颁奖礼上宣战的啊！
大概是要表达破釜沉舟的决心之类的吧！
进藤光眨了眨眼，坦然道：“嗯……想尽全力下完第一天的第一局后，回家舒舒服服地泡个澡。”
台下仿佛被逗笑了，大概觉得进藤光说了句很有意思的玩笑话。
四年前进藤光在SAI面前脸色发白的惨状，树博倒是记得挺清楚，因此，他的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在心里发笑：
装得倒是挺像。
在这种关头故作松弛，不过是虚伪的掩饰罢了，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果然，如树博昨晚所预料的那样，立刻有记者抓住机会，将尖锐的问题抛向了进藤光：
“进藤先生，我们注意到您和塔矢名人在多次公开场合的左手无名指都佩戴着同款戒指，包括前段时间的应氏杯，请问二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这一刻，所有嘈杂声都安静下来。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进藤光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进藤光神色不变，他甚至不用去看坐在台下的塔矢亮的表情。他只是抬起左手，大大方方地向所有镜头展示无名指上那枚简约的银戒。
“没错，塔矢亮是我的结婚对象。这是我们二人共同做出的决定，也是对彼此的承诺。”
他微笑道：“虽然我并不觉得这和我今天的对决有什么关系，但我想说的是，我并不介意在任何时候说明这段关系。谢谢，请问可以换别的问题了吗？”
坐在台下的和谷简直要被这过于耀眼的光芒闪瞎了，他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伊角惊叹：“好、好帅——进藤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偷偷进化，学会说这么帅气的话的？！”
塔矢亮若有所思：“是我的疏忽。早知道当初和前辈登记后，我就应该立刻召开发布会正式公告。不然前辈此刻也不必在这里，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花费时间澄清。”
和谷腹诽：是花时间秀恩爱吧！
要不要这么夸张！而且从头到尾也就说了几句话而已，根本就没花多长时间啊！
进藤光九段与人工智能SAI的“决战”采用五番棋制，先获三局者为胜。研发者树博作为SAI在现实世界的手臂，只负责搬运AI的落子结果，代替它在棋盘上摆放棋子。
这一次，和四年前进藤光独自在电脑前与SAI对弈不同，树博真真正正作为“对手”的具象化代表，坐在了进藤光的棋盘对面。
很好。
树博心想，这次可以不用再对着监视器，而是能近距离仔细观察进藤光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了。
第一局猜先，进藤光九段执黑。
树博从落下第一子开始，就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进藤光的神色，却发现对方异乎寻常的平静。
与在应氏杯领奖台上意气风发宣布挑战时不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进藤光，仿佛将所有的锋芒都收敛了起来，那双眼眸只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除此之外，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甚至……就好像不在意和他下棋的对手是人工智能。
不在意？
对局在安静中进行。
最终经过数小时的鏖战，进藤光输三目。
树博心中冷笑：这才对。在绝对的算力面前，人类的直觉和灵感不过是徒劳。进藤光，现在就让我好好看看你和四年前一样，所露出的挫败、不甘的表情。
然而对方只是很自然地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打了个哈欠。
几乎是棋局结束的下一刻，塔矢亮便从观众席走到他身边，将一瓶拧开盖子的水递过去：“前辈辛苦了。”
进藤光接过水喝了一口：“还好，不辛苦，亮，我们晚上吃……”
“拉面？”
“好！”
两个人就这样一边低声讨论着晚餐的菜单，一边并肩走向对局室门口，顺带婉拒了所有涌上来的赛后采访请求。毕竟关系已经公开便无需再有任何藏着掖着。当然，看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态度，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根本没想过要藏。
树博：“……”
————————
第二天，第二局猜先，进藤光九段执黑。
这一局，棋局更加胶着，仿佛进藤光的胜利已经进在咫尺，但到了尾声，SAI凭借其无懈可击的全局计算，再次逐渐占据上风。
由于先前的优势，一旁解说席上的和谷语气不由得透出焦急，通过镜头，观众也能看到对局中的进藤光偶尔会因为长时间的思考和压力，下意识地抚上胸口，仿佛有些难以呼吸。
树博紧紧盯着他，期待着那熟悉的、如同四年前败北时那般血色尽褪的苍白神色再次浮现。
然而对方只是深吸一口气，神色便再次恢复了上一局中近乎纯粹的平静。
他只是落子而已。
只是把眼前的真身是人工智能的强大对手，当成了一个普通的、需要全力以赴的棋手，然后，落子而已。
然而，进藤光还是输了。
————————
到了关键的第三天的第三局，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五番棋的赛点。赢下这一局，人工智能SAI就将获得整场决战的胜利，时隔四年，它也将再一次战胜进藤光。
因此，进藤光若输了这局，就彻底输了。
然而棋至中盘时，败局已定。
树博面上不显，实则欣赏着此时的绝望。
现场的气氛已经陷入了哀伤，两位解说员也是强撑着在继续解说，许多棋迷已经低下头不敢再看，而有几个人大概是进藤光的朋友或者粉丝吧，他们坐在台下，已经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进藤光！让我再一次看见你崩溃的表情吧！
但是。
几乎所有人都在悲伤，但是唯独事件的主人公进藤光没有。
没有，统统没有。
他看上去甚至没什么情绪的起伏，在整盘棋局中，他只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思路，静静落子。
最终，经过更为漫长的苦战，进藤光依旧未能扭转败局。
反而在第三局赛后采访时，进藤光公开向他请求剩下两局全下完，也就是他要求继续第四局和第五局。
树博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笼罩在解说席和观众席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哀伤，竟因为进藤光这看似毫无意义的坚持出现了裂痕，两位解说员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台下的棋迷或者他的朋友与粉丝，也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们……他们竟然因为这种毫无胜算的“垂死挣扎”而重新焕发了神采？他们难道看不清现实吗？
树博难以理解，他的内心莫名恼火，但面上很平静地答应请求。
————————
第四局猜先，进藤光执白。
树博凝视着棋盘对侧的青年，心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焦躁。
进藤光，你已经输了。再下又有什么意义？围棋输了就没有意义了啊？没有任何意义！你继续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局在寂静中推进，棋子落盘的声响清脆而规律。
进藤光凝神屏气。
十六之五，贴。
和谷不免忧虑：“不好！进藤这一步棋……很坏。”
进藤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走了一步坏棋，开始放弃这里转而其他阵地，但他又好像没意识到，神色自若，看上去毫无负担。
然而无论再怎样追捕，当棋局进行至第六十九手时，局面依旧对进藤光极为不利。他陷入了长考，指尖久久悬在棋盒上方，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灵感。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落子。
十之十一，空挖。
一步看似毫无道理的棋。
整个棋局似乎并未因此产生任何波澜，AI依旧按部就班地应对。可几步之后，SAI的落子节奏忽然停滞了。
伊角看清楚了变化，声音骤然拔高：“等等？不是坏棋吗？怎么扭转成了……
“妙手！”
随着伊角的解说，整个观众席都屏住了呼吸。
一步原本是坏棋的贴，居然因为后续一步普通的挖，而转变为了妙手！
对局室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在树博身侧，AI的运算指示灯明明灭灭，却迟迟没有给出下一手的回应。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以往的落子间隙的时间是固定的。
树博：“……怎么可能？”
难道SAI认为自己对进藤光前几手的棋，发生了严重的判断失误吗？
怎么可能？
SAI怎么可能无法分析进藤光的棋的变化？
可是胜率……在下降。
树博迟迟未动——不，是人工智能SAI，迟迟未动。
突然，坐在他对面的进藤光说话了：“你是人工智能的机械手臂，所以我说的这些话应该也算不上盘外招，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好了。”
这是四次对局以来，进藤光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记得我和初版人工智能下棋时，总觉得有的地方很古怪，以前我认为是那时的人工智能的计算力依然远远不够，但在和你交流之后，我在想……是不是所谓的——bug？
“我当时的棋，让初代的人工智能出现了系统错误，对吧？既然两者是同步推进研发的，并不是更新迭代，那么这一次会不会也可能存在bug呢？”
只是这一份可能性很微小。
可是，即便再微小——
也真实地发生在了这一局棋上。
进藤光轻声道：“就和现在一样。”
树博干脆申请暂停调试系统。他快速敲击键盘，检查日志，重启模块，可一切徒劳，AI像是被钉在了思维的断点上，它可以继续下，但是它也明白自己出现的错误，计算的胜率大幅度起伏。
这样下去……会输。
怎么会……
bug？？
可笑，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进藤光：“你还要下吗？”
树博认清现实，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微笑：“我只是SAI的手臂，既然它已经出现bug，无法再下出正确的棋路，那就……”
他刚想找借口和棋，进藤光紧接着说：“什么是错误的棋路？”
树博忽然觉得不耐烦：“你觉得呢？”
忽然他自己反而顿住了，因为……没有人规定下在哪个位置的棋是妙棋还是坏棋，这个位置的好坏，是由下棋的人来决定的。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既然你的棋让SAI出现了bug，那么……”树博只能咬牙道：“这局只能是你赢了。”
进藤光：“既然我已经赢了，胜负已定，你要继续代替人工智能把这局棋下完吗？”
树博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问你要不要把棋下完而已，我看你刚刚摆棋子的手势，你一定也会下棋吧。”
“……”
第四局。
人工智能SAI及其研发者树博先生中盘认输，进藤光九段执白胜。
———————
第四局的赛后采访时间一到，记者们几乎是蜂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将话筒递到树博面前：
“树博先生！刚刚对局中出现的情况能否请您解释一下？”
树博不得不解释，也不得不承认。因为进藤光的棋，SAI无法判断后续能否取得百分之百的胜利，系统出现了逻辑错误。
“也就是出现了bug，是吗？”记者尖锐地追问。
“……是的。”树博维持着风度而微笑，然而声音里却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与恍惚，“进藤光九段……他的棋，实在是……太厉害了。”
记者转而采访进藤光：“进藤九段！想问问您的感受！”
镜头立刻转向了他。
年轻的棋士站在一片炫目的闪光灯下，身姿却站得笔直。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透过这片喧嚣，与某个遥远的存在对话。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塔矢亮身上。
进藤光终于露出了这四天、这四局棋结束以后的第一抹笑容。
随后，他的眼神认真严肃了起来。
“我知道，在人工智能横空出世以来，在这四年以来，网络上一直流传着一些关于我老师sai的……奇怪的传言。我想借此机会，一并澄清。”
“我想再次郑重地声明：我的老师sai，是我此生最尊敬的围棋棋士。我绝对、绝对不能原谅任何人，将他与人工智能混为一谈。”
他侧过头，望向树博，一字一句：“如果我的老师sai是人工智能，那么，在面对我的棋时，他也一定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系统错误。”
“——可是，他没有。”
树博：“……”
进藤光不再看向树博，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无限的追忆与敬仰：“我的老师sai，他所下的每一局棋，都倾注了全部的灵魂。在他与塔矢行洋老师留下的每一张棋谱里，你们都能看见他的挣扎，他的喜悦，他的思考，他追求神之一手的、竭尽全力的虔诚。”
“sai，是真实存在过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会出现系统错误的、名为SAI的人工智能。”
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让现场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记者们立刻将矛头再次对准树博，追问SAI的名字与sai的关联。在无数镜头的逼视下，树博垂下眼睫，当众承认：
“……SAI的名字，确实……只是对sai的拙劣模仿。”
最后的最后，记者问了进藤光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大概盘旋在无数人心头已久了。
“进藤光九段，那么……棋神sai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进藤光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抹极温柔、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怀念与伤感的笑意，在他唇角缓缓漾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sai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他活在这里。活在每一个……真正喜欢围棋的人心里。”
第五局，树博方弃权。
最终，进藤光九段和人工智能的对局结果为2:3，人工智能依旧取得了胜利，但是……
这一次大家记住的，不再是超越人类的人工智能的胜利，而是一个天才棋士的正式复活。
——————
（一个月后）【网络论坛·匿名板块】
“官方澄清来喽！进藤光严厉斥责将他的老师sai颠倒为人工智能的行为。”
“那什么冷傲退AI。”
“喂喂，这种时候就不要玩梗了，我好难过啊，进藤光这么说了，是不是sai已经去世了啊？”
“sai他……已经去世了吗？”
“唉，看后续的采访，进藤光也解释了，他的老师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很多年都卧病在床，所以只能下网络围棋，有的时候只能是进藤光帮他打理账号，代替他落子，从下棋的频率来看，所以在四年前……sai就去世了。”
“好难过，四年以来，我一直在到处和认为sai是AI的人解释，但是真的澄清之后，sai却也不在了。”
“所以果然是名誉之战，那个什么围棋人工智能能不能改名呀？！别蹭了好吗？？”
“朋友们我们把帖子顶上去，去他们公司官网下面抗议，我从很久之前就很奇怪，他为什么一定要起这个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找进藤光下棋，甚至还捏造出虚假消息，不就是为了造势吗！”
“sai……我的sai……”
“各位，虽然sai已经离开了，但是他的棋谱还留着啊，这不就相当于他的灵魂得到永生了吗！”
“而且小光都说了！sai活在每一个喜欢围棋的人的心里。”
“现在sai的学生进藤光依旧在啊！这不就是最好的传承吗？连接着遥远的过去……还有遥远的未来……”
“本组居然都没有人夸一下这个进藤光吗！居然能卡出人工智能的bug！！”
“这个组里一个月前全是夸的帖子！老大，你的网速究竟有多慢啊？！怎么可能没夸！！在趋势上面挂了一整天，现在可能都搬到隔壁亮光cp组里面去了。”
“因为越品进藤光这次与人工智能决战的幕后，就越能品到亮光。”
“一个月前要么是夸夸进藤光贴，要么就是sai的澄清贴，要么就是亮光领磕贴……”
“亮光cp组？什么？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
“四年前就建啦，不过那个时候比较糊……”
“先别磕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sai的澄清贴多多扩散。”
“一个月前进藤光当场直播澄清那次的扫盲力度还不够吗？”
“循环播放【SAI的名字，确实……只是对sai的拙劣模仿】！！！”
“循环播放【SAI的名字，确实……只是对sai的拙劣模仿】！！！”
“循环播放【SAI的名字，确实……只是对sai的拙劣模仿】！！！”
“所以怎么进亮光cp组啊！”
“你小子油盐不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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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藤光：“记得把名字给改回去，随便你改成什么，但是不准用SAI的名字。”
树博原本在死死地盯着进藤光，忽然笑了：“只是改名字吗？我以为你会说，让我把SAI……不对，是围棋人工智能给彻底放弃，销毁掉。”
“……”
“进藤光，我真的很好奇，你对人工智能围棋，究竟抱有怎样的看法。”
“我的看法？”
“对，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就算你问我怎么想的，我也没办法用二分法评价出一个好与坏，这样的一个问题，就算是在一百年后，估计也无法争出个所以然。
“况且，顺应时代而诞生的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优与劣，这个问题本身也无法给出一个绝对正确且准确的答案。这个答案就算有，也没有人知道。
“在世界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能做的就是选择一个自己认为的最合适的共存方式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树博深深道：“很有意思的解读，我会继续研发人工智能的，就算我不去做，也总会有别人去做，想要挑战不可能的人的极限，这是无法逆转的时代洪流吧。”
进藤光冷冷道：“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再使用sai的名字。
“sai无法被任何事物所代替，sai的名字，只属于每一个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的、深爱围棋的人。以及……
“人工智能绝对无法替代人类，我想，现在的你应该清楚这点了吧。”
树博忽然笑了，这次倒像是发自内心：“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成为你口中的sai先生那样的人，最后一个问题……sai先生，他……”忽然，他又改了口，说，“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那么确定在第四局里你能下出人工智能的bug。”
“不，我不确定。”
“？”
树博微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正是因为这样的不确定，才是人身上最可贵的地方】，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进藤光摇摇头：“不是，不过你能明白这点就好。”
树博：“那为什么，我想不到了。”
进藤光：“因为我想下棋啊，想下出我自己的棋。”
树博：“这算什么理由？”
进藤光奇怪：“为什么不算，如果不想下棋，又为什么会拿起棋子？”
“……”
“我想要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究竟有没有触摸到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呢？我想，当初和人工智能公开对决的小亮，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而且就算输了……”
“输了就怎样？”
“就再下一局。”
树博回忆起十四年前，那时叛逆的他拒绝父亲的安排，中断了大学的学业，只身一人跑来韩国学习围棋。从小他就喜欢围棋，然而，父亲一直不支持他的这项爱好，他的身边也没有一起下棋的朋友，无论是起步晚亦或是天资的差异，或者都有，他怎样也无法成为职业选手。
可为了更接近围棋，他还是在韩国棋院找了一份行政的工作。
也就是在那时，他遇见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常常独自一人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自己和自己下棋。阳光透过窗格，将他一个人和围棋的身影笼罩其中。他问过其他院生或工作人员，得到的回答是“哦，那个日本来的怪胎啊，基本不和我们交流的。”
树博当时在心里嗤笑，明明你们也不主动向他靠近，这种应该是相互的吧？
可是，当他看着那孩子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侧脸时，想起了幼年时同样只能一个人下棋的自己，从那时起，一个念头诞生了。
如果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另一个人陪他下棋就好了。
我当初研究围棋人工智能的初心，是什么呢？
好像只是……只是想要让每一个像那个孩子那样……或许也包括像自己这样，无论是被困在天赋壁垒之内、还是囿于孤独之中的棋士，都能有一个永不离开的对手。
为此，我回到了美国继承家业，就是为了有足够的底气可以用于研发这样的围棋人工智慧。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它变成了一个只是用来证明比人类强大的工具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我的初心呢？
如果能回到十四年前，让我再次遇到那个坐在窗边独自对弈的孩子，我会不会走上前去，和他说一句“能和我下一局棋吗？”
—————
—————
“今天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啊！”
进藤光虽然身体疲倦，可是心里却一阵轻松。
一切尘埃落定。
佐为……即便我再也无法知晓你的回答，但是，你还是会为现在的我而感到骄傲吧。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喧嚣与荣光都被隔绝在身后，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归家路，此刻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和晚风拂过耳畔的微响。
进藤光的心跳，在这片静谧里，鼓噪得有些明显。
“小亮。”
“嗯？”
“那枚钻戒……唔，就是那个之前被我吐槽说夸张到不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钻戒，你之前说，是在你拿到名人头衔后就去买的。我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塔矢亮的眼眸在清辉下显得格外明亮，清晰地映出进藤光有些紧张，又满是期待的脸。
他凝视着他：“那是因为，我下定了决心。”
“什么……决心？”
“前辈还记得在四年前的新年，我在神社许下的两个愿望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小亮那个时候说，第一个愿望是拿到名人的头衔，而第二个愿望是……唔……我记得小亮说，不能告诉我。”
“那时我许下的第二个愿望是，只要我拿到名人的头衔……就向你告白。”
可是……在他告白前，前辈却先一步把自己从他的世界抽离。
塔矢亮沉默了片刻，轻轻握住了进藤光的手，指尖不自觉触碰着进藤光圈在无名指上的银戒。
进藤光立刻道：“我现在回来了！”
“嗯……我真的，很高兴，”塔矢亮微笑，“可是即便那时的前辈从我的世界离开，我也绝对不想放弃那一个愿望，所以在我拿到名人头衔后，我用获得的所有奖金买了一枚求婚戒指。”
进藤光有些脸热，不自觉低下头，嘟囔道：“难怪……你在拿到名人头衔后，就来找我了。”
“前辈是在想，我为什么那么晚才来找你吗？”
“倒也不是！！”
“我也好想早一点来找前辈，我比任何人都想……都想把前辈重新带回我的世界里，可是我没有资格，在拿到名人头衔以前，我都没有和四年前的前辈并肩的资格，也没有足够的底气与信心，将你找回来。”
这句话如果告诉别人，大概很难令人相信吧，那个棋风凌厉的塔矢亮居然也会有没有信心与底气的时候吗？
“小亮……”
“前辈，请不要为此而感到愧疚，因为这四年以来，前辈给予我的勇气始终支撑着我。”
进藤光垂眸，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如果再不快点拿出来的话，他首先就要招架不住了。
他将藏在衣服下的项链取出来，上面赫然挂着的，正是当初那枚塔矢亮赠予他的求婚戒指，钻石璀璨，在月光下流转着灼灼光华。
以前被他吐槽说夸张到不行……可是现在，却又觉得，再怎么璀璨，比起眼前人的情感来说也不足够。
“可是小亮，你也一直带给我勇气，就像……这枚戒指，在和人工智能的对决期间，我一直把它作为护身符呢。”
原来对局时进藤光偶尔抚上胸口的动作，不是因为难以呼吸，而是感受着这枚戒指的存在。
因为是……护身符呢。
“当初的我一直觉得来刚来到日本时倒霉透了，只是想转个会而已，怎么那么难？可是，就是因为那样，才让我来到了围棋会馆，遇见了你。”
就像一手看似无关的棋，在百手之后成为了胜负的关键，原来我们六年前的相遇，早已为今天埋下了伏笔。
谢谢你四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仍然愿意握紧我的手。
谢谢你的执着，谢谢你给予我的……所有的温暖与勇气。
谢谢你，接住了坠落的我。抓紧着我，拥抱着我。
进藤光抬起眼，眼底水光氤氲，将戒指递到塔矢亮面前。
“所以……现在，我想知道，这枚求婚戒指，可以真正地给我戴上了吗？”
塔矢亮的眸光剧烈颤动。
他缓缓伸出手，却不是去接戒指，而是先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进藤光的脸颊，为他拭去那一点不自觉溢出的湿意。然后，他才珍而重之地拿起那枚戒指。
塔矢亮取下那枚银戒，将求婚戒指正式戴在了进藤光的左手无名指上。
“亮，我不知道现在才将这句话说出口，是不是已经迟到了……”
进藤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青涩的笑容。
一如塔矢亮初见他时的模样。
多年前的围棋会馆里，那个金发少年带着一身耀眼阳光，以天才之姿不由分说地闯入他黑白的世界，从此再未离开。
年少时期遥望着的、执拗地占据了他所有心神的人，与眼前这个历经风雨、终于稳稳停驻于他身边的青年……
他们的面容仿佛在这一刻重合在一起。
他说：
“塔矢亮，我也喜欢你。”
Chapter 18: 尾声
Chapter Text
一年后
新初段比赛前夕。
越智康介成为了职业棋士，而职业棋士的第一场比赛，正是与高位棋士的新初段比赛。
越智的对手，则是今年的本因坊。
得知这个结果，越智低下头：“我现在宁愿我遇到的对手会是塔矢名人老师。”
进藤光意外道：“虽然才回棋坛不到一年而已，但我有这么差劲吗？”
“不是差劲！”越智苦瓜脸，“塔矢老师好歹每次都干脆地把我的棋杀死，痛快利落。但进藤前辈你……你每次都给我留一口气，吊着我，让我觉得仿佛再努力一点就能追上，实际上根本是遥不可及！这种感觉……简直就像猫抓耗子，更折磨人！”
进藤光“噗嗤”一笑，拿起扇子轻轻敲在越智的头上：“笨蛋。这才是为了你的进步着想。一棍子打死，你还怎么长棋？”
这一把扇子……是在他与人工智能的最终决战后买的。
其实是很普通的扇子，至少和佐为的那把比起来，大概是普通的，可进藤光觉得喜欢，这样就足够了。
越智捂着额头，眼神却认真起来：“我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前辈会到现在一直这么照顾我、愿意来我家里给我下指导棋，是因为我姐姐当初帮了你的关系，对吧？”
进藤光一愣。
若说最大的原因，的确如此。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幸子小姐——现在是越智副社长——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自己能重新下棋似乎冥冥之中也少不了她的牵引。也是她，在当上副社长后，收购了那个被树博公司研发的围棋AI【SAI】，并将其改名为寓意纯粹的【GO-RT】，变成了陪伴型围棋人工智能。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幸子将这份改名报告书作为离职礼物赠予自己时说的话：“进藤，或许在每个棋手的心里，都有一个支撑着自己下棋的老师sai，但是我想，无论sai真正存在与否，最重要的，都是自己的那份想要下棋的心情，对吗？”
“幸子组长，有一个问题……我很早以前想问你了，在我进公司之前，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呢？”
“唔……当时校招的时候，是我收的你的简历，那算吗？”
不……不是那个时候。
可既然她不想说，进藤光便也不会再问。
无论怎样，无论有什么秘密在，这份恩情，他无以为报。
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进藤光的眼神柔和下来：“不全是。更因为，你看着棋盘时，那双不服输的眼睛……很像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人，是塔矢亮，也是他自己。
是所有在围棋道路上奋力奔跑的，闪闪发光的灵魂。
越智似乎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他紧紧握住拳头：“现在我也是职业棋手了！总有一天，我要让进藤前辈你，把我当成一个正式的、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打败的对手来对待！这是我的心愿。”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进藤光笑着回应。
从越智家出来时，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了细雪。
东京的夜晚被柔软的雪光和路灯的暖晕包裹，显得静谧而安宁。
一个熟悉的身影立于路灯下，墨绿色的长发在微风中拂动，肩头已落了些许晶莹。塔矢亮看到他，安静地伸出了手。
进藤光快走几步，将自己的手放入那个温暖的掌心。塔矢亮立即收拢手指，将他有些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一起放进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两人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交融。
“等很久了？”
“没有，只是算准了你复盘的时间。”
“啊！说起来，越智的心愿很有趣哦，和当初的小亮很像呢。”
“还差得远。”
“是是是……因为你在我心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只是，想起心愿的话……”进藤光仰头望着天空，细雪仿佛融化在了他的眼眸中，“我到现在也不知道，sai没有说出口的心愿是什么，早知道当初的我，就不告诉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说到底，愿望就是要说出来，才能让人能够替他实现啊。”
“我觉得……sai先生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是嘛！那小亮你猜的sai的愿望是什么？”
“我在想，sai先生的心愿一定是，就算他不在了，也有人可以一直陪在前辈身边，和前辈下棋吧。”
他笑道：“如果真的是这个愿望的话，那从一开始，他的心愿就实现了呢。”
进藤光弯起嘴角，呵出的白气在灯下散开。他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快起来：“对了小亮，下周的富士通杯八强循环赛，我的第一个对手是你哦。”
塔矢亮轻轻挽起一点微笑：“嗯，我猜到了。”
进藤光故意板起脸：“我可不会因为你是恋人而放水哦。”
“我也是，”塔矢亮凝视着他的眼眸，“我会不遗余力击败前辈。”
雪静静地下着，落在他们的肩头。进藤光感到那只握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了些，温热的体温在两人交握的手之间蔓延开来。
直到心脏的位置。
有一个最好的对手，已是世间难得。
能拥有最好的恋人，更是命运奢华的馈赠。
而最奢侈的是……
对于进藤光与塔矢亮而言，那个让他们穷尽一生去追逐、去超越的，最好的对手；
与那个让他们愿意交付所有温柔与未来的，最好的恋人；
恰是同一人。
那个人，正是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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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ee talk
居然完结了！居然完结了！
当初我写这篇年下，纯粹是因为自己饿到不行又找不到什么年下饭，于是狠下心自割腿肉………
非要有什么感想……就是幸好最近我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所以干脆宅在家里写文，因为我没有什么写大纲的习惯，很担心自己忘记，但写这篇文的时候精力很集中，所以居然（算是）顺利的完结了。
另外应该还是会随时改文，但是大体上就会是这样，不会变了。亮光外的番外的话，其实很想写一下本篇里高永夏和洪秀英的故事，但说真的为了产品已经燃尽了！（怎会如此），还有的话是幸子的番外，大概是讲她究竟是怎样认识光的，并且她在亮找回光的布局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总结到这里，居然发现还有没写完的，但目前来说是燃尽了🥹不管了亮光99
Chapter 19: 番外一：恋人として必ず行うべき事項
Summary:
如果能单独设置某一章的分级就好了
Chapter Text
自佐为的名誉事件解决后，进藤光像是没有了任何的顾虑，愈发沉浸在围棋里，简直是要把四年都没下完的棋全部弥补回来。
甚至棋院安排的商业活动也照接收不误，心态好得令其他棋手出奇，几年前的进藤光面对这类工作可从不参与，收入再高也会被他拒绝。更何况如今的进藤光经过两次与人工智能的决战事件已经完全出名，在圈外也拥有相当高的泛人气，各种商业活动纷至沓来，工作量可比四年前要多得多，可进藤光照样做得好，有人惊讶于他的转变，当然也有人在背后揣测他变了，当然，如果真的问他这个问题，恐怕只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反正工作也是下棋吧，我果然还是觉得下棋更好。”
不过最大的原因大概是，一下子回到了喜欢的围棋的世界里，就忍不住想要沉浸进去做得更多吧。
只是工作时间相较于原来变长，有一个时间就会被压缩，那就是……
待在家里的时间。
一个平常的夜晚，公寓内，棋盘上战局正酣，这是塔矢亮与进藤光每天照例的手谈事件，片刻后，这一局结束了，两人随之复盘起来。
进藤光思考着一处关键的断点，却再次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他抬起眼，果然捕捉到塔矢亮未来得及移开的目光。
以往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不如说，塔矢亮原本就很喜欢观察他的表情，尽管起初他十分不好意思，但现在进藤光也渐渐习惯了这道目光，只是他奇怪的是……
塔矢亮为什么会躲开自己的眼神呢？
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几次了？
“怎么了吗，小亮？”
“前辈，如果你下在这里，就可以再增加半目。”
“等等，我觉得……”
尽管他的问询被塔矢亮不动声色带了过去，可是复盘结束后，看着对方默默收拾棋子的侧影，进藤光还是觉得塔矢亮最近有什么心事。
夜晚熄灯前，进藤光换起睡衣，在暖黄的光线下，布料摩挲间，露出光洁的后颈与一截线条流畅的裸背。他莫名感觉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在此刻愈发清晰了。
进藤光忍不住问：“小亮，最近……你怎么了吗？”
他看见塔矢亮的视线缓缓抬起，从他被睡衣遮掩的胸膛，一路游移，最终定格在他的嘴唇上。
塔矢亮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
距离被拉近，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往习以为常的举动却令进藤光莫名心里一慌，手肘不慎撞到了墙上的开关。
“啪。”
灯灭了。
“……”
短暂的沉默后，塔矢亮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黑暗中响起：“没什么，前辈睡觉吧。”
进藤光也不懂自己没由来的心慌从何而起，他摸不准塔矢亮此刻的表情，也理不清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于是也含糊说：“睡吧。”
当他被熟悉的臂弯揽入怀中，在令人安心的气息里渐渐沉向睡眠时，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依旧徘徊不去：
塔矢亮最近，怪怪的。
———————
棋院内。
今天是和伊角他们的研讨会，塔矢亮因有棋院安排的活动，并不在这里。他不在，怪不习惯的。
复盘结束，进藤光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棋子，思绪不自觉飘远。
小亮在想什么呢？
和谷开口：“进藤，我突然发现……”
进藤光抬起头，视线却还在棋盘上，“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吗？”
和谷摇头，好奇开口：“不是，我只是在想，你和塔矢是恋人吧，但是你们对对方的称呼好像没什么变化……差不多从我认识你们起，就没有变化。”
听到他居然就这样直白问了，一旁的伊角忍不住捂脸，低声提醒：“和谷，那是人家恋人之间的事情，我们不能插嘴的吧！”
和谷大惊失色：“是这样的吗？对不起。”
进藤光刚刚陷入了回忆中，没听到他们刚刚的对话，他一边摆棋谱，一边自然接话：“哦，你是要问我这个吗？我之前也改口喊亮，但是小亮说他更喜欢原来的称呼，而我也觉得小亮更顺口，所以就改回来了。”
和谷在心里想象了一下，即便塔矢亮留长发，五官在俊美里更偏向美，但是……凌厉的眉眼加上一米八的身高，和“小亮”这个偏可爱的称呼完全不搭边。
进藤光笑道：“是吗？我觉得他很可爱啊。”
……算了算了，无论塔矢亮做什么，不对，是只要站在那里，你都会觉得他可爱吧。
进藤光又补充道：“我想，小亮继续喊我前辈也是类似的原因吧。”
和谷和伊角对视一眼，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这种……不好说，还是下棋吧。
“不过这样看的话，一点都不像恋人呢。”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绪方先生。”
绪方精次推了推眼镜：“不好意思，我原本是想来这间对局室拿一下资料，但是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进藤光怔怔的，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他大概听听就算了，但偏偏说这句话的人，是在情场上颇为游刃有余的绪方精次。
他不由得抬起了头，追问道：“不像恋人……是什么意思，我和小亮一直戴着对戒，应该很容易就能注意到吧。”
绪方似乎思考了一下，“唔”了一声：“比如说……【亲爱的】？如果觉得这个太露骨，也有给恋人起专门的亲昵称谓的方式。但【前辈】这样的称呼，在棋院到处都是吧？”
这点绪方完全没错，甚至进藤光自己也知道太对了，因为他一来棋院就是一水的“进藤前辈”。
“而【小亮】这样长辈对晚辈的称呼……虽然我现在不会这样喊了，毕竟他是一个独当一面对成年人，但塔矢亮的家里人应该都会这样叫吧，父亲母亲或者爷爷奶奶？”
和谷和伊角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想：绪方先生又要捉弄人了。
“绪方先生最近被女人甩了吗？”
“我觉得是。”
伊角觉得还是到此为止比较好：“那个……”
而进藤光已经“嚯”地站了起来，大惊失色：“长辈？我和亮才相差四岁，四岁很多吗？绪方先生，说我是长辈这种老头子的形容也太过分了！”
绪方耸耸肩，微笑：“进藤君，我没有这么说哦，我只是说塔矢家里会有长辈这样称呼塔矢亮而已。”
和谷吐槽：“关注焦点在这个吗？而且你以前不也是这种长辈的心态吗，总是说什么小亮真令人骄傲这种话……不过你们的确也是前后辈关系，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会这么说完全是小亮真的很厉害啊！”
绪方：“如果真的不在意这个的话……进藤君又为什么在解释呢？”
进藤光吐槽：“因为和事实不一样啊，所以才需要解释。”
可绪方优雅地推了推眼镜，下了结论：“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只看这点的话，的确不像恋人呢。”
进藤光一怔，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难道小亮最近的不对劲，是因为觉得他们不像恋人吗？
可是，为什么？
虽然进藤光自己不觉得他们不像——都已经是注册结婚的恋人了，为什么还要纠结像不像的问题？就算是绪方先生说他们不像，进藤光也不觉得是真的，除了登记外，他们也都在大众面前公开了关系，怎么可能不像，现在他都能遇到八卦他们婚后生活的记者。
他只是忍不住在想，小亮会不会在忧心这个呢？
而且以前小亮也说过很在意四年的年龄差，想和自己是同龄人，难道……原因是这个吗？
和谷见进藤光一脸如临大敌，以为他被打击到了，忍不住“喂”了一声，刚想说“如果你们都不像恋人的话那整个地球都没有情侣了，只要你们站在一起，只要不是在下棋，视线就全自动被对方占据”，然而话没出口，就被绪方眼疾手快地手动闭麦。
伊角也想开口，想说更何况塔矢亮也不会不觉得你们不是恋人，又被绪方闭麦了。
和谷&伊角：“……”
绪方微笑：“进藤君如果实在忧虑的话，可以去看一些爱情相关的影片哦，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和塔矢亮一起看，这种事情需要一起学习吧。”
——————
一起看爱情电影？
可光是想象这个画面，进藤光的耳根就忍不住发烫，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勇气邀请，而是选择在一个塔矢亮外出工作的下午，独自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带着点做贼心虚的心情，点开了一部绪方“友情提供”的影片。
影片里的恋人相处模式与他认知中的大相径庭。
他们会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自然地拥抱，更会在目光交汇时毫不避讳地接吻，不是浅尝辄止的触碰，而是缠绵深入的、带着明确占有意味的亲吻。
进藤光看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他和塔矢亮之间，似乎很少有这样……直接的、热烈的唇齿交缠。并非不愿，相反，而是自己太过容易害羞，往往只是一个短暂的触碰，就足以让他心跳失序，脸红得快要冒烟。
而他们之间表达亲昵的方式……更多地变成了拥抱，和落在额间、发顶那些温柔而克制的轻吻。
他……他主动拥抱过，轻吻过额间……只是好像，的确没有主动去像影片里这样吻过。
而前几天的那个夜晚，小亮那时，是不是……想要这样吻他？
但因为他认为自己不想，所以就没有再深入一步？
进藤光忽然坐立难安起来，心底却滋生出一股混合着愧疚与决心的冲动。于是在塔矢亮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有些坐立不安的进藤光。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玄关，在塔矢亮略带疑惑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带着点笨拙地凑上去，在塔矢亮的唇上印下了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塔矢亮似乎愣住了，而进藤光不敢看他的眼睛，脸颊烧得厉害，低若蚊蚋：“……小亮，其实……你可以……做更过分一点的事情，我会愿意的。”
塔矢亮几乎立刻就明白，前辈一定是误会什么了。因为他想要的从来不止是亲吻，只是前辈虽然年长，却在这方面始终有些懵懂。
这大概也是能够预见的，因为前辈对他抱有真正的恋爱的心情的时间并不长，而自己……则是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想拥抱前辈了。
即便每晚都相拥入眠，也丝毫没有防备心呢，前辈。
但是，既然已经送上门来……他就会充分利用前辈这难得的、甚至可能不自知的主动。
“前辈，这是你说的哦。”
——————
进藤光迟疑道：“小亮……为什么要用……绳子。”
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
洗完澡后就被浴巾包着被塔矢亮抱上床就算了，他本就因刚才的大胆宣言而浑身发软，任由对方摆布。可当他看见塔矢亮从抽屉里取出一条色泽质地柔软的红绳时，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疑惑。
只是亲吻的话，需要这个吗？
话说这根绳子，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塔矢亮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进藤光的脸。
“在前辈说你要离开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把前辈捆起来，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不准你走。”塔矢亮垂眸，“但那时的我想……不可以，因为我还没能追上你，没有站在你的身边，所以，那时的我没有这个资格。而且前辈一直和我说，要我忘记你……”
回忆起当年，进藤光愧疚道：“小亮……”
然而就在他分神之际，红绳已经将他紧紧束缚住。
塔矢亮捆得极有技巧，手臂相叠缠绕在背后，在保证无法挣脱的同时迫使胸前挺起，紧紧勒住一双乳肉，淡粉色的乳珠在空气中颤抖挺立，红色的绳筹交叠在粉嫩的肌肤之上，有一种残忍的美感。进藤光越挣扎，仿佛就将他束缚得越紧。
等等……好像不对……
塔矢亮欺身而上，拽着红绳将进藤光压在身下，在他耳边轻声道：“所以，我真的很想把前辈捆起来，前辈让我圆梦一回好不好？”
捆都捆了，还问他可不可以？
有什么好问的！
算了算了……进藤光想到最近委屈了这孩子，心里什么抵抗也没有了。
忽然，塔矢亮的指尖顺着红绳勒痕滑向进藤光腰侧，进藤光浑身一颤，绷紧的腿根蹭过对方西装裤冰凉的布料，他的掌心已经来到了腿根。
“等……”
却突然裹住他半勃的阴茎，指尖卡在铃口打转。
“这样碰前辈可以吗？”
“等下……”
塔矢亮鼻尖抵着他汗湿的锁骨深深吸气，膝头强硬顶开并拢的双腿，被撸动的快感碾碎了他的话语，进藤光仰着头，闷哼被咽进喉咙，绳结随动作深陷进乳肉，勒得淡粉乳珠在空气里发颤。
“哈啊……小亮……小亮你……怎么突然……啊！”
“小亮”这个在进藤光眼里十分可爱的称呼，在此刻缺成为了催化剂，塔矢亮的指尖沾着前液往他臀缝里抹，进藤光觉察到他想要开拓的意图，心里一颤，腰肢下意识弹起，却又被绳索牢牢拽回。
“从被捆上的这一刻起，前辈就不可以从我身边逃走了。”
进藤光也不能说什么了，这也是他答应的。况且脆弱的部位被抓住亵玩，他也一句话说不出来，被迫泄在他手心，随后塔矢亮沾满黏腻的指节抵住后穴褶皱，腰腹压着他腿根向前送，肠肉绞紧异物的触感让进藤光绷直脚背，绳结在背后发出细碎摩擦声。
要……要进去了...……吗……
指尖在紧致内壁勾出黏腻水声，原本粉色的穴口仿若被烫成了熟红，随着沾着体液的指尖突然抽出，进藤光绷紧的臀缝随即贴上更灼热的硬物。塔矢亮掐着他的腿根，胯骨碾开湿淋淋的穴口软肉。
撑、撑裂了………吗？
“啊………”
进藤光脑海里只知道自己肠道痉挛着吞入阴茎，他被绳索勒高的胸膛剧烈起伏，乳尖可怜地挺立着，缓慢顶入的阴茎碾过褶皱，寸寸抚平。整根没入的瞬间两人腹部撞出脆响，进藤光仰头卡住呜咽。绳结深陷的乳肉随着顶弄晃出淫靡的弧线。
塔矢亮突然咬住他耳垂：“前辈，这样可以吗？”
进藤光终于忍不住掉起了眼泪，他辛苦地闭着眼，小声说：“这种时候……就不要叫我前辈，也不要问可不可以了……”
“前辈在吸我呢……我好高兴。”
不……不要喊前辈了！
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进藤光的后穴实在辛苦，忍不住小声央求道：“别…别叫前辈了……亮…小亮……啊！那里太…太深…求你…呜…就到这里就够了……”
“求”这个字眼仿佛触及到了塔矢亮某个心弦，他略一思索，一只手掐紧身下人的腰，另一只手却突然上移，掌心重重碾过进藤光绷紧的小腹。
“呜啊……别按……亮……肠子要……要捅穿了……”
指尖在肚脐下方陷进皮肉，被顶出形状的阴茎轮廓在掌心跳动。
“不会被捅穿的，前辈，我现在只操到这里……能感受到吗？”
他一按，仿佛是在把进藤光的内里往阴茎上钉住，进藤光忙不迭点头：“对……对！的确在这里，真的太……太深了……亮……求你别按了，啊！……我……我……”
塔矢亮的指尖微微上移，点在了肚脐眼上方。
“可是要操到这里，才算把前辈彻底干开吧。”
进藤光脑子已经被融化成了浆糊，过量的快感如同电流一般将他肏得神智不清，他一时间无法消化塔矢亮话语的意思，颤颤重复：“干……干开……是什么意思？小亮……啊……”
塔矢亮略一思索，果真没再按了，进藤光刚缓了一口气，却发觉腰被掐得更紧，束缚在背后双手的绳子被猛得提起，一视野颠倒的瞬间他被拎坐起来，体内阴茎直捅进结肠口。
“呃啊——！……小亮……”
肠肉撕开的钝痛炸成白光，比疼痛先来的却是爆炸的快感，体内的阴茎仿佛插在内脏里，他整个人和被钉在阴茎上没两样，就像被串起的青蛙。糟糕的是，由于双手被束，他整个的人的重心只能支撑在塔矢亮掐着他的腰的手上。
进……进到哪里了……
难道真的被肏到肚脐眼上方了吗？
然而进藤光彻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发出无意义的哀叫，快感在一瞬间爆炸了，干性高潮的结果就是仿佛进藤光身上的所有神经系统都在接收被肏干的快感，塔矢亮稍一用力就肏开了最后的桎梏，撑开结肠碾着肠道尽头的软肉反复研磨。
塔矢亮终于做出了回答：“是前辈会很舒服的意思。”
舒……舒服吗？
进藤光含着眼泪，艰难呜咽：“……”
他已经被操到完全口齿不清了，但塔矢亮明白了他的意思，束缚着他的绳子解开，进藤光颤抖着喘着气音扑到塔矢亮怀里，即便感觉肚子被眼前人搅得一团乱麻了，只能敞着舌头流着诞水了，也紧紧地环抱住他。
红绳解开，但勒后的红痕依旧在，塔矢亮一边抚摸着进藤光单薄的肩胛，同时下半身紧密贴合着小幅度抽插，一边细细密密地在红痕上啄吻。
好半天，进藤光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两人滚在床单里抱在一起接吻，湿黏的舌根被吮出啧啧水声。进藤光从来没有接过这样淫靡的吻，大脑却在快感中沉沦。塔矢亮几次温柔的深顶，终于射在了肠道最深处。
大概是初次，又是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很多年的前辈，塔矢亮抱着进藤光又翻来覆去做了好几次，直到进藤光精疲力竭，几乎要包裹在他的精液里昏迷才结束，抱着他去浴室清洗时，进藤光无意识搂着塔矢亮的脖子，脸颊蹭在颈边，哼哼唧唧地仿佛在撒娇。
温热的水包裹着进藤光，洗去他身上黏糊的体液，进藤光闭着眼眸，仿若无意识轻轻道：
“小亮，我最近总是忙于各种工作，没有多和你在一起……是我不好。我们下棋的时间都少了……”
塔矢亮的手臂渐渐环紧了他发软的腰。尔后却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只要前辈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可是……我感觉你最近好像有什么烦恼。”
“嗯。但现在这个烦恼已经消失了，多亏了刚刚的前辈哦，前辈主动替我解决了烦恼。”
“太……太好了……”
啊……前辈完全傻掉了呢。
进藤光吸了吸鼻子：“绪方先生说我们的称呼方式不像恋人，虽然我觉得这样点称呼没什么不好，但我忍不住想……最近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心情低落。”
“不会的，前辈。”
塔矢亮托起他的下巴，拇指摩挲着进藤光被他咬红的嘴角，低语道：“刚刚前辈喊我小亮、我又如此清晰地喊着前辈的时候……
“我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能对前辈产生这样的感情，真是太好了。”
——————
晨光透过窗帘。
进藤光在一种混合着酸痛与温暖的知觉中醒来。浑身上下从锁骨到大腿内侧密布暧昧的红痕与咬痕，像是被精心标记过的领地。
下半身的感觉尤为清晰，虽然已经被仔细清理过，没有留下黏腻，但那深入骨髓的酸胀感，却依旧令他耳根一热，昨夜那些被逼出的泣音与失控的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
侧头看去，塔矢亮仍维持着从背后拥住他的姿势，沉静地睡着。长睫低垂，投下一小片安谧的阴影。呼吸轻缓地拂在他的后颈。
进藤光想起昨晚塔矢亮说的话……忽然又有些脸热。
进藤光心里柔软，他想起自己之前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做一顿早餐给小亮，之前都是小亮醒得早，那么现在就轮到自己了。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回头确认塔矢亮依旧睡得安稳，这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摸向厨房。
然而不管怎么努力，做出来的食物总觉得非常……色香味弃权。
怎么搞的。
进藤光一瞬间有些泄气，沮丧塌下肩膀。
就在这时，一具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了上来。塔矢亮不知何时醒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低低道：“前辈怎么不多睡一会。”
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想给你做早餐，不好意思，现在看来……好像有点糊了。”
虽然不只是好像糊了……是已经糊了。
“没关系。”
塔矢亮的回应轻而快，他侧过头，柔软的唇瓣贴上进藤光的肩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留浅浅的齿印。
同时单手解开了进藤光的睡衣扣子，掀开布料探了进去。进藤光浑身一颤，手里的锅铲差点脱手。
塔矢亮咬着他的耳垂：
“我开动了，前辈。”
就这样被羞耻地按在操作台上翻来覆去做了好几次，昨晚才刚被反复煎过，外面的一圈仍是红的，内里大概也保持着绝佳的热度，不需要润滑，拇指掰开缝隙就被肏了进去，被肏了进去就一下子插开肏到了底，毫不费力再次顶开昨晚被反复肏干的结肠口。
进藤光被压在操作台边，脚尖勉强点地，却依旧站不稳，想要喘息，却被身后之人用两指玩着舌根，所有的呜咽声在湿润中搅动破碎；全身的重量只能依靠被塔矢亮抓住的手臂支撑，却根本就是把自己往他的阴茎上送……做到最后，又被射了一肚子精水，塔矢亮还戳着他被射得微隆的小腹，佯装不知，训诫说是不是前辈背着他偷吃了今天的早餐，进藤光只能狼狈地闭上眼睛。
塔矢亮蹭了蹭进藤光的耳边：“前辈，我也吃饱了。前辈……很好吃哦。”
进藤光总算意识到了……前辈这个称呼，在某些时刻有多么错误。
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这个人是塔矢亮呢。
……可是如果是在……的时候，还是……太羞耻了！！！
又是一次被弄晕过去后醒来的早晨，进藤光捂着脸抗议道：“小亮，至少在……上，不要再喊前辈了。”
塔矢亮：“好。”
进藤光一愣，没想到塔矢亮答应的那么爽快，然而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在后续又一次被卷入情潮、意识模糊地被搂着深入时，塔矢亮用更缱绻的语调轻轻喊他“老婆”羞耻心愈发爆炸的进藤光欲哭无泪地想，还是前辈更好，至于最后“前辈…”“老婆…”“光…”等等称呼反复喊，这就是未来的事情了。
Chapter 20: 番外二：想见到全部的你
Chapter Text
最近算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进藤光在家人过世后，就把家里的老房子租了出去。租客是位留学生，人很客气，把房子维护得也不错。可对方家里突然出了急事，必须立刻回国，在这里的学业也只能暂时中止。电话里那头的歉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连连说着会付清违约金，并且一定会把房子打扫到入住前那样干净。进藤光只轻声回：“没关系的，家人要紧。”
几乎就在同一周，现在和塔矢亮合租的公寓也出了变数。房东大叔的女儿在加拿大生了孩子，加上女儿工作忙碌，老两口决定过去长住帮忙。房子留着没人照看终究不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卖掉。进藤光也表示了理解，大叔很是不好意思地退还了押金和以前的租金，还硬塞给他们一盒上好的茶叶。
两点叠加在一起，进藤光在洗碗时就做出了决定：“小亮，要不，搬回我原来的家吧？”
塔矢亮正在擦桌子，他不觉得意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轻轻说：“好。”
租客确实收拾得很干净，而进藤光和塔矢亮花了整整两个周末，让这里一点一点恢复原先的模样，阳光重新填满每个角落。除了原先的布置外，进藤光新增加了一个简单的对局室，而那些曾经因为他决意远离围棋而被母亲细心收进箱底的棋谱、新闻杂志和旧棋盘，也被重新请了出来，一一归位。
整理到爷爷留下的那摞《围棋周刊》时，进藤光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停留了很久。塔矢亮默默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他，什么也没说。悲伤是有的，像潮水一层层漫过心脏。但进藤光如今已明白，对逝者最好的告慰是好好活着，让他们能够放心自己未来的生活。
他们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去扫墓。
进藤光蹲在墓碑前，一边擦拭石台一边絮絮地说话，把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拉家常一般告知。说自己又在下棋了，你们别担心我，也拥有了决定共度一生的人，对象就是以前寄住在我们家时、你们很欣赏的亮，我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请为我放心吧。塔矢亮在一旁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郑重地行礼。
老房子的阁楼，进藤光已经很多年没上去了。木楼梯踩上去发出熟悉的吱呀声，灰尘在从天窗斜射而入的光柱里起舞。角落里，那只古朴的棋盘还在。
“就是这里，”进藤光的手指拂过旧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格线，“我第一次见到佐为的地方。”
塔矢亮在他对面坐下，倾声听着。
进藤光讲得很认真，从小时候第一次误触唤醒佐为的午后，又讲到去往韩国时，那些他们两人在棋盘上流淌的时光。
他静静讲述，直到讲完，抬眼发现塔矢亮依旧静静凝视着自己，进藤光忍不住伸手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笑道：“怎么听那么仔细呢？”
“因为想知道前辈所有的故事。”塔矢亮握住他作乱的手指，答得理所当然，“每一个我都很想知道。”
“所以这就是之前收拾家里东西时，你一定要把我小时候的相册翻出来的理由？”
“嗯。”塔矢亮坦然承认，唇角弯起柔软的弧度，“因为真的很想看，我想知道前辈点任何事情。”
“但是小婴儿时期尿裤子的照片就别看了！”进藤光抗议，伸手去捂他的眼睛。
塔矢亮也不躲：“唯一遗憾的是，前辈在韩国的照片真的很少。”
“唔……这也没办法，我父亲的注意力重心在事业上，而且也组建了新的家庭，大概没办法顾及到我吧，只有一些照片寄给了母亲，等等……不行，你知道了我那么多事情，我也要知道你小时候的糗事！”
“如果前辈想知道，我愿意随时告诉前辈。”
两人在狭小的阁楼里笑闹成一团，陈旧木板承重发出的声响，像是这老房子也在跟着他们一起笑。
打闹间，进藤光的心忽然变得很轻，暖洋洋地舒展开。那些沉重的过往，原来真的可以被另一个人的存在温柔地托起、化解。
他望着塔矢亮近在咫尺的眼眸，有什么话想脱口而出，但又觉得过于脸热，且突然这样说……也太奇怪了。
塔矢亮察觉到他一瞬的失神：“前辈？”
进藤光连忙摇头：“没什么。”
塔矢亮：“前辈要把这个棋盘带回家吗，放在书房里，我想这应该对前辈很重要。”
“嗯！我也是这样的想的，不过……我觉得可以放在我们的对局室里。”
塔矢亮微笑：“好。”
因有些灰尘，塔矢亮找了块柔软的细绒布，坐在窗边的阳光下仔细擦拭，动作很轻，很慢。
进藤光正想说什么，却见塔矢亮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小亮？”
塔矢亮没有回应。
“亮？！”
进藤光心头一紧，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塔矢亮肩膀的刹那，塔矢亮手中的绒布飘落在地，而他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软软倒了下来。
“亮——！！”
进藤光慌忙接住他的身体，怀中的人双目紧闭，面容平静呼吸轻浅，却怎么也叫不醒。
塔矢亮最后的意识，是进藤光在他身边焦急的呼唤，他想要伸出手回应，想说“我没事”，却只摸到了一片炫目的白光，想要努力睁开眼睛……
等白光散去，塔矢亮踉跄站起来时，他看见的却是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头。
这里是哪？
前辈呢？
人群熙熙攘攘，塔矢亮开始仔细观察起来，四周是喧嚣却听不懂的韩语对话，街边店铺的招牌上满是陌生的文字。很快他就认出了这是哪里，韩国首尔。
而且是十多年前的首尔，街边小店播放着那时的流行歌曲，行人穿着打扮是过去的风格。
这样未免也太荒谬，他怎么回瞬间从日本越洋来到十多年前的首尔，况且周遭的一切都不像是梦境，而是真实的一切。
要赶快回去，不然他一定会很担心自己。
可就算这样想，凭空发生的一切也过于荒谬，更别说找到回去的方法。
然而就在这份困惑中，塔矢亮却仿佛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将他拉向某个方向。
塔矢亮没有过多犹豫，或者说那份牵引压倒了他对现状的疑虑，朝着某个方向走了过去。
那感觉熟悉又陌生，像是在追循着某个深埋心底的印记。
最终停在了一栋建筑前。
韩国棋院。
塔矢亮看着门前的标志，心中那怪异的预感达到了顶峰。他走了进去，里面似乎正在举办开放日活动，大厅里挤满了大人和孩子，中心区域正在进行少儿组的对局。
几乎在下一个瞬间，塔矢亮便明白牵引着自己的是什么了。
在众多棋盘前，有一个金发刘海的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他，正对着面前的棋盘，小小的肩膀绷得紧紧的。
是……幼年的进藤光。
塔矢亮屏住呼吸，凝视着他的背影。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恋人幼年时期的模样，此刻却真实地来到了自己的眼前，塔矢亮下意识地想要靠近看得更清楚。
而在迈步的瞬间，塔矢亮却忽然注意到……
在小光的身边，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袭古朴的白色狩衣，身影虚幻，他正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透明的指尖似乎想虚点某个位置，却又摇摇头似乎想起自己只是观战，于是无奈地停住。
佐为。
他就是前辈的老师……佐为吗？
尽管在前辈告诉自己之前，自己隐约觉察到了他可能是某种虚幻的存在，而后来的前辈也早已向他描述过无数次，但亲眼看见这位传闻中前辈的老师时，依旧让塔矢亮心神剧震。
周围喧闹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没有任何人将目光投向那个方向。
真的是……鬼魂。
可是自己怎么能看见他呢。
而佐为似乎察觉到了塔矢亮的目光，他缓缓转过头紫色的眼眸与塔矢亮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令人意外的是，佐为反而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来。
他对塔矢亮极轻地眨了眨眼，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口型，微微偏头示意塔矢亮来看棋局。
看来就算他有疑问，此时也并不着急询问了。
况且塔矢亮的确……非常非常非常想看着现在的前辈的模样，他安静地走到一旁，观看着棋局。
小光执白，棋局已进行到中盘，但形势对他极为不利。
黑棋攻势凌厉，占尽实地，白棋则有些左支右绌。塔矢亮一眼就能看出，小光的白棋已经有些跟不上了，下出的棋带着明显的挣扎和孤注一掷。他抿着嘴唇，小脸苍白，指尖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而他依旧死死盯着棋盘，坚持想要找到对方的弱点，尽力追补。
然而的差距是残酷的。又经过几十手的缠斗，当最后一目也被算清，胜负已无悬念。
小光垂眸，低声用日语说了几个音节。
坐他对面的男孩似乎听见这些日语后更烦了。傲慢道：“承让，看来，你也没有多厉害嘛。”
塔矢亮这时才注意到小光此时的对手的居然是幼年时期的高永夏。
此时小永夏已经隐约有后日锋芒的模样，他似乎有些不悦于对方的沉默：“既然没有那么厉害，那别人的指教为什么不愿意听？我上次明明非常好心地想和你讨论一下……算了！根本就没有必要。”
塔矢亮弯下腰，用韩语说：“你好，你的意思是说，进藤光不愿意听你的指导吗？”
小永夏一愣，诧异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到近处的塔矢亮，同为棋士，他当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气质不凡，所以他好心解答了：“对，偶尔我好心指点，想和他讨论，他却从来都不理人，可傲慢了，真没劲。”
塔矢亮的目光落在小光有些无助的面庞上，他俯下身轻轻擦去小光的眼泪，拍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安抚，而小光一时间呆住了，呼吸不自觉放松下来，有些茫然地望着这个刚出现的漂亮哥哥。而塔矢亮看向小永夏：“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据我所知，进藤光来韩国不到两年，他可能听不懂韩语。”
小永夏：“哈？”
他愣住了，看向对面的进藤光，试探性蹦出了好几个词汇，却发现他真的没能做出该有的反应，嘀咕道：“请问，那你知道进藤光刚刚输棋时说的那句日语是什么吗？”
塔矢亮转述：“他在说，谢谢你的指教。”
小永夏一怔，别过脸：“好吧，我知道了，你这家伙……记得好好学习语言啊。”
塔矢亮补充：“你也是。交流是相互的。如果你也不去尝试理解他的语言和环境，单方面的指点造成的隔阂，只会越来越大。”
小永夏似乎有些不忿，但最终撇了撇嘴：“这点……我现在算是认识到了。”他朝小光伸出手，别扭道：“你帮我翻译一下，谢谢，就说很高兴和你下棋，但是不准不理我了。”
塔矢亮如实翻译，小光握住了小永夏的手，不好意思说：“……”
小永夏：“他说什么。”
塔矢亮：“他说原来你一直以来原来不是在骂我，以后一起下棋吧。”
小永夏沉默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迅速把手从小光手里抽走：“我才没那么没有礼貌！”气呼呼走了。
他走了以后，小光这才有机会和塔矢亮说话，小孩眼角还有泪痕，他眨着眼睛说：“哥哥，你也是日本人吗？”
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前辈，塔矢亮莞尔一笑，忍不住摸了摸小光的头，又看了一眼一旁含笑看着他们的佐为：“这里太吵了，总之，我们先去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吧。”
————————
“哥哥！你居然看得见佐为吗？”
“是的，我能看见sai先生，不过前辈可以不用叫我哥哥，我是塔矢亮，叫我亮就好了。”
“你……明明年纪比我大，为什么要叫我前辈？”
塔矢亮轻轻一笑：“因为我喜欢叫你前辈。”
“真的很不习惯！”
“唔……那现在的前辈是喜欢【小前辈】这个称呼吗？只是这样的改动的话，我也觉得没问题呢。”
更不习惯了！
小光一下没弄明白其中的逻辑，憋了半天才说：“你……你这个人好奇怪啊。”
“我也觉得我来到这里很奇怪，不过我现在见到了前辈你，又觉得没有那么奇怪了。”
小光眨眨眼，一时有些茫然，他望向旁边的佐为：“因为你也能看见佐为吗？说实话……你还是我第一个见到也能看见佐为的人。”
塔矢亮：“我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sai先生。”
佐为笑道：“可是我已经见过亮很多次了！”
塔矢亮心里了然：原来如此。
而小光有些疑惑：“佐为，你不是自从被从棋盘里唤醒后一直在我身边吗？按理来说你见过他很多次的话，我没道理没有印象啊。”
佐为一下就有些慌乱“唉唉唉？！”，他手足无措解释：“那……那当然是因为电视节目啊！小光，你在打谱的时候，其实我有在偷看窗外大楼大屏上播放的电视哦，我很喜欢看的！”
太假了！
小光更疑惑了：“佐为，你会在我打谱的时候看电视吗？”
sai先生和塔矢亮想象中的一个温柔又可靠的鬼魂形象不一样，虽说的确成熟可靠，却也颇为孩子气，他咳嗽一声，替佐为解释起来：“一定是因为我也是职业棋士的关系，佐为先生才在围棋节目里见过我吧。”
小光：“原来是这样啊……既然亮这样说，应该就是这样了。”
佐为抗议：“小光！凭什么我解释的就不信！”
小光：“就不信，略略略。”
“小——光——！！” 佐为鼓起脸颊，作势要去捏他的脸，一人一鬼打打闹闹起来，塔矢亮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鲜活的一幕莞尔，闹够了以后，小光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有些纠结地咬着吸管：
“你刚刚告诉我说，你是围棋职业选手……我很想问你，做职业棋士是什么感觉呢？”
塔矢亮思索了一番，提议说：“光用文字说是什么感觉，大概很没有说服力吧，前辈要和我下一局吗？”
小光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最后又别扭道：“我也想和你下棋，但你能不能别喊我前辈了！！真的很奇怪嘛！！”
塔矢亮莞尔：“很遗憾，这次前辈的年纪比我小，就请听我的吧。”
佐为在一旁偷笑，小光的脸鼓成包子脸：“那如果我赢了你，你要听我的哦！一定！不能喊我前辈了！”
这次的鬼魂先生毫不掩饰“噗哈哈”大笑起来，小光脸红，气鼓鼓地瞪了佐为一眼：“哪里好笑啦！”
佐为忍笑提醒：“小光啊，你想想看，如果你赢了亮的话，那他不就更有理由喊你前辈了吗？那可是赢过了职业棋士的厉害前辈呢！”
“对……对哦。”
“但是呢，” 佐为摇着扇子，“相应的，如果你没有赢他，反而被他一直叫着前辈……哎呀呀，会不会觉得更丢脸了呀？”
“这个不用你提醒我！！！”
塔矢亮觉得这样的前辈可爱极了，真想多看几眼这样的他，不过必须要解释一下，他道：“请前辈不要觉得丢脸，也不用把输赢看得太重……就当作是和我玩了一局游戏吧，而且我说过了，我喊前辈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喊你。”
小光一时呆住了：“哦……这样啊。”
塔矢亮微笑道：“所以就算前辈赢了我，我也会继续喊前辈的，这点不会改变哦。”
小光：“这句话说得好酷，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算了！总之，我想和你下棋！”
———
小光提议找个附近的棋馆下棋，塔矢亮却摇了摇头表示回你家就好，小光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苦恼，但很快便点了点头：“……嗯，也行吧。”
跟着小光回到他如今在韩国的家，塔矢亮打量着这个房间。很简洁，家具却很少，棋书和棋谱堆在墙角，窗台上有一小盆努力生长的绿植，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
小光拿出一个陈旧的折叠棋盘，塔矢亮几乎立刻明白了他刚才那一丝微妙苦恼的原因，果然，他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家里只有这种折叠棋盘。”
他把棋盘放在矮桌上：“如果你很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去棋馆也来得及的！”
佐为小声吐槽：“小光好偏心！当初和我下棋的时候，明明说折叠的也很好嘛，轻便又省地方，怎么到了亮这里，就开始不好意思了？”
小光转头瞪了佐为一眼，眼神里写满“你不许拆台！”。
塔矢亮已经在棋盘的一边坐下，他说：“我不可能介意，前辈，我们下棋吧。”
不可能……
这个词汇令小光微微触动，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好像认识他很久了。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远超乎初次见面该有的珍视。
可是……他们明明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
对局开始。尽管小光全力以赴，身边也有佐为在身边陪伴与关注，实力的差距却依然清晰。塔矢亮下得极为认真，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让这局棋更像一次深入浅出的指导。当最后一目尘埃落定，小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睛亮晶晶的。
“职业棋士……真的好厉害啊。”
他望向塔矢亮：“我想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走上职业围棋的路呢？”
塔矢亮回忆道：“因为我从小出生在围棋世家，从有记忆起，棋盘和棋子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至于为什么选择成为职业棋士……原因很多。一则，是我想下出更多、更好的棋，想触摸每个棋士都向往的神之一手。
他抬起眼看向小光：“二则是……我想追逐我的对手。”
小光听得入神：“真好唉！……”但是，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我还不知道我要不要成为职业选手呢。”
“前辈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大概有点下棋的天赋。因为好像赢得不太费力。加上……” 他顿了顿，更小声地说，“我又没有太多朋友，好像……就只能一直下棋了。但我今天意识到了，有人比我厉害多了，在高永夏外，也有厉害的职业棋士……”
佐为：“小光！我也很厉害！”
小光哼道：“但你总是哄着我，什么时候你用你真正的实力和我下，我才认可你。”
佐为忍不住：“怎么这样！”
塔矢亮忍不住莞尔：“那你觉得这样遇到更强的对手的感觉很坏吗？”
“不！”小光几乎是立刻摇头，眼睛又亮了起来，“反而感觉……太兴奋了！心跳得好快，脑子里全是刚刚的棋步，想着如果这里我这样下，如果那里我看到了……无论如何都想要再下一局，想要变得更强。”
他的声音随即低了下去，苦恼道：“可就是这样，我才觉得有点……愧疚。我只是因为没有朋友才开始想下棋的……这样的理由，是不是不对？”
塔矢亮轻声道：“我想，你刚刚描述的那种感觉——「心跳加速、无论如何都想再下一局」——那就是成为职业棋士的心情，我也一样。”
“唉？”
“不是因为有什么正确或错误的理由才开始，而是在接触围棋之后，产生了「无论如何都想继续下下去」的心情。”
他拿起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上，那是一个象征无限可能的点。
“对我而言，就是这样。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下棋……也无论如何，都想要追上我的对手。”
小光一怔：“你都这么强了，还会这么执着想要追逐你的对手吗？”
“当然，”塔矢亮的目光温柔了下来，“无论是遇见他，还是现在遇见你，都令我感到弥足珍贵。”
“那……那我……”
小光下定了决心。
“你的棋艺那么强，却依然喊我前辈……这让我好不甘心，亮！那我……那我以后也要成为职业棋士，我也要把你视为追逐的对手！我一定会超过你，让你真真正正喊我前辈的！”
“我一直如此期待前辈。”
之后仿佛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小光主动和塔矢亮说起好多好多自己的事情。吐槽韩国的早餐还有米饭太黏，还有棋院里偶尔会对他投来奇怪目光的院生；也说起学校里那些因为他语言不通而不太爱接近他的同学，语气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但很快又挺起胸膛：“尽管很困难，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学韩语了！”甚至有一些进藤光也不太记得的童年轶事，都在幼年小光的口中娓娓道来。
因为看不懂韩文棋书而急得团团转，甚至还有某次打翻墨水弄脏了爷爷寄来的棋谱、手忙脚乱想掩盖的糗事……
小光的父亲工作繁忙仍未归家，晚餐是塔矢亮借用厨房做的简单日式料理。小光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却响亮地说：“我最喜欢亮了！” 逗得一旁的佐为故意扇子掩面佯装伤心：“唉，孩大不中留啊……”
夜色渐深。玩闹了一整天的小光，终于撑不住困意，洗漱后蜷进了被窝。小光睡得迷迷糊糊，却依旧抓着塔矢亮的手：“亮，我们明天……还会见面吗？”
塔矢亮柔声道：“我也很想继续和你相处，再看看我所不知道的前辈的模样，但是我的前辈一定在等我……所以，光，让我们在未来再次相遇吧。”
小光在睡梦中仿佛听见了，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呓语道：“好……我们会在未来，再次相遇。”
幼童的呼吸逐渐绵长，紧握的手指也终于放松下来。塔矢亮静静注视了小光熟睡的容颜许久，才极其小心地抽出手，为他掖好被角，安静离开，掩上了卧室的房门。
月光下，佐为的身影显得更加透明，却也更加宁静。他望着塔矢亮，紫色的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笑意，却也有些忧伤。
“我很高兴能在这见到你，亮，应该说……我从来没想过能和你面对面交流。”
“我也很荣幸，能有一天亲眼见到前辈最尊敬的人，不过，”他顿了顿，“我还是更希望前辈自己能够看见。他……真的很想念您。”
佐为微微垂下眼帘，月光下睫毛近乎透明。
塔矢亮走到他面前坐下：“sai先生……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佐为点了点头：“当然。”他怀念道，“我……也很想见见现在的小光，亲口问问他过得好不好。不过，我能够再这个虚幻的空间里一直陪着过去的小光，我想已经足够了。”
“无论怎样，我都已经不是现世的人了，亮，你见到的我，只不过是棋盘里最后留存的一点念想，而这里则是由这份念想构筑的虚无世界。”
“虚无世界？”
佐为微笑道：“是的，并非完全真实，却也不是彻底的虚假。这里的一草一木，人们的模样，甚至小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从真实的记忆中诞生的。所以你见到的小光，就是在过去那个时间点上，真实存在过的小光。”
塔矢亮想起他谈起围棋时眼中闪烁的光，“当我见到前辈时，”他轻声说，“我就明白这是真实的前辈了。”
佐为见状，忍不住笑道：“以及我应该不用问他过得好不好了，因为当我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一定会很好的。”
“sai先生太抬举我了，只是我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来到这里的不是小光，而是你？”
“是的，虽然前辈嘴上很少说，但我知道，他一定十分想见您。”
佐为笑道：“亮，其实这个地方，就是由小光的执念而诞生的呢！我原本也以为……来得会是小光。因为只有小光最在意的人，才能触动这份执念。
“我一直以为，小光最在意的会是他自己——他的棋道，他的追求，他未竟的路。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他的目光落在塔矢亮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
“可是，来的人是你。”佐为微笑，“这意味着，在小光的心里，对你的在意已经超过对他自己的了。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你也用「超过自己」的爱，去给予他了吧。”
“这样看……我想，你或许才是最适合来到这里的人，小光愿意让你接纳他的过去，而你也愿意，带着所有的过去，和他许诺未来。”
塔矢亮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跳的频率。
“是的，前辈早就融入了我的心跳，是我围棋里的不可分割，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他。”
佐为的身影开始泛起更加透明而璀璨的光华，那光不再悲伤，而是闪烁着宁静的幸福。
“而且，我的愿望也实现了……当年我没能说出口的愿望是……在我离开后，也有人可以继续陪在小光身边和他下棋，谢谢你，亮。”
塔矢亮：“我想，我才应该感谢您，将我和他牵引在一起。”
佐为仿佛被逗笑了：“你们怎么都说了一样的话，我说啦，牵引你们的不是我，而是围棋啊。”
——————
塔矢亮回到了现在。
他睁开眼，自己躺在床上，而自己的手被前辈紧紧握着，他似乎有些累，在床边睡着了。
塔矢亮明明什么动作也没有，可进藤光却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目光触及塔矢亮醒来的容颜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话未出口，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快速滑下。
进藤光自己似乎都愣住了，他有些狼狈地抬手，仓促又笨拙地用手背胡乱抹去这不争气的泪水。
塔矢亮的心被那滚烫的眼泪灼得一痛，用空着的左手，安抚握住了进藤光胡乱擦拭的手腕，随后一点点小心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珠。
进藤光忍不住抱住塔矢亮，声音闷在布料里，破碎道：
“小亮……我差点……差点以为你也要离开我了……”
塔矢亮也搂住了进藤光，轻声道：“我不会的，前辈。”
“你忽然就倒下去，怎么叫都不醒，我怎么摇你、喊你都没有反应……去医院也没用，身体是暖的，心跳也有，可你就是不醒……我真的好担心你，怕你也会一直睡下去……”
他吸着气，肩膀耸动着：“我都不能想象……如果你也要离开我要怎么办……在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后悔有那么多话还没来及和你说，有那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
“没关系的，前辈。是我要说对不起，我回来得晚了。”
塔矢亮感觉到进藤光在他怀里轻轻一颤。
“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他重复着，“你看，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他稍稍退开一点点，双手捧住进藤光泪痕交错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湿润的眼角。
原本塔矢亮想将他遇到sai先生的事情告诉他……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用着急。
他还有很多机会，同时也有很多话，想要慢慢说给进藤光听。
“我们拥有无数的时间，” 塔矢亮凝视着他，“多到……足以让我们，把心里所有的话，都一点一点，慢慢地说给对方听。
“也拥有……要和对方用一辈子去完成的未来。”
Chapter 21: 番外三：梦中初恋变老婆
Summary:
注意壁垒：本篇番外可能存在重度ooc，非常人妻，炼铜（存疑）
总之故事梗概是塔矢亮的记忆回到了四年前和进藤光分手的那一天
Chapter Text
进藤光做了个梦。
粉雪簌簌落下。年幼的塔矢亮坐在一株繁茂的樱树下，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侧脸绷得紧紧的，面前摆着棋盘，似乎是在打谱。
进藤光觉得有趣，心想原来小亮小时候是这副小古板模样。他下意识想走过去，揉揉他的头发，问一句“小朋友，你在研究什么有趣的棋形？”
可脚步刚动，他便慢吞吞地从梦境里醒来。
眼睛一时还睁不开，但能感觉到脸颊正被人抚摸着，轻柔的触感不禁让进藤光蹭了蹭。
可刚觉察他的动作，那只抚摸着他的脸的手就迅速抽回了。进藤光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果然是塔矢亮，毕竟这样的亲昵已经惺忪平常，在他睡着时，亮有时会这样静静看他，等他醒来，便会得到一个落在额间或唇边的早安吻，伴随着一句“早安，前辈”。
不过……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塔矢亮凝视着他的眼神……很复杂。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什么。
觉察到这点的进藤光终于有了要从被窝里爬起来的自觉，可他刚一动，一股难以启齿的钝痛就从下体传来，进藤光脸色一僵，噗通一声又倒了回去。
“……”
昨晚真不该明知道今天有活动还胡闹到那么晚！
塔矢亮终于开口说话了：“前辈还要继续睡吗？”
这句话在进藤光眼里就是他故意在逗自己，影射昨天晚上呢！看来没什么大事，估计琢磨着怎样继续提更过分的要求，于是他没好气哼了一声：“我起床了。”
进藤光揉着腰磨蹭到洗漱间时，脑子里还浮现出昨晚塔矢亮是怎么骗得他晕头转向、最后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那些……咳，不想了，不想了。
不过，往常这个时候，塔矢亮早就该挤过来了。进藤光刷着牙，忍不住从镜子里瞥向门口，没人进来。
他磨磨蹭蹭结束洗漱，拉开门，才看见塔矢亮安静地站在门外，两人视线一碰，塔矢亮很快地移开了目光，侧身从他旁边走了进去。
“我很快。”
进藤光那句“你慢慢来，不急”还没说出口，门就被关上了。
“……”
怎么了，今天。
进藤光摸着脑袋琢磨着走到客厅，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想开电视看早间新闻，按下去却没反应。哦，对了，电池好像没电了，昨天小亮还和他提过今天回家时得去买。他正想着，洗漱间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闷响。
进藤光几乎没怎么想就冲过去拉开门：“亮？怎么了？滑倒了吗？”
塔矢亮赤裸着上身，背对着他站在洗手台前，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檀木发梳，那是进藤光上个月去京都时特意给他带的礼物。地上躺着一个漱口杯，这似乎是声音的来源，而塔矢亮正诧异地盯着镜子。
进藤光刚想开口问有没有事，就被塔矢亮赶了出去。
“……”
什么嘛！做都做过了，有什么不能看的！
到底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昨天晚上自己拒绝他再用一次红绳，在闹脾气吗？
不对……小亮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闹脾气（或者说他总有办法），而且他也不是赌气的性格。
难道……是因为上次塔矢亮莫名昏迷，而自己惊慌失措的事情吗？
想起那时的狼狈，进藤光耳根一热，心里咕哝着丢人。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能噼里啪啦掉眼泪，虽然后来塔矢亮醒来说没事，而且也告诉了自己他见到了佐为，但自己后续的确把他看得更紧了一点。
这……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直白地说出，自己在害怕他像佐为一样消失吧……真丢人……
啊！难道塔矢亮是厌倦了这个吗！
不……总觉得也不可能，因为对于自己的举动小亮明明还挺高兴……
想不通！
进藤光苦恼抓头发，突然，他灵光一现，随后钻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早餐走了出来，刚放到餐桌上，塔矢亮便从洗漱间出来了。
“来，小亮，吃吃看，是我做的早餐哦，和之前相比，非常有进步吧。”
进藤光的手艺确实“进步”了，如果“把面包片塞进机器、等它叮一声弹出来、再胡乱抹上一层草莓果酱”能算手艺的话。
塔矢亮：“前辈的厨艺的确有进步，我……觉得很不错。”
进藤光奇怪道：“你还没吃，怎么就先说不错了？”
“……外观，很好看。”
塔矢亮沉默，随即安静享用起来。虽然这份早餐大部分是面包机和果酱的功劳，但是进藤光依旧期盼地看着塔矢亮，而垂着眼睫，专注又斯文地吃着早餐。
“前辈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当然是等你说好吃啊！
“啊？没、没有啊！”进藤光慌忙抓起自己的吐司咬了一大口，果酱差点蹭到鼻尖，“……就是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塔矢亮轻轻“嗯”了一声：“我没事，前辈。”
半晌，他补充道：“真的很好吃。”
“……”
怪！太怪了！
今天出门时，明明有早就定好的围棋推广活动，塔矢亮却好像完全忘记了，直到进藤光提醒才反应过来，而最让他忍不住咬唇的是……
塔矢亮左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那枚象征着他们婚姻的银戒，他没有戴上。
亮今天……究竟怎么了？
平常他不可能忘记戴婚戒的。
难道他……腻了？！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小亮，”进藤光指了指自己左手上的银光，“戒指。”
塔矢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随即转身走回卧室，片刻后他出来，无名指上已经套上了熟悉的戒指。
这才令进藤光按捺下了细微的不安，他微笑着替塔矢亮整理了一番领带，末了说：“这才是小亮嘛，不过……今天究竟怎么了？”
塔矢亮闷闷道：“真的没什么。”
门被拉开，塔矢亮先一步出门，却发觉进藤光没有跟上来，他回头望见进藤光还僵在门内。
“怎么了？前辈。”这次轮到塔矢亮发问。
进藤光叹了口气。
“前几天你还昏迷不醒了一次，所以，偶尔忘记一次也正常。”
进藤光踮起脚尖，这个动作他早已娴熟，他飞快地在塔矢亮微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临别吻。”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塔矢亮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呆住了，白皙的皮肤上漫开一层薄红，他看向进藤光，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进藤光看着他这副罕见害羞的模样，又觉得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可爱，早上积攒的那点不愉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他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好了，”进藤光拉过塔矢亮的手，轻快道，“我们走吧。”
——————
来到活动现场后，不对劲就更明显了，塔矢亮一直心不在焉观察着四周，频频走神。
是公益活动，教福利院的孩子下棋，在孩子们的笑闹声中，塔矢亮似乎望着正开心与孩童下棋的进藤光格外出神，有人喊他的名字也过会才做出反应。
就连和谷也觉得不对劲，休息时间，他戳了戳进藤光：“你在生塔矢亮的气吗？”
进藤光莫名其妙：“没有啊。”
“那他怎么……”和谷抓抓头发，“总感觉他在用很哀伤的眼神看着你。”
进藤光立刻转头去找那道目光，却只看见塔矢亮已经移开了目光，安静地望向窗外，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
活动在午前结束。进藤光几乎是一路拉着塔矢亮往回走，街道上行人匆匆，直到在他们家附近的生活超市才停了下来。
“我真的没事。”塔矢亮被他牵着，第三次重复。
进藤光转头看他，目光指了指超市：“你回答我、昨天你说要买什么？”
塔矢亮怔住，睫毛颤了颤，视线垂向地面：“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连自己都记得要给电视遥控器换电池的事情，小亮比他细心得多，没道理不记得。
难道说……
进藤光正色道：“小亮，回家和我下棋。”
听到“下棋”两个字，塔矢亮身上那种微妙的抗拒感忽然消散了，他乖巧了下来，任由进藤光牵着他走，像个听话的孩子。
两人回家，来到了他们的对局室。
塔矢亮打量着这个房间，淡淡的木香和旧棋谱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两张坐垫，棋盘，棋笥，窗边有一盆绿植。
直到进藤光喊他坐下才坐，他们默契地选择下快棋，猜先，落子，布局……一局棋结束。
当猜想真的被验证，进藤光依旧十分不敢置信：“你是……四年前的小亮？这……到底发生什么了啊，如果你早晨就失忆了的话，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塔矢亮静静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问：“梦还没醒吗？”
进藤光：“啊？”
“我和前辈住在一起，前辈给我做早饭，前辈吻了我，和前辈结婚，前辈喜欢我，前辈还在下棋……这些，不都是我的梦境吗？”
进藤光迷糊了：“小亮，这些事情不早就发生了吗？”
“我能梦见这样美好的四年后，”塔矢亮却自顾自地继续说，嘴角浮现一丝自嘲般的弧度，“一定是太想要了……才会幻想得这么完整吧。”
“塔矢亮！”
进藤光忍无可忍，把塔矢亮塞进了医院。
检查后，医生做出了诊断：可能因不明刺激导致记忆暂时性回溯，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锚点。身体无碍，大概率会自行恢复，需要时间与熟悉环境。
进藤光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之前他通过棋盘见到佐为的后遗症吗？
再次回到家中，塔矢亮才似乎终于仔细地一点点打量着这个空间，目光最终落在进藤光脸上。
塔矢亮：“所以，这里真的是现实吗？“
进藤光觉得好笑：“当然，千真万确。”
塔矢亮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温暖的银戒，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
他低声道：“在我记忆里的前一天，前辈告诉我你以后都不下棋，要我忘记你，然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以为只是我的幻觉，而不敢沉溺在其中。”
他的记忆……居然倒回的是……
四年前…他们分开的那一天。
进藤光望着塔矢亮近在咫尺的脸庞，他的眉眼间少了四年沉淀下的沉稳与偶尔流露的只对他展现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孩子气。进藤光心中无限怜爱，抱住了塔矢亮的脑袋，轻声道：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站在你眼前的我，是真实的哦，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我相信小亮一定可以很快想起来的。”
他想说更多，想告诉他这四年如何走过，想为当年的伤害道歉千遍万遍，想承诺再也不会离开……
进藤光刚想说，就被塔矢亮仰着头吻住了。
“前辈不许和我道歉，这些都不是前辈的错，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前辈最喜欢下棋了，我也知道……前辈做出那个决定时，究竟有多么艰难。”
现在塔矢亮虽然是成年人的容貌，举止却和少年时期无一二。他像小兽一样吮吻着进藤光，不是成年后的塔矢亮会有的带着克制与技巧的亲吻，而是少年的横冲直撞的索取。
他的牙齿偶尔会碰到进藤光的唇，带来细微的刺痛。灼热而有些紊乱的呼吸，蹭在了在进藤光的脸颊和鼻尖。
直到塔矢亮自己慢慢停了下来，额头抵着进藤光的额头，唇瓣因为刚才的用力厮磨而显得湿润嫣红。
塔矢亮依赖道：“……前辈。”
进藤光简直要投降了，鼻尖蹭了蹭他的：“嗯，我在这里。”
“前辈，我想……”
“嗯！想做什么都可以！”
塔矢亮露出一点浅淡的微笑：“我好想和前辈下棋。”
“好啊！另外最近的工作我也顺带推掉好了……唔……毕竟现在的小亮是失忆状态，在恢复之前就都待在家里吧，啊！不提这个了，我跟你说哦，这里是我们一起布置的对局室，窗边的绿植是……”
————
他们下了好久的棋，从午后到暮色四合。
棋盘上的时光暂时屏蔽了外界的错位与混乱。塔矢亮沉浸在棋局中时，神态专注，偶尔皱眉思索，偶尔为一步妙手眼睛微亮，那样子几乎与进藤光记忆深处十四岁的少年重叠。
能见到那个时候的塔矢亮，真高兴。
然而没想到最为难的居然是晚餐环节，也是这时进藤光才想起来这个年纪的塔矢亮不会做饭，而自己……他心虚地说要不点外送，可他还没说出口，就被塔矢亮期待的眼神给闪瞎了。
“我想吃前辈做的饭。”
虽然进藤光很感动，也在心里谴责自己明明是前辈怎么居然连吃饭也一直被对方照顾，但为了小亮人身安全、进藤光煮了……泡面。
对不起，小亮。
塔矢亮却依然很高兴，微笑说：“前辈果然是我的妻子。”
“停！” 进藤光脸腾地红了，差点被口水呛到，“这个说法，你从哪学的啊……总之先吃饭！”
夜晚，洗完澡躺在床上。塔矢亮侧躺着，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身边的进藤光。
进藤光奇怪道：“怎么了吗？”
塔矢亮：“前辈不一样了。”
“嗯？”
“感觉……更……” 塔矢亮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进藤光的脸颊，“更柔和了，也……更让人移不开眼睛，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久违地像摸小孩一样rua了一顿小亮的头，进藤光笑道：“毕竟过去了四年多，改变的地方真的……很多呢，如果好奇的话，小亮，你一定要尽快想起来啊。”
塔矢亮任由他揉着头发，乖巧地“嗯”了一声：“我也很想尽快想起来。我想知道前辈身上很香的原因。像……很干净的阳光，还有一点点……蔬果的清新味道。”
进藤光一愣：“香？”
塔矢亮凑上前，鼻尖几乎贴到他的皮肤，很认真地确认：“嗯……有的，前辈真的好香啊。”
香，怎么会香呢，他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啊，可是，当在这样私密的空间里，被塔矢亮近距离贴近，温热的气息流连在颈侧，某些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仿佛被骤然唤醒。他几乎能回忆起那些夜晚，塔矢亮是如何埋首在他颈间，用唇齿留下印记，而自己只能发出暧昧的泣音……进藤光小腹猛地一紧，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窜过脊椎。
“……”
塔矢亮：“前辈怎么了？”
进藤光裹紧被子，不敢让他觉察出异样，也觉得丢脸，闷闷道：“没什么。”
塔矢亮：“前辈，让我拥抱你吧。”
进藤光把脸埋得更紧，忍不住道：“小亮，难道你现在就学坏了吗！”
“他可以做的事情，我不可以做吗？”
“这……你们本来也就是同一个人啊。”
塔矢亮却歪了歪头，似乎不理解他的反应，然而他却贴得更近了些，近到仿佛在咬着进藤光的耳朵：
“既然是同一个人，做相同的事情也能被原谅吧，况且……前辈已经习惯被未来的我每天晚上拥抱了，不是吗。”
完了，好像落入语言陷阱了。
但是……
进藤光还想挣扎，可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以往的夜晚，自己是如何被成年的塔矢亮掌控节奏，如何在对方熟练的引导下丢盔弃甲，那些花样百出的亲密，几乎都是塔矢亮在主导……好不甘心……明明自己才是年长方……
但现在的塔矢亮什么都不懂，那不就可以由自己来教他了吗。
进藤光：“不过小亮，你把那个红绳放下。”
塔矢亮：“为什么？它在床头柜里，我们一定经常使用吧，而且我知道自己很想也很喜欢把前辈绑起来。”
进藤光咳嗽一声：“总之，我不管，总之如果你想对我……的话，从现在开始，听我的。”
———————
塔矢亮按照进藤光的指导，将润滑液倒在掌心搓热后，指尖顺着眼前人的臀缝滑下。
尽管进藤光嘴上逞能要指导塔矢亮，但内心依旧十足羞涩，他跪趴在床单里，耳尖通红地把脸埋进枕头，背对着塔矢亮，腰臀为了方便塔矢亮动作而向后送。
“先…先涂满这里。嗯……手指转圈揉开……对……这样就好……”
“前辈这里，是一条缝呢。”
塔矢亮的食指压上褶痕时，那圈软肉竟自动吮住指尖，他惊讶道：“熟红色的，一直在吸我。前辈虽然说要我忘记你……但是前辈的屁股好像已经完全记住现在的我了，我一伸手进去，就自动……”
就算腰已经软得塌了下去，进藤光还是爬起来捂住塔矢亮了的嘴，他的脸已经快爆炸了：“不……不许你再这样说了！总之，先揉外面……再…再慢慢顶进去……唔！”
可塔矢亮突然地曲指上顶却令他的腿瞬间软了，并非这个时期的塔矢亮技术有多好，而是进藤光前列腺的位置天然比较浅，很轻易就能摸到。
“就………就是这里！别……别直接按！……唔……”
塔矢亮似乎觉得有趣，他稍稍一按这一片软肉，进藤光就立刻软着腰说不出话来了。
“哥哥怎么不说话？”
进藤光难受道：“别……别突然……这样叫啊。”
“哥哥，”塔矢亮俯身咬着他的耳朵，“明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喊前辈为哥哥，而且之后我也偶尔会喊哥哥，前辈也照单全收，我想想，现在的前辈应该大我八岁了，所以……现在我为什么不能喊前辈哥哥呢？”
虽然指导有些走偏，但好歹拓张是成功了，进藤光没好意思说出那句“你可以进来了”，只默默小声说“可以了”“可以了……”
偏偏塔矢亮问：“前辈是指我可以进来了吗？”
问问问！这个人真是的！
但面对的是四年前的亮，进藤光稍稍放开了些：“嗯……进来吧。”
塔矢亮压上来的时候，进藤光绷紧了腰。要进来了吗？他闭着眼等，却感觉到滚烫的硬物挤进了自己腿缝里开始小幅度抽送。
“错了……”进藤光欲哭无泪，“没进来……”
然而，他看不见身后的少年耳根通红，整张脸埋在他汗湿的背脊上，在给他拓张时就已经强行忍耐着，现在更是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阴茎在进藤光大腿间律动着，他的阴茎甚至把他的顶起。
“前辈这里……好舒服……”
“唔……”
没顶几下，腿心突然漫开一股湿热。塔矢亮射了，阴茎还嵌在腿肉里轻轻抽动。脸红彤彤的，他滚烫的脸颊蹭着进藤光后颈，进藤光心头发软，觉得他这般十分可爱，忍不住侧过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可没过一会，进藤光湿黏的腿根又被硬物抵住。
“前辈，夹紧一点。”
这次比起第一次却猛烈得多，大腿肉被操得发红，进藤光此时也十分不好过，脑海仿佛成了浆糊，恍惚觉得真被侵入了，阴茎蹭过他刚被拓张好的后穴又猛烈地插进腿心，身后那个真正需要填满的地方正一抽一抽地发空。
奇、奇怪……
只是被插大腿，也会这样吗……
在进藤光被玩得意乱情迷、即将攀上顶峰时，塔矢亮的阴茎忽然从他腿缝间抽出，进藤光下意识夹了夹腿，却猝然被抬高了腰臀，滚烫的龟头抵住湿淋淋的穴缝毫无预兆插到了底。进藤光一下子失了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戴……戴套。”
“不要。”
怎么那么不听话！
可很快进藤光就没精力去纠结戴套不戴套的问题了。
“小亮……慢……慢点……唔！你……你一下进得太深了……慢……慢啊！！”
原本黏糊糊的呻吟声逐渐变成了湿漉漉的尖叫。即便依言慢了下来，少年的动作毫无章法，完全随着他的心意来，仿佛只把他的穴道当成了上好的仿真飞机杯，一味地契合他的尺寸，将这里开垦成他的形状。更何况后入的姿势本就容易进更深，而深时顶得进藤光腹部凸起恐怖的形状，浅时茎根又难耐地磨肿肛缘，一片红印子。
“哥哥很痛吗？”
进藤光很想说的确……有点痛，因为他的技术……真的有点差，偏偏器大得让人有些崩溃，即便做了拓张但也无法忽略被一下全部捅开……虽然这也是能理解的，但他刚想说话，看着塔矢亮红红的眼尾，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闭上眼，违心道：“还……还好。”
“哥哥要改成正面吗？”
进藤光无力地点头。见他如此，塔矢亮也不再废话，他抽出来的时候带出“啵”的一声水响。进藤光瘫在床单里喘气，看着少年把他翻过来摆正。枕头塞到腰下时他嘶了口气，腿心胡乱的液体仿佛咕啾倒灌了进去，塔矢亮握着他脚踝分开，完整根楔了进来。
“慢…慢点……呃啊！”进藤光的指甲忍不住抠进塔矢亮后背，肠肉再次被撑开的胀痛直冲天灵盖。
但这次不一样，塔矢亮像是逮着了窍门，龟头碾过某处凸起时，进藤光腰猛地一弹：“哈啊…！”次次顶准那点撞。“啪啪”的皮肉拍击声越来越快，进藤光眼前炸开白光，精液射进深处的瞬间，他脚趾还抽着筋，可刚松口气，体内半软的玩意又搏动起来。
…还来？！
进藤光惊喘，然而塔矢亮掐着他胯骨直接继续动作，次次深顶捣出肠液飞溅，他被顶得头撞床板，眼泪口水糊了满脸，第三次高潮来的时候他嗓子都哑了。
要结束了吧……
然而在觉察到塔矢亮压根没退出来的意思后，进藤光内心已经欲哭无泪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不……不行了……
真的要死在床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以往的亮一晚上做两次也差不多了，两人每天也会在事后贴贴温存片刻。可、可这个记忆停留在少年时期的亮……
他都不会累吗？
进藤光后知后觉感到恐怖，然而他已经累得几乎有点睁不开眼，却在这时感觉到有泪水砸到了脸上。
塔矢亮轻声道：“知道了四年后的前辈依旧回到了围棋、回到了我的世界里，能这样清晰地抱着前辈，我真的好幸福……”
“小亮，别这样……”进藤光努力地帮他拭眼角，笑着说，“我能重新拿起棋子，离不开你的存在，只要你能想起来，你就会知道的……”
他忍了忍，心里的话转了又转，最后还是没忍住，眼角也开始流泪：“所以快射吧，最后一次了，不然我要死在床上了，死了就不能继续和你下棋，求你了……”
好丢脸……
呜呜……怎么会这么丢脸，哪有自己提出要指导、结果被完全反客为主的事情啊……
塔矢亮凑过来吻他的眼角：“我好喜欢前辈。”
进藤光只觉得他进得更深了，崩溃道：“我也喜欢小亮，但是你快点射吧……”
最后一次被射了一肚子精水，进藤光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其实应该说是昏迷了。
这还是进藤光第一次在床上完全昏过去。
进藤光早上醒来时，身体完全动弹不得，像被碾过又重组，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酸软的抗议，他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太丢人了！
还说什么要指导塔矢亮，结果……生涩笨拙的尝试，还有最后节节败退、彻底失控的混乱……结果居然是被操到直接昏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身侧的床垫微微下沉，熟悉的体温靠近，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前辈还好吗？真感激前辈对我的包容之心，让以前的我圆梦了一回。”
进藤光闷哼：“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忽然顿住，猛地转过头，从凌乱的金发间望过去，塔矢亮侧躺着，墨绿的长发铺在枕上，正静静看着他。
“等等，小亮？！你想起来了？这四年的记忆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塔矢亮浅笑道，“多亏了前辈的刺激。”
刺激……
进藤光沉默，昨夜种种“刺激”的画面再次滚烫地掠过脑海，脸颊瞬间通红。
以后刺激这个词还是删掉吧！
“昨夜的我实在太过鲁莽，差点弄伤了前辈，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他低低道，“以前的我，实在太过任性。”
“的确很任性，不过这就是你性格上可爱的地方……但下次不准了！”
“最后我想告诉前辈，因为难得见到了前辈主动的一面，我真的好开心。”
进藤光把自己卷进被子里，闷闷道：“……我是真的不想理你了！”
被子外传来低低的笑声，然后连人带被被温柔地圈进温暖的怀抱。
“可是我更喜欢前辈了。”
Chapter 22: 番外：塔矢亮的过去
Chapter Text
又是一个新年，在神社参拜后，两人回到了塔矢家。
说来尴尬，囿于他前辈的身份以及先前被托付照顾塔矢亮的经历，进藤光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和塔矢亮的父母交待他们现在的关系，他们擅自结婚时，也只是象征性告知了二老；当然说是告知，根本不如说塔矢亮是在通知……
曾经这一度让进藤光忧心忡忡：塔矢亮是不是从家里搬出来后就和家里的关系闹僵了。
当然那会的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几次寥寥的交集中，亮与父母之间流动着深厚的默契，显然他和父母的关系很好。
而这些年来，自己也不是没和塔矢父母一起见面交流，虽说不算什么正式的场合，只是在一些围棋活动里巧遇然后“那就一起吃个饭吧…”， 席间话题也总是围绕着棋局、赛事。
就算之前塔矢行洋老师说如果不嫌弃可以叫他父亲……但……
怪！太怪！
不过……怎么说呢，其实进藤光对此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婚都结了，还能怎样？
毕竟塔矢家父母都能接受独生子和男人结婚了，其他的反而是次要的。
不如说，他有些奇怪。
塔矢亮的父母对于自己儿子和一个同性结婚这种事情未免也太接受良好了。
没有质问或者漫长的拉锯，甚至没有流露出需要时间去消化的勉强，非常丝滑。
晚饭后，塔矢亮被父亲叫去了书房，客厅内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岁末寒风，而塔矢夫人微笑着问询道：
“光君，今晚要留宿吗？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和小亮一起住他之前的房间哦。”
还是第一次和亮的母亲明子单独相处，进藤光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些：“好、好的，麻烦您了。”
明子笑意更深了些。“不用这么紧张呀，”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橱柜边，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对了，光君……想看看亮小时候的照片吗？”
她回过头，手里已经多了一本相册，封皮是柔软的深蓝色，边缘微微磨损。
进藤光忽然想起之前做的那个梦，梦里是小小亮坐在一棵开得纷繁的樱花树下，指尖捻着棋子，粉雪簌簌，落满肩头。他想走过去，可梦就在这时醒了。
所以……当然想！
明子微笑着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将相册平铺在膝头，小心地翻开。
“这张，是小亮第一次自己拿起棋子的时候，你看。”
照片上的孩子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穿着浅色的爬爬服，坐在比他整个人还大的棋盘前，正努力地想抓起一颗白子。
“好、好可爱……”进藤光忍不住喃喃道，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平常他也爱用可爱来形容小亮，只是，现在毕竟是在人家妈妈面前……
明子的眼角漾起细细的纹路：“很可爱对吧？这个时候，行洋还没想过要正式教他下棋，觉得太小了。但小亮总喜欢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行洋打谱对弈，不知怎么地，有一天自己就爬上棋座，拿起了棋子。”
她又轻轻翻过一页。
随着她的翻页，照片里的孩子渐渐抽条，有他第一天去上幼儿园时在一众哭泣小孩中安静坐着的照片，还有他第一次去围棋教室时笑着告别妈妈的照片。
而更多不变的，是总是与棋盘为伴的身影。
这些都让进藤光觉得有趣极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却在看见某一张照片时，进藤光微微一滞。
六岁左右的小亮坐在一棵开满樱花的树下。小小的身子坐在棋盘前，粉白的花瓣如雪纷扬，有些飘在棋盘星位上，而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凝在指尖即将落下的一子。
简直和他之前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嘛。
“原来院子里……真的有一棵樱花树吗？”
“现在也还在哦，只是现在不是樱花的季节呢。”
进藤光不由自主走到客厅连着庭院的玻璃门前。院子里靠近围墙的那一侧，一棵光秃秃的树的枝桠在夜晚勉强可辨。
没有樱花，只有无声地下着的雪。
——————
后来，他又忍不住央着明子阿姨翻看了许多照片。从摇摇晃晃的幼童到身姿初显挺拔的少年，就算到了就寝时间钻进塔矢亮的房间，他也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想象着照片里的那个过去的小亮在这里生活的模样。
塔矢亮在14岁时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可房间还保持着从前照片里的样子，他的房间和自己以前总是能随机刷新一些小玩意的房间不一样，塔矢亮的房间板板正正，书柜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里面规整地码放着厚厚的棋谱、年鉴和赛事记录，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与围棋无关的物件，这也难怪，那时都塔矢亮除了围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爱好了。
床睡一个人当然刚好，两个人就显得挤了，但是抱在一起睡在这个偶尔有些枝呀的床上也很刚好。
“小亮，我之前……梦到过小时候的你。”
“是吗，那如果我和前辈做同一个梦就好了。”
“那个时候，你就坐在这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打谱，梦里看得可清楚了，樱花像雪一样落下来……可惜我刚想走过去，梦就醒了，都没能跟你打声招呼。”
“前辈和我心有灵犀呢，小时候，除了学校和围棋教室，我经常一个人在那棵树下安静下棋。”
睡意渐渐袭来，意识沉入模糊的边界时，进藤光含糊嘟囔道：“我还想……继续那个梦。”
想走到那棵树下，想看清你的模样。
——————
进藤光缓缓睁开眼睛，意料之外地，他正站在塔矢家庭院里的樱花树下。
奇……奇怪……
进藤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来时的衣服，一切如常。环顾四周，熟悉的庭院布局，和方才记忆中塔矢家的院子别无二致，但不一样的是，院子里的樱花树正悄然盛开着。
他又以为是梦，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很疼，亮也曾有过一次类似“回到过去”的奇异经历……难道自己也……
就在这时……
进藤光望见了坐在樱花树下打谱的小亮。
是小亮。不对，是比“小亮”还要稚嫩许多的“小小亮”。
粉色的樱花随风而落，有的恰好落在了他的手边，小小亮一手执子，一手拿着棋谱。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进藤光在那孩子面前蹲下：“小亮？你能看见我吗？我是进藤光哦！进藤光！”
进藤光忍不住想戳一戳那看起来手感很好的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然而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过去，完全碰不到！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哦……原来自己只是一个灵魂体，谁也看不见他，自己也无法触碰这里的任何事物。而且似乎也无法离开这一棵树太远。
既来之，则安之。况且能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小时候的塔矢亮，似乎……也不错？
进藤光并不觉得无聊，神奇的是，时间在他眼前翻页得极快，只有小亮来到这里时，仿佛是给书本做特别标记似的，时间的流速又正常了。
仗着对方完全感知不到自己，进藤光那点顽劣的心思渐渐活络起来。他会在小小亮对着难题苦思冥想时，凑到他耳边大声指点的棋路；会在他摆出精妙一手时，故在旁边鼓掌喝彩；会模仿绪方先生仓田先生甚至塔矢亮本人平常的神态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自娱自乐。
尽管塔矢亮永远不会给出任何回应，但进藤光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而他最喜欢的，还是安静下来，看塔矢亮下棋。
无论是打谱，还是后来偶尔出现的与父亲或其他棋士的指导棋（因为一般研讨会在室内，很少来庭院），甚至一些自己与自己的对弈。那小小的身姿坐在棋盘前时，会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进藤光常常看得入神，忘记了自己旁观者的身份，忍不住与小亮共享着同一份心情。
光阴流转，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树下的孩子稚气的轮廓逐渐被少年的清峻取代，慢慢长成了他记忆中，第一次在围棋会馆遇见时那个骄傲又执着的塔矢亮。
塔矢亮来到这里的时间变得少之又少，身上渐渐有了“塔矢行洋之子/门下弟子”的光环与重量。他渐渐与父亲的门下的一些职业棋士有来往。但进藤光透过门窗的玻璃注意到，那些来往的大多比他年长，他们交谈，复盘，塔矢亮恭敬地行礼，得体地回答，棋艺备受赞誉，被期待他正式踏足职业围棋世界后所展露的风采，但除此之外，再无更多。
然后，不知道从哪一个春天开始，变化悄然发生。
他来到这里的时间似乎又渐渐多了起来，塔矢亮的手边多了一本笔记。
他不再仅仅是对着古谱或父亲的指导棋谱复盘，而是常常翻开那本笔记，对照着上面的记录，在面前的棋盘上重新摆开棋局。
进藤光好奇地凑近去看，却意外发现这些是……
他和塔矢亮下过的棋。
所以这本笔记……就是当初他在海王中学围棋社所见到的……塔矢亮记录与自己所有对局的那本棋谱。
从这个时间点开始，他就已经遇见自己了吗？
不止是手边多了这本日渐厚重的棋谱，塔矢亮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悄然发生着变化，多了些更柔软的笑容。
某一天，进藤光终于确定了这个时候的塔矢亮，已经认识了自己——因为过去的“进藤光”出现了。
当那个过去的自己跟在塔矢行洋身后走进庭院时，进藤光差点没吓一跳，随即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哪一段记忆。是那次自己被塔矢行洋先生邀请来家中做客，席间他询问自己，“能不能暂时照顾小亮一段时间”的时候。
啊……是那个时候。
佐为……佐为也在呢，他飘在半空，折扇轻摇，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现在的自己能看见他，而他却轮到他看不见自己了，不过……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看到过去的自己似乎有些拘谨，吃过饭后便溜达到了庭院，大概是想透口气。然后，自己居然晃悠到了这棵樱花树下，背靠着树干坐下，脑袋一点一点，最后竟然……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进藤光看着那个睡得毫无形象的自己，忍不住扶额。
回忆起这段经历，即便只是作为旁观者，他也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况且自己明明来过这里，居然对这里有棵这么漂亮的樱花树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且……还睡着了！！在别人家里！！在第一次正式拜访的时候！！丢人啊！！
佐为！快把我喊起来啊！别让我继续丢脸了！
他扭头去找佐为的身影，却发现鬼魂似乎对这座宅邸充满探索欲，正好奇地朝着塔矢行洋书房的方向飘去，大概是感知到了那里浓郁而熟悉的棋的气息。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么不靠谱。
睡着的自己果不其然很快被发现了。
塔矢亮的身影出现在廊下，他似乎在寻找，一眼望见了在樱花树下睡得正酣的金发身影。
少年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放得更轻，一步步走了过来。
进藤光屏息看着。对，对，就是这样，走到面前，然后把我叫醒。快结束这尴尬的一幕吧！
塔矢亮却在睡着的进藤光面前蹲了下来，没有立刻出声。
樱花仿佛落入了他的眼眸中。
阳光透过花隙，在进藤光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嘴唇微微张着，显得有点不设防，却又奇异地柔软。
风很轻，只有花瓣持续不断飘落的簌簌声。
却见塔矢亮缓缓倾身向前，呼吸轻轻拂过睡着之人的额发，仿佛卷着樱花气息，睫毛的影子几乎要叠上对方的脸颊。
进藤光捂住脸的手指缝里，都能看见那距离在毫厘之间。
他都不敢再看了。
亮，你……你你你……！！偷亲？？
哎呀！！！佐为到底去哪了！怎么也不看着点！！
塔矢亮怎么从这个时候就长歪了！
可……
进藤光忍不住又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怔怔发现塔矢亮只是那样停在那里，并没有吻。
他的目光细细拂过自己的睡颜，塔矢亮的眼神太柔软，像是要把这一幕刻进瞳孔深处。
风如飘落的花瓣。
粉色的樱花轻轻落在睡着的进藤光发间，塔矢亮抬起手，似乎想替对方拂去，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
他凝视了很久进藤光的睡颜，直到太阳缓缓落下，才慢慢叫醒了他。
“……”
“……”
“……”
而躲在树后的进藤光慢慢地蹲下身，把发烫的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笨蛋。
他在心里小声说。
你明明……明明就……
进藤光几乎以为时光会在这里定格，直到某一天，塔矢亮不再是带着笑容、而是沉默地回到这里，他在树下枯坐了一整天，面对着棋盘一动不动。
进藤光心里咯噔一声。
直到塔矢行洋来到塔矢亮面前，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亮。”
塔矢亮缓缓抬起头。
“父亲，你回来了，所以进藤的伤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说要隐退了？”
“他……”
却也只是叹气一声。
“亮，振作起来吧，进藤君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
果然……是自己放弃围棋的……时候。
那之后，塔矢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到樱花树下。进藤光从来没觉得流逝飞快的时间格外漫长难熬过。直到塔矢亮的身影再次出现。
但他没有走向棋盘，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那棵樱花树，可是，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残花。
然后，他转身，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一连几天，塔矢亮都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几乎不出来。进藤光扒在他房间的窗外，透过玻璃，看着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对着棋盘一遍遍落子、复盘、再推翻。
明子夫人忧心忡忡地端着饭菜来到门外，轻轻敲门：“亮？出来吃点东西吧。进藤君如果……如果这次还是不愿意见你，我们可以等下次呀。总会有机会的，好吗？”
“母亲，没有下次了，我已经见到他了。”
“这……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啊，怎么会没有下次呢？”
“我向他告白，被拒绝了。”
“告……告白？！”
明子夫人像是在消化这一个重磅事实，可很快她振作了起来，劝慰道：“亮，怎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告白呢，没有更好的时机了吗？”
“嗯，因为那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了。”
“亮啊，这种时候告白……一定会被拒绝的啊。”
“我知道，可是我唯一能说的、心里唯一想着的……只有这个了。”
进藤光好想抱一抱他，想冲过去告诉他，未来的自己已经回来了，是因为你才能回来，他想说我也喜欢你。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没办法穿过窗户玻璃。
后来在母亲的疏导下，塔矢亮终于重新走出了房门。
可是，一切都开始不一样，塔矢亮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逼自己下棋，他的棋风在短时间内变得愈发凌厉、尖锐，甚至是不顾一切的狠决。
这不是他熟悉的塔矢亮，进藤光心焦如焚。不能这样……这样不对！
他想阻止，想大喊让他停下来。可就在心急如焚时，进藤光忽然意识到了塔矢亮的目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由于自己的突然退隐，应氏杯日本区的推免名额，理所当然地空出了一个。塔矢亮如此拼命，是为了去竞争这个多出来的名额。
进藤光……几乎不忍再看下去。
果然，尽管塔矢亮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将全部的心力都投入进去，但现在的他距离拿到这个资格还是太早了。
选拔结果出来的那天，塔矢亮回到了家，但没有回房间。他走到樱花树下，静静地坐着。
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记录了所有进藤光的棋谱笔记，目光空茫地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这是……进藤光第一次看见塔矢亮露出颓废的神情，像是所有的支撑都消失了，他忍不住走上前，尽管塔矢亮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可他依旧义无反顾地抱住了他。
亮……
这时，明子夫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亮，有客人来了。”
是绪方精次。
进藤光心里一松，几乎要欢呼出来。太好了！绪方先生来了，他一定能开导小亮。
真的……快帮帮小亮吧。
结果绪方走到塔矢亮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没有拿到本来是进藤光的应氏杯名额，在后悔吗？后悔自己还不够强？”
进藤光简直要摔倒，怎么和他想象的开导不一样！
塔矢亮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握着棋谱的手指收紧了些。
绪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说了下去：“在进藤光与人工智能的对决前，我就提醒过他，树博的目的一定不单纯，这件事应该让sai本人来处理，绝对不是涉世未深的他能解决的，只是，进藤光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了维护sai的名誉踏入了陷阱，被利用了天才的名号成为了人工智能的造势工具。”
塔矢亮终于开口，定定道：“绪方先生，请不要这么说他。”
绪方叹气：“的确，毕竟这是没办法的事，sai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的老师，所以，很难保持应该有的冷静吧。”
塔矢亮摇摇头：“不，我知道，sai的名誉对于前辈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是，前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才选择和人工智能战斗的。
“有一个理由始终不能否认，对于他来说，作为一个棋士，没有任何拒绝下棋的理由，无论怎样都想触摸自己棋艺的极限，哪怕……对手是机器。”
绪方闻言笑道：“你这样不是很了解他吗？”
半晌，塔矢亮垂眸道：“的确，我认为我是最了解他的人。”
“那如果现在的你是进藤光，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小亮……
进藤光心中有担忧，但是……他心里更多的，是对塔矢亮的强烈到近乎直觉的信任。
因为他所认识的、未来的塔矢亮，一定走出了现在所面临的困境……因此，他才会来到他的面前。
经过漫长的一天一夜，当塔矢亮再次出现在樱花树下时，那本被他带在手边的棋谱笔记，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前辈。”
塔矢亮轻轻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
进藤光站在塔矢亮面前，近在咫尺。
就算进藤光知道塔矢亮看不见他，即便进藤光明白这只是过去的记忆在自己面前的推演，尽管再清楚不过他的所作所为无法影响到过去，但是，进藤光想站在这里，站在塔矢亮的面前，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塔矢亮轻轻道：“前辈。”
进藤光也轻轻回应：“嗯。”
塔矢亮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棋盘上：“我对前辈所抱有的特别的感情、以及想要迫切追上前辈的心情，反而成为了我想要追上你的阻碍，所以……我只能暂时放下它，对不起。”
进藤光心里一酸，他走上前抱住了他的脑袋：“没关系的，我真的很不想……听见你的道歉啊。”
“那一本记录了我与前辈所有的棋谱，我留在了海王中学的围棋社。”
进藤光笑着说：“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哦，小亮。”
“前辈。”
“嗯。”
“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
“但是在我追上你之前，在我把你带回到我的世界之前，这一份特别的感情，我都不能再说出口了。”
樱花树静默无声。
即便塔矢亮无法听见，他也无法传达，可是，进藤光依然用尽全部的力气，对着这个时空的塔矢亮，一字一句轻轻说……
“我也喜欢你。
“最喜欢你了，亮。”
塔矢亮搬出了家。
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塔矢亮眼中的时间流速会随着塔矢亮出现的空白而自动加快，但那些没有塔矢亮的“空白”段落，依然显得无比漫长。
真的很无聊。
樱花开了又谢，树叶绿了又黄，雪花覆上枝头又悄然融化。
在没有自己的四年里，小亮是不是也抱有和现在的他一样的心情呢？
真的，很无聊。
过了好久好久，光阴几度流转，季节在进藤光加速的视角里更迭了不知多少次，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塔矢亮。
这时的亮，已经完全是他所熟悉的现在的模样了。墨绿的长发束在脑后，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气质沉静而内敛。
意外的是，出现在塔矢亮身后的，居然是……
塔矢亮礼貌道：“越智小姐，请坐。”
幸子微微一笑：“久仰大名，塔矢名人先生。您太客气了，叫我幸子即可。”
这时的小亮已经拥有名人头衔了呢。
只是……他那个时候就认识幸子组长了吗？
幸子：“您愿意见我，实话实说，我挺意外的。因为听说您从不接受越过棋院的私下交流。所以，先前我们在电话里初步交流的，关于给我弟弟康介当私人围棋老师的事情……您是同意了吗？”
塔矢亮：“是的，但我有一个请求。”
进藤光福至心灵，过去某些不能解释之处……忽然在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幸子：“什么请求？”
塔矢亮不愿多说：“越智小姐，听闻您的爷爷越智社长近期要办八十二寿宴，而我也在受邀出席的名单中，那个时候，请您把贵公司一名叫做进藤光的员工，一并带来参加。”
幸子：“这样就好了吗？”
塔矢亮凝视着窗外，缓缓道：“嗯，这样……目前就足够了。”
—————
进藤光慢慢睁开了眼睛。
得知了好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就算从那真实的梦境中离开了，胸膛里那颗心还在怦怦直跳。
亮……
塔矢亮早已起身，“前辈，醒了？”他起身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理了理进藤光睡得有些凌乱的金发，“该起床吃早饭了。”
“亮，我喜欢你。”
告白来得毫无预兆，塔矢亮却受之良好，他轻声说：“嗯，我也是。”
进藤光几乎是用扑的姿势撞进塔矢亮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亮！我喜欢你！！”
“嗯，我也是哦，我也喜欢前辈。”
“亮！！我喜欢你！！！”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了几下轻柔的叩门声，明子温柔道：“亮，光君，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哦。”
进藤光后知后觉的羞赧猛地席卷上来，怎么大早上的就说这些，他迅速从塔矢亮怀里爬了出来，咳嗽几声：“我我我去洗漱了。”
到了早饭时间时，进藤光有些忐忑，他差点忘记二老也在，自己的声音那么大，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见了自己早晨的告白……
塔矢行洋慢慢用着早餐，仿佛早上什么都没听到。明子夫人则眉眼弯弯，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流转，偶尔与进藤光视线相撞，便会回以微笑，只是笑意仿佛比平常更深，笑得进藤光更是不好意思，差点把头埋进碗里。
算了！不想了！
早饭后，塔矢亮问进藤光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院子里赏花。
进藤光有些奇怪，看向拉门外，庭院里覆着一层昨夜留下的新雪，也是，冬天哪里有樱花呢。
塔矢亮没有多解释，在桌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然后站起身。进藤光跟着他起身，任由他牵着。
空气中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气息，他们踩着薄薄的积雪，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
明子和行洋望着他们手牵手的背影，明子轻轻靠在丈夫肩头，低声感慨：“他们感情真好啊，行洋，我也总算能放心了。”塔矢行洋的目光也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微笑着“嗯”了一声。
塔矢亮带着进藤光，径直走到了那棵樱花树下，才停下脚步。
明亮的天空下，澄静的阳光照亮了树枝上堆积的薄薄雪花。那些积雪附着在每一条枝桠的弯曲处与分叉点，厚厚的，茸茸的。
进藤光抬起头，怔怔地望着。
原本光秃秃的树枝此刻被白雪完全覆盖包裹，勾勒出优美的轮廓，一眼望去，满树绽然盛开着雪白的樱花，在天幕下，如此温柔宁静。
“前辈，看见了吗？”
梦境里那棵盛大绚烂落英缤纷的樱花树，与现实眼前这棵被冰雪温柔包裹静默绽放的雪树，在恍惚间仿若重合；而梦境里，那个坐在缤纷落花下、古朴棋盘前的小亮……进藤光不自觉偏过头，望向了身边人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眸。
看见了。
无论哪个季节，无论以何种形态……
落在他眼眸里的樱花，一直都在这里。
永远盛开着。
Notes:
最近一直在被问，问太多了，所以还是拉了个本子的通贩群，因为字数太多了所以会贵（划重点），一定要确定入手才进（鞠躬），人少的话就不做了（说明大概也没那么需要，大家线上看看也一样的🥹）（但是一定要确定入手才进）（二鞠躬）
注意事项在下面：
通贩群本质也是数调，所以一定要确认入手才进，人数差不多后我就和代理商量开始通贩，等待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另外为了和之前的无料本做区分，封面会完全不一样（划重点）（不一样），以及内容上不会收录任何有车的番外，可能会有不公开番外也可能没有，有新番外的话就是年上if番外
总之！亮光的番外到这里就结束了
而剩下的可公开番外是高永夏和洪秀英（有cp向）以及幸子视角的亮光番外，因为和亮光关联不是特别大，考虑再三，不会收录
群号：601171146
Chapter 23: 无法塞进正文的小段子
Notes:
真的没有了我要去写新连载了
Chapter Text
#关于两人明明已婚然而亮其实还没达到法定饮酒年龄这件事
亮：你不能喝酒
光：我早就是成年人了，反倒是还没有满20岁的亮你不能喝吧（偷笑）
亮：嗯，我的确不喝，但是，某个容易宿醉的笨蛋更不可以
光：……我是你的前辈，说话不能稍微委婉一点吗？
亮：这样的说辞没法说服我
光（嘟囔）（故意叹了口气）：还是小时候那个会叫我“哥哥”的小亮可爱
亮：好啊，哥哥，如果你还适应的话，我不介意以后继续这样称呼前辈
光：！！！
亮（笑）：走吧，前辈
光：……（到底谁才是前辈啊）
#假如塔矢亮再次来到棋盘世界（14岁进藤光）
进藤光一怔：“你左手的戒指是……”
塔矢亮：“婚戒。”
仔细想想，自己小时候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就已经有戒指了，只是那时的自己不知道戒指的含义，进藤光失落道：“你已经结婚了吗？”
塔矢亮：“……”
他沉思了一会，道：“是的。”
进藤光垂眸：“……哦。”
塔矢亮忍不住噗赫一笑，因为现在的进藤光实在太好懂了，内心的想法完全写在脸上。
进藤光不忿：“有什么好笑的啊！”
塔矢亮：“我不知道现在的你能不能接受，但事实上……我的结婚对象是未来二十二岁的你。”
“啊？”
可惊讶过后，就是不可置信，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可面对神情不似作假的塔矢亮，进藤光后知后觉脸蛋开始飘红，他摸了摸脑袋，低下头嘀咕道：“我……我又没问你的结婚对象是谁……”
塔矢亮微笑：“是的，前辈没问，是我主动说的。”
话说这篇年下pa里其实有个地方，我看好像没啥人在意，所以俺自个说下……
就，本篇虽然大结局了也结婚了，然而亮老师其实结尾才19来着，其实亮老师是要去上大学的哇！（就是那种镀个学历这样）
虽然结婚了然而亮老师归来仍然是大一新生。
光老师养家糊口，供小老公读大学
虽大一新生但已婚，虽没娃但自己可以就是那个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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