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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平凡之人与平凡之路
林凌第一次彻底意识到奈斯和自己不一样，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家长会上。
班主任在讲台上念出班级第一的名字，他坐在母亲旁边，看着奈斯被领上台分享学习经验。
衣服整整齐齐，头发没有一丝乱翘，每一根弧度都显得妥帖。
回家的路上妈妈牵着他说：“你看看人家奈斯多聪明，多懂事，你要是有他一半听话就好了。”
林凌捏着自己没及格的成绩单，没说话：这几句话从他有印象起，就没停止过，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
但以前他只是把这些话当做是平常的事件记住了，却从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奈斯就住在他家隔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从小时候起，奈斯就是老师和家长最喜欢的孩子。他听话又懂事，主动帮老师维持秩序，主动把自己的零食或玩具分给其他人，在老师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起身回答问题，从不迟到早退。
林凌则完全不一样，他跟同学吵过架，争过东西——那是因为他们先抢我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试图用这句好不容易才记下来的经典古语来反驳父母老师的批评，但可惜，收效甚微。
不过，奈斯偶尔会偷偷带上他最喜欢的漫画来找林凌——那是一个叫微笑的英雄，奈斯似乎很崇拜对方，还说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初中第一次月考，林凌考了班级第十，他下课后特意绕路，买了根想吃很久的冰棍，当做一次小小的庆祝。
刚到院子门口，奈斯妈妈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我们家奈斯这次是班级第一，还拿了好几科满分呢！”
林凌手里还拎着半根没吃完的冰棍，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没再进家门，而是绕远路跑到附近的河边坐了一个小时。
他也没再听到奈斯提过漫画或未来的理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感觉再也看不清那个孩子了。奈斯越来越老成，像大人们一样无聊，满嘴都是学校，老师，纪律，成绩。

从那以后，他开始渐渐疏远奈斯。
以前两人总是一起上学放学，现在林凌会蹑手蹑脚地偷偷提前出门，或者故意磨蹭到最后——奈斯不可能等那么久，他总是提前到班里。
奈斯喊他一起学习，他说要去打球，却从不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甚至奈斯说，你这次成绩好像下降了呢，我帮你补习吧，他也会找理由拒绝。
我等下得帮我妈买菜，下次吧。
今天去亲戚家有点事，回头再说吧。
随着次数越来越多，他那些蹩脚的理由也轻而易举就能被看穿，但奈斯从未戳破过，只是渐渐地，不再来找他了。
这样很好，他害怕再看到奈斯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的样子，更怕听见别人拿他们两个对比——他们的差别是那样大，从发色瞳色到性格再到成绩都不一样，可偏偏他们的脸却又有六七分相像。真是讽刺。

没能如他愿的是，他和奈斯又考上了同一所市重点高中。
高二学校举办文艺汇演，奈斯是主持人——当然会是他，从同学到老师到校领导，没人不满意。
奈斯穿着得体的白色衬衫和夹克，身躯挺拔，眼睛明亮，说话声洪亮又干脆，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念着致辞，台下则时不时有兴奋的窃窃私语。随着开幕结束，观众席掌声雷动，林凌坐在角落，看着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奈斯，心里五味杂陈。
小学时小朋友们玩过家家，奈斯永远演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他却只能演侍卫。那时候他觉得好玩，可现在，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天堑，无论他怎样做，都永远赶不到另一边去。
过了一会儿，奈斯找到他，给他送了一瓶可乐，笑着说：“我在台上看到你了，你怎么坐得那么远啊？”
林凌接过可乐，没有打开，只是偏过头敷衍地说：“没什么，我在想下周的考试，坐远点安静一些。”
奈斯笑笑说：“那我们一起复习吧？我整理了一些重点。”
“不了，我等下跟朋友去打球。”
奈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机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完美的样子：“那好吧，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我能有什么事啊，我就一普通人。”林凌也像他那样微笑，“好了，你赶紧回去准备吧。等下节目结束，你这主持人还得报幕呢。”
看着奈斯离开，林凌想，他还是那么完美。
这不是奈斯的错，但他不想和奈斯再走得那么近，和以前不同，学业的压力让他不怎么在意周围的讨论，可有些声音仍然偶尔传入他的耳朵里，让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对比。

高考结束后，奈斯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专业是热门的金融；林凌则考了一所本地大学，专业是他自己想学的广告艺术设计。
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其实并不喜欢那些科目，他只是喜欢脑袋里那些灵动的想法，想要让它们具现化。这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喜欢自己的选择，也喜欢自己的人生。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奈斯久违地上门——尽管仍然是邻居，但他们的生活都被学习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已经很少再单独联系。奈斯送了他一支钢笔，说，恭喜你选了喜欢的专业，以后我们也要常联系。
林凌接过，只是简单地说：“也恭喜你。”

大学期间，他们很少联系，偶尔奈斯给他发消息，问问近况。
林凌简单回复后就会匆匆结束对话，他才不想听到奈斯在学校里的生活，只怕自己的普通会让原先就巨大的差距持续扩大。

直到毕业那年，奈斯留在了大城市，进入一家知名公司。林凌则进入了一家广告公司。虽然远比不上大城市，但也是本地最好的一家。
生活一成不变，挤地铁上班，在公司附近吃早饭，加班或不加班，制作广告，写下一个个创意，挤地铁下班。
他偶尔点开奈斯的朋友圈，要么是项目成功落地的庆祝，要么是和客户见面后的祝福。
他自己当然也有成功案例，只是没怎么发出来过——那些实在太过普通了。

直到同学们组织天南海北的人来了一次老同学聚会，奈斯也在其中。
大家当然都会打听：结婚了没有呀，找对象了没有呀，是打算继续留在大城市还是回老家？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工资水平怎么样？
林凌随便聊了几句，借口要出去透透气，走向酒店的天台。普通的人生，普通的经历，没什么好聊的，他不想再一次被拿来当做对比。
他没想到奈斯也跟着上了楼。
奈斯还带了把伞——啊，当然，天气预报说了会下雨，他当然会如此周全，如此完美。
对方的脸看起来也没怎么变化，仍然是整齐的头发，平静的笑容。
还是奈斯先开口，走到他身边，挡住了雨幕：“林凌，我们很久没好好聊过了。”
林凌没看他，自己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和奈斯整洁的西装形成了鲜明对比：“是啊，工作之后大家都挺忙的。”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奈斯突然问。
林凌没想到奈斯会直接问。他看着奈斯清澈的眼睛，感到一阵愧疚。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俩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工作几年后他坦诚了许多，既然对方想问，那就告诉他好了。
奈斯的眼神因为失落而变暗了：“我知道，从小到大总有人拿我们对比。你可能觉得不舒服，但是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我不想因为这些就失去你这个朋友。”
“多交几个朋友呗，你现在混到管理层了吧？要是不想跟同事交朋友，就找找跟你兴趣相投的圈子好了。你现在喜欢做什么？” 雨越下越大，林凌示意奈斯和他一起回到聚会上去。
“我……工作之后就没什么兴趣了。”两人快要走回天台大门时，奈斯继续说：“不过，我父母最近夸过你，说你现在工作能力在老家很出名。对了，我们公司在推进新项目，以后或许能跟你们公司合作。我可以向领导推荐你，对你的晋升会有帮助，就不需要再做那些重复性很强的工作……”

“你真无聊。”林凌冷不丁地说。
奈斯的伞向一旁顿了一下。雨水流到他崭新的皮鞋上，留下一条湿痕。他的眼里满是错愕：“什么？”
“我说你很无聊。”林凌重复了一遍。

02.活体标本与完美囚笼

奈斯六年级那年的暑假，妈妈把他的英雄微笑漫画、海报、合影堆在阳台，说：你马上要升初中了，这些都是影响学习的东西，明天就全部扔掉。

那天晚上，等到房间里的灯光全部灭下去，爸爸妈妈的房间传来轻微的鼾声后，奈斯抱着他那些英雄微笑的小玩意儿来到一片学校附近的空地上——还带着一个打火机，那是妈妈烧线头用的。明天这些就要由爸爸妈妈扔掉，但他总觉得，自己扔掉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或许没有这些，他就又能变回其他人眼中的好孩子了。
他把纸制品在地上铺开，点燃打火机。夜里风很大，他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火苗越蹿越高的时候，他丢进去下一本，再下一本，直到所有东西都被橙色的火焰包裹。
他平时有轻微洁癖——那是妈妈教的，东西要放回原位，看到脏了要立马打扫——可是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从火里捞出来一件东西。是微笑的冒险漫画，里面夹着奈斯和英雄的合照。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两个人的脸也都在灼烧下仅剩下一半，被烧成灰的纸在他手指上留下脏兮兮的痕迹。
他看了几秒钟，突然又试图把剩下的漫画再次撕开。书脊有点硬，于是他先单独撕下封面，然后是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撕纸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夜里格外清晰，照片落进火里燃烧后的味道似乎和纸不太一样。他丢掉剩下的几张纸，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却没法呼出喉咙里紧绷的疼痛感。他在落泪。他跪在那里哭了一会儿，等到泪水在脸上干涸，然后慢慢起身回家了。

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学校的选择，专业的选择，工作的选择，他全部听从别人安排。
这个学校好，小奈呀，你就去这里吧。
这个专业听说很赚钱呢，小奈，你就选这个吧。
奈斯，你绩点这么高，还有实习经历跟学院的项目经验，这家公司一定适合。我学长前年进去工作，说年薪可高了！只要肯干就行！
一切都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

他的人生，需要保持微笑，保持顺从，然后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或许他能做到就这样随波逐流，然后完成一生吧。

但他会越来越频繁地想起林凌，想起那个总是能按自己心意生活的人。大学时他看见林凌朋友圈发出的“终于按客户需求做出人生第一个广告啦”的朋友圈，看见对方照片里的笑容，感到一阵羡慕。
他永远都不可能像这个人一样，为了纯粹的喜欢去做事，为细微的成功而开心。他的生活中只有一个目标，下一个目标，而这些目标从来不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的人生只剩下追求完美。

可他没想到，他的完美反而成了理所当然，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巨石和束缚他的枷锁。
一开始是熬夜制作的理财方案，被客户评价“不符合预期”。他重新做了三份不同的方案，反复核对数据，确保每个数字都正确，所有注脚都没有错别字。可当他把方案交给领导后，收到的是不耐烦：“客户说他要的是惊喜，不是没错！你只会按部就班，跟机器人有什么区别？”
他想解释，最终还是回答，对不起，我会再改。可是他改过一次又一次，还是没能让对方满意——他习惯了按照规则做事，也习惯了不出错。他不知道，原来有时候不出错甚至能与没能力挂钩。
随着接手的工作越来越多，他渐渐学会了按照对方的需求调整——但他知道，这不是发自内心的东西，这是单纯的模仿与学习。他不能容忍自己只能靠着一次次试错才能接近完美，他想要在努力后直接得到那份完美。
最让他痛苦的是，有一次，领导和客户终于在初次方案就感到满意——但后续的落地出现了意外，领导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他：你这个“优秀毕业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带着这份不完美回去参加了同学聚会。
索性，没有人知道老板对他是有多么不满。不过，没人问过——或许他们都默认，奈斯会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不需要问如此简单的问题。
他还想问问林凌，是否还开心，他又是怎么度过时间的——

他没想到会被说“无聊”。
“我哪里无聊？”惊愕远远超过了被冒犯的感觉。
“全是自顾自的以为对别人好的发言啊？”林凌皱着眉看他，“聊规划，聊公司，聊机会，聊别人觉得好的东西，问问你自己，你想聊什么，你想做什么？小时候那个喜欢微笑英雄的人，现在去哪了？”
去哪了呢？
应该，早就跟着曾经最喜欢的漫画一起燃烧殆尽了吧。

03.镜子两边的我们

同学聚会结束的半个月后，林凌正加班写着方案，突然收到两条消息。他以为是老板又在催，刚准备直接划掉，下一秒又看到奈斯的头像，猛地睁大眼睛——
“我在天台上”
“我失败了”

林凌抓起外套就往楼下冲，电梯来得太慢，他忍无可忍扒开楼梯间的门。膝盖狠狠撞到了拐角扶手上，他重重嘶了一声，却没放慢速度。
他此刻倒是希望自己是个真英雄，像微笑那样——这样他就能直接飞过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加班了还没完成工作的夜晚，在下雨的大街上狂奔，鞋子一次次浸到泥水里，浑身湿透，气喘如牛。
同学聚会的那栋楼顶层，天台门开着，被风吹得哐哐直响——奈斯果然在前面。整齐的西装湿透了，没有打伞，任由暴雨冲刷。
奈斯听见他过来，吐出三个字：“你来了。”
平静地像在问“吃了吗”。
林凌没说话，冲过去一把攥住他胳膊，把人从天台边缘拉回来。奈斯没有反抗，像个没有重量的木偶，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操，”林凌撑着膝盖直喘粗气，“你不无聊，你他妈真牛大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算什么，隐忍二十五年我要爆个大的？”
“只是上来看看风景。”奈斯躺在地上，雨水打在他脸上，他的语气仍然平静。
“我信你个鬼啊！”林凌气得发抖，又狠狠地推他一把，奈斯在地上滚了一下，半天没动。
“好痛。有必要这么用力吗？”奈斯保持着躺下的姿势，声音轻飘飘的。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吧！有必要吗？”林凌冲过去攥起他的领子，“你最好不是因为被老板骂一句就要寻死觅活！如果你是我，天天被客户刁难，早投胎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是被老板骂的问题。是我的人生观受到了极大的考验。”奈斯看着他，眼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死寂。
“能说点人话吗？”林凌没放开他，继续质问，“什么人生观考验？你从小到大一切顺风顺水，每个人都看着你。你考第一，当学生会主席，进大城市的大公司，你知道我被拿来跟你比过多少次吗，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抬不起头吗，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因为我想通了，”奈斯顿了顿，雨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你说得对。我确实很无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快进到跳楼的？”林凌快被他气笑了。
“因为……”奈斯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很羡慕你。”
“哈？”
“羡慕你看起来好像不用担心太多事，羡慕你永远知道要做什么，羡慕你觉得未来没什么东西有多可怕。”奈斯的目光飘向远方，“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很可怕……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我把项目搞砸了。领导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我……说我只有名校毕业的名头，却没有本事。我按他们的要求改，却说我没有魄力。我努力做他们想要的每个样子……可我总是失败。”
“那就像今天这样，给我发消息啊！”林凌的语气软了下来，“我也经常失败啊！失败过后再改不就好了吗？跟我的经历比起来。你说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
林凌知道，痛苦不能拿来对比，他的痛苦也并不能减少奈斯的痛苦……但他此刻根本想不出还能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安慰。
“……你不是讨厌我吗？”奈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你了？”林凌松开他的领子，蹲在奈斯身边。“我讨厌的是你嘴里没一句实话！你小时候喜欢英雄微笑，我们还一起躲在后院看过漫画。你说你长大了要成为英雄微笑那样的人，那不是别人的要求吧，为什么后来再也没再提过了？”
“我亲手烧了它们。”

林凌愣住了。雨水砸在他脸上和来不及穿衣服的胳膊上，寒冷刺骨，但远远没有这句话来得震撼。
“我妈说那些东西会影响学习。她要把那些东西全扔掉。于是我想……不如我自己亲手来。”他没说出后面又重新捡回来再撕毁的事，继续道：“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不需要喜欢没用的东西。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事，考试，上学，进大公司。可是我越努力，越觉得空虚。这次项目出错，领导骂我的工作没有灵魂，你和他倒是说出了差不多的话。所以我想，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雨还在下，林凌看着奈斯绝望的表情，他想起那个和自己分享漫画的小孩。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光了？

“烧了……可以再买回来。”林凌一字一顿地说，“再说，为什么一定要觉得我是对的你是错的呢？就算你错了，也不代表不配活着啊。”
林凌伸手，握住了奈斯的肩膀。
“明天。明天要是没感冒，我们去买漫画吧。喜欢的东西没了，就先从微笑英雄开始，先从你小时候曾经喜欢过的东西开始。”
奈斯看着他，眼里的死寂似乎被一丝微光取代。
雨水还在冲刷，但两个身影在天台上，靠得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