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我叫敖璇,也叫李璇,家里人叫我念念。
从我有记忆开始,世界就是由气味和颜色构成的——不只是鼻子闻到的气味,是心感受到的气息。爸爸李云祥身上总是有一股烧焦的金属味,像他车库里那些机器零件被摩擦到发热时的味道,但里面又混着雨后泥土的湿润。爹地敖丙的气息则像深海,冷冽、咸涩,却又藏着微弱的光,像是沉船里那盏永远不肯熄灭的灯。
喀莎姑姑告诉我,我一出生就不哭不闹,黑棕色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只是安静地嗅着周围的气息,护士们都说这孩子真乖。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个时候是在记下每一个靠近我的人,我能看见他们心底的情绪——它们在空气中像不同颜色的雾,我能看见,我也能分辨。
爹地第一次试图掐死我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天大。
那是深夜,爸爸刚刚去隔壁房间热牛奶。我躺在小小的婴儿床里,看见爹地撑着身子从床上起来,他长长的黑发末端还剩一些浅色,垂落在肩胛骨后,像深夜的海面。他走到我身边,伸出手,那双手很白,手指修长,却在微微颤抖。
他的气息混乱极了——深蓝色的悲伤里翻滚着黑色的怨恨,但最底层却是一片温柔的金色,像阳光穿透海底。那金色太微弱了,几乎要被黑暗吞没。
“你不该来这个世界的。”爹地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你的父亲们是仇敌,你知道吗?你将来会恨我们,恨你为何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脖子,冰凉冰凉的。可就在那一刻,我伸出小小的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爹地愣住了。我看见他眼中的蓝色突然亮了一瞬,那是他真正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它们从黑棕色,像深沉的泥土,又像融化的太阳;变成蓝色,像广袤的天空,又像辽阔的大海。后来爸爸告诉我,这双眼睛是爹地的秘密,是龙族血脉的证明。
“对不起。”爹地轻声说,眼泪滴在我脸上,温热的,“对不起,念念。”
我知道他叫我念念。爸爸说,这个小名是爹地在我出生时下意识喊出来的,他说爹地应该是在思念爷爷,那个时候爹地说完自己都愣住了,然后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就在爹地的手指稍稍用力时,门开了。
“敖丙!你在做什么?!”喀莎姑姑冲进来,她的一条腿是金属的,走路时会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她一把推开爹地,把我抱起来护在怀里。
爹地踉跄了几步,又跌坐在床上,长发遮住了一部分脸。我看见他背后的脊柱处有一条扭曲的隆起,像是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走后又胡乱塞了回去——很多事我都是后面才知道的,比如那条隆起,那是龙筋被抽出后留下的伤痕,爸爸用了所有办法,也只能让它勉强愈合。
“你想杀了她?她是你的女儿!”喀莎姑姑的声音在颤抖,但不是因为愤怒,我闻到她身上是心疼的气味,粉红色的,软软的。
爹地把脸埋进手掌:“我不配……她会恨我的!不如……”
“不如什么?”喀莎姑姑把我放回婴儿床,然后蹲在爹地面前,她做了一件惊人的事——她把自己的金属假肢拆了下来,在爹地面前晃了晃。
“看见没?这条腿。”喀莎姑姑的声音很平静,“我恨过德老板,恨过你,也恨过李云祥那个冲动的傻瓜。但你知道吗?恨太累了,它像一块大石头压着你,让你看不见身边还有人在爱你。”
爹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可我父亲死了,被李云祥...”
“是我杀的。”爸爸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热好的奶站在那里,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敖丙,你父亲是我杀的,你的龙筋是我抽的,你所有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但是你不应该这样对念念,念念是无辜的,她是我们的孩子。”
爸爸走过来,从婴儿床里抱起我。他的手臂很有力,心跳很快,我贴着他的胸口,听见那急促的咚咚声。他把奶瓶递到我嘴边,我乖乖地吮吸起来。
“喀莎,谢谢你。”爸爸对姑姑说,“能麻烦你抱念念去客厅吗?我和敖丙谈谈。”
喀莎姑姑看了看爹地,又看了看爸爸,最后点点头接过我,和爸爸说:“你不要把他逼得太紧”。她抱着我走出房间时,我听见爸爸轻声说:“我没有逼他,我爱他。”
那是我出生后第一次清楚地感知到“爱”的气味——它像爸爸车库里那朵他悉心照料的小野花——出生第2天爸爸就抱我去看过的,它在机油和金属的包围中,倔强地开着黄色的小花瓣。
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快要下雨的味道——潮湿、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后来我知道,那是抑郁症的气息,爸爸和爹地都有。
爸爸总是不睡觉,整夜整夜守在爹地床边,我睡在婴儿床里,经常在半夜听见爸爸轻声说:“敖丙,别这样...求你了...”
有一次,我被尖叫声惊醒。不是爹地的声音,是爸爸的。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见爸爸从手里拿着一把刀——不是真的刀,是爸爸用火尖枪的力量凝聚出来的火焰刀。他冲到窗边,把刀扔下楼,然后跪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于是我也哭了起来。
喀莎姑姑那天住在我们家,她从外面跑进来,一边拍着爸爸的背,一边询问发生了什么,我看见爹地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深海里的废墟。
“他想用这个割手腕。”爸爸的声音嘶哑,“我醒来就看见他拿着它...喀莎,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哪天我睡着了,他就...”
姑姑拍着爸爸的背,像哄孩子一样:“没事了,云祥哥,没事了。敖丙只是一时想不开,他会好的,你们都会好的,念念在哭,我去看一下她。”于是卡莎姑姑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哄。
爹地只是坐在床上,也不去看姑姑,也不去看爸爸,也没有看我。
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自杀”,但我能感觉到爸爸身上那股强烈的恐惧——像黑色的荆棘,缠绕着他的心脏。而爹地身上的气息则是彻底的灰,灰得没有一丝光亮。
第二天,爸爸做了个决定:他要让爹地和我多相处。
“他是你爹地,念念。”爸爸抱着我,走到爹地床边,“他很爱你,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
爹地背对着我们侧躺着,长发铺满枕头。爸爸轻轻把我放在爹地身边,小声说:“敖丙,我出去买点菜,你和念念待一会儿,好吗?”
爹地没有回应。
爸爸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离开了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我躺在爹地背后,努力瞪大眼睛。那时我的视力还很模糊,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爹地背上那条扭曲的隆起在薄薄的睡衣下格外明显,衣领的上面,露出来一截它真实的样子——扭曲的,斑驳的一小截钢铁,它随着爹地的呼吸微微起伏,像一条沉睡的、受伤的龙。
不知过了多久,爹地动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的脸——苍白的皮肤,深陷的眼窝,那双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幽幽发亮。他的表情很复杂,悲伤、犹豫、挣扎...各种情绪像不同颜色的丝线,缠绕在一起。
他伸出手,手指在即将碰到我脸颊时停住了。他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柔软,像海底最细的沙,被温柔的水流抚摸。
然后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哭了。
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只是刚刚被爹地背上那个扭曲的东西吓到了,它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活物一样。我“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爹地的手僵在半空。我看见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深不见底的黑棕色吞没。他的嘴角向下弯,然后他也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静静地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滴在枕头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复杂,我当时太小,看不懂。然后他转过身去,再次把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
爸爸很快就冲了进来,他大概根本没走远,就在门外守着。他把我抱起来,轻轻拍着我的背:“念念不哭,念念不哭...爸爸在这里。”
他看向爹地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抱着我走出房间。
奇怪的是,关于那晚之后几天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龙族的血脉让我记得太多,却也在某些时刻选择遗忘。也许是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抹去了那些过于痛苦的画面。
但我记得那天晚上的场景。
我闻到一股湿湿咸咸的气息,然后爸爸他冲进房间,声音里满是恐慌:“敖丙!敖丙你做了什么?!”
我躺在摇篮里,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哭泣声——是爸爸在哭。
“求你了...不要离开我...不要这样...”爸爸一遍遍地说,声音破碎不堪,“我们有念念了,敖丙,我们有女儿了……求你,为了她,活下去……”
没有回答。只有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爹地靠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整天没有翻页,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喀莎姑姑每周都来,她会给爹地带一些小点心,或者一本新书,然后坐在他身边,讲一些外面发生的事——谁家开店了,哪条街修路了,最近流行什么歌。爹地很少回应,但姑姑不在乎,她只是说,不停地说。
“你知道吗,敖丙,”有一次我听见姑姑说,“我以前跳舞的时候,总觉得那条腿是我的一切。后来没了,我以为我完了。但现在我发现,我还能唱歌,还能照顾念念,还能...活着。活着就有好事发生,真的。”
爹地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你不恨我吗?”
“恨过。”姑姑坦率地说,“但恨你又能怎样?我的腿不会长回来,我父亲也不会复活。而且...云祥哥爱你,爱得要死要活。我看得出来,你也爱他,只是你不肯承认。”
爹地突然激动起来:“我不爱他!我恨他!他杀了我父亲,他毁了我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姑姑平静地问,“以你的本事,真想走,他拦得住吗?真想死,会每次都让他发现吗?”
爹地沉默了,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脸。
我那时躺在摇篮里,嗅到爹地身上的气息在激烈地变化——黑色的恨意与金色的温暖在交战,像两条龙在深海缠斗。
我开始学说话时,爸爸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教我喊“爹地”上。
他会把我抱在腿上,指着爹地紧闭的房门,或者指着爹地偶尔坐过的椅子,一遍遍地说:“爹——地——那是爹地——”
爹地有时会站在远处看着我们。他背对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掌心里一定又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印子。
我不知道爹地怎么了,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尖锐,像冬天的海风。很多年后他才告诉我,他当时以为爸爸在嘲讽他。
“你爷爷……东海龙王,我也叫他爹地。”多年后一个平静的午后,爹地罕见地谈起过去,“我以为李云祥是在提醒我,提醒我失去了什么,背叛了谁。”
但爸爸只是单纯觉得“爹地”这个称呼很温柔,但那时我还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我第一次清晰地喊出“爹地”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爸爸照例抱着我,指着背对着我们正在窗边浇花的爹地:“念念,那是谁?”
我眨了眨眼,看着爹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长长的黑发上,泛起深蓝色的光泽。他穿着简单的白色家居服,背上的隆起在布料下若隐若现。他浇花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碰坏了那些脆弱的花瓣。
“爹……地……”我含糊地说。
爸爸愣住了一瞬间眼睛亮得像星星。
爹地也愣住了,水壶悬在半空,水珠滴在叶片上,闪闪发光。
“念念,你刚才说什么?”爸爸的声音在颤抖,“再说一遍?”
我伸出小手,指向爹地:“爹地!”
这次清晰多了。
爸爸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抱着我冲到爹地面前:“敖丙,你听见了吗?念念会叫你了!她会叫爹地了!”
爹地缓缓转过身,水壶还拿在手里。他的表情很复杂,惊讶、犹豫、还有一丝...喜悦?我看不真切,因为他很快垂下了眼睛。
“念念,再叫一次。”爸爸把我举到爹地面前,“叫爹地,这是你爹地。”
我看着爹地的脸,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我咯咯咯笑起来,露出刚长出来的几颗乳牙:“爹地!”
爹地手中的水壶“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伸出手,颤抖着,终于接过了我。
那是他从我因为他哭以后第一次主动抱我。他的手臂和爸爸的一样有力,但也透露了些虚弱,他的怀抱很温暖,有一股淡淡的海盐气息,干净又清爽。
“念念...”爹地轻声叫我的小名,声音哽咽了,“我的念念...”
爸爸站在旁边,哭得像个小孩子,又笑又哭,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水珠。那天下午,家里的气息第一次不那么像要下雨了,有阳光穿透云层,暖洋洋的。
我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爸爸要去修理厂处理紧急故障,不得不离开几个小时。出门前,他反复叮嘱爹地:“药在床头柜,蓝色的早上吃,白色的吃完饭吃。念念的奶粉在厨房。我手机开着,有事立刻打给我...”
爹地抱着我,点点头:“知道了。”
爸爸还是不放心,他走过来,在爹地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爱你,等我回来。”
爹地身体僵了僵,但没有躲开。
爸爸又亲了亲我的脸颊:“念念乖,听爹地的话。”
门关上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爹地。
爹地抱着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我放在铺了软垫的地板上,自己坐在沙发上看书。那是一本很厚的古籍,书页泛黄,上面画着各种龙的图案。
我爬过去,扯了扯他的裤脚:“爹地,看。”
爹地低下头,我看见他眼中的蓝色在阳光下显露出来,特别明亮。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书,把我抱到沙发上,放在他身边。
“这是什么书?”我问,虽然我还认不得几个字。
“龙族的历史。”爹地轻声说,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条银蓝色的龙在云端翱翔,“这是我们家族的记录。”
“爹地是龙吗?我也是龙吗?”我好奇地问。
爹地沉默了。他的气息突然变得沉重,像深海的压力。良久,他才说:“曾经是。”
“现在呢?”
“现在...”爹地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我只是念念的爹地。”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指着书上的另一条龙:“这是谁?”
“这是我父亲。”爹地的声音更轻了,“东海龙王,敖广。”
我感觉到爹地的悲伤,深蓝色的,像最深的海洋。我爬到他腿上,用小手去擦他的脸:“爹地不哭。”
爹地抓住我的手,贴在脸颊上。他的手很凉,我的小手很暖。
“念念,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你的爸爸杀了你的爷爷,你会恨他吗?”爹地突然问,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那时太小,不懂什么叫“恨”,但我能感觉到爹地身上那股撕裂的痛苦。我摇摇头,抱住他的脖子:“念念爱爸爸,爱爹地。”
爹地身体一震,然后紧紧抱住了我。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念念...”
那天下午,爹地没有看书。他抱着我,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海的故事——海底的珊瑚城,会发光的水母群,唱着歌的鲸鱼。他的声音很温柔,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爸爸回来时,看见爹地抱着已经睡着的我,轻轻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龙族的摇篮曲,后来爹地告诉我,是鱼女姑姑在他小时候唱给他听的。
爸爸站在门口,没有打扰。我看见他哭了,但这次是喜悦的眼泪,因为是金色的,温暖的。
五岁,我该上幼儿园了。
报名那天,爸爸拿着表格犹豫:“名字...写李璇还是敖璇?”
爹地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随你。”
“写李璇吧。”爸爸最终决定,“外面的人对敖姓虎视眈眈,念念用李姓,能少很多麻烦。”
爹地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晚上,爸爸哄我睡觉时,轻声告诉我:“念念,在外面你就说自己叫李璇,但在家里,你永远是敖璇,是我和爹地的小龙。”
“为什么我要有两个名字?”我问。
爸爸摸着我的头发:“因为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复杂,有些人会对特别的人不友好。爹地和你是龙族,是很特别的存在,我们要保护他,也要保护你。”
“爹地为什么是龙族?”
爸爸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说:“因为爹地很勇敢,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原谅。”
“原谅谁?”
“原谅我。”爸爸的声音很轻,“也原谅他自己。”
我不太懂,但我能感觉到爸爸的愧疚,像一层灰色的雾,笼罩着他。我伸出小手,摸摸他的脸:“我爱爸爸,也爱爹地。”
爸爸抓住我的手,贴在唇边:“我们也爱你,念念。还有爹地,我很爱很爱他,只是...他还不肯完全相信我。”
“爹地也爱爸爸。”我肯定地说。
爸爸笑了,笑容里有苦涩:“你怎么知道?”
“我闻得到。”我认真地说,“爹地身上的味道,有时候和爸爸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都是那种……小黄花的味道。”
爸爸愣住了,然后突然紧紧抱住我,肩膀在颤抖。那天晚上,我在爸爸怀里睡着了,梦里全是那种小黄花的气味,在金属和机油的世界里,倔强地开放。
六岁,我上小学一年级。
开学前一天,爹地做了件让我惊讶的事——他主动提出要送我去学校。
“你的头发...”爸爸犹豫地看着爹地长长的黑发,“要不要剪短一点?或者我帮你扎起来?”
爹地摇摇头,只是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发带自己把头发束在脑后。他换上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我送念念到校门口就走。”爹地说,声音平静。
第二天早上,爹地牵着我的手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他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路上有很多家长和孩子,有人好奇地看爹地,因为他实在太好看了——苍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还有那一头及腰的黑发,在晨光中泛着深蓝色的光泽。
“那是李璇的妈妈吗?”我听见有小朋友小声问。
“那个是她的爸爸,听说她有两个爸爸...”
“好奇怪...”
爹地显然听见了,他的身体僵了僵。我感觉到他气息中的不安,像受惊的鱼群。我抓紧他的手:“爹地,我的教室到了。”
爹地蹲下来,仔细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和书包带。他的动作很温柔,指尖偶尔碰到我的脖子,凉凉的。
“念念,如果有人欺负你,要告诉老师,也要告诉爸爸和……我。”爹地轻声说,他几乎不说“爹地”这个自称,总是用“我”代替。
“我不会被人欺负的。”我自信地说,“爸爸教过我打架。”
爹地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那也要小心。还有……如果别人问起你的家庭,你可以不说那么多。”
“我知道,就说我叫李璇,爸爸叫李云祥,爹地叫敖丙。”我流利地重复爸爸教我的话,“别的不用说。”
爹地点点头,站起身。他看着我走进教室,然后在窗外站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响才离开。
后来爸爸告诉我,那天爹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学校对面的咖啡馆坐了一整天,透过玻璃窗看着学校的大门。
“他怕有人因为他的样子欺负你。”爸爸说,“也怕你出事。”
“爹地很爱我。”我说。
爸爸摸摸我的头:“他一直都很爱你,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念念,你知道吗,你的名字是爹地取的。”
我眨眨眼:“不是爸爸取的吗?”
“是爹地。”爸爸的眼睛里有温柔的光,“一开始我让他给你取名字,他一直不肯,只是整天抱着书坐在窗边。有一天他睡着了,我想把他抱回床上,他怀里的书刚好掉在地上,书里用红笔圈了一个字——‘璇’。我查了字典,璇是美玉,是美好珍贵的意思。”
爸爸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你爹地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觉得你对我们来说,是美好而珍贵的。虽然他从来不说什么,但他真的很爱你。”
那天晚上,我偷偷溜进爹地的房间。他已经睡了,长长的黑发散在枕头上,像一片夜色。我爬上床,钻进他怀里。
爹地惊醒了一下,发现是我,又放松下来。
“爹地,”我小声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爹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抱住我:“什么意思?”
“是美玉,是美好珍贵的东西。”我说,“爹地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爱我,对吗?”
黑暗中,我感觉到爹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良久,他轻声说:“对。我爱你,念念,很爱很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明确说爱我。
八岁,我三年级,作文得了全市小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
题目是《我的父亲》。我写了爸爸李云祥,也写了爹地敖丙。我写爸爸怎么教我修自行车,怎么带我去海边看日出;写爹地怎么教我认字,怎么在雷雨天抱着我,轻声告诉我不要怕,那是龙在云端翻身。
我写我有一个特殊的家庭,两位父亲,虽然没有母亲,但我得到的爱一点不少。我写爸爸总在爹地睡着后偷偷亲吻他的额头,写爹地总在爸爸不注意时默默帮他整理工具。我写我知道他们之间有过很深的伤痕,但我也看见那些伤痕在慢慢愈合,像海底的珊瑚,缓慢但坚定地生长。
文章最后一句,我写道:“我的父亲们都很爱我,我的爸爸很爱我的爹地一如他们爱我,我想我们会永远幸福。”
那天放学老师把作文拿给爸爸看,爸爸哭了。他把作文带回家,小心翼翼地放在爹地常坐的椅子旁。
爹地是晚饭后看到的。他拿起那几张纸,开始读。起初他的表情很平静,然后慢慢变化——眉头微微皱起,嘴唇抿紧,握着纸张的手指开始颤抖。
我坐在他对面,紧张地看着。爸爸在厨房洗碗,但我知道他也在偷偷往这边看。
爹地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当他读到最后一句话时,我清晰地听到水滴落在纸张上的声音,纸从他手中滑落,飘到地上。
他抬起头看我,那双眼瞳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承载了所有黑夜的土地,像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像平静又开始翻起波涛的海面。泪水从他眼中涌出,大颗大颗,无声地滑落。
“念念...”他轻声唤我,声音哽咽。
我走过去,爬上他的膝盖——虽然我已经九岁了,不太适合这样做了,但爹地还是张开手臂抱住了我。他把脸埋在我小小的肩膀上,我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服。
“爹地不哭。”我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背,“我写得不好吗?”
爹地摇头,抱得更紧了:“写得很好,念念很棒。”
爸爸从厨房走出来,站在客厅门口,没有靠近。我看见他也在哭,但他在笑,笑容里有释然,有希望,有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天晚上,爹地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抱着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爸爸坐在他身边。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像普通的一家人。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银白。
“李云祥。”爹地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爸爸立刻坐直身体,眼睛里亮晶晶:“嗯?”
爹地看着窗外,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念念的作文……最后一句……”
“我知道。”爸爸轻声说,“那是她的愿望,也是我的。”
爹地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又快睡着了。然后我感觉到他动了动,他伸出手,握住了爸爸的手。
那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在两人都情绪稳定的时候,爹地主动牵爸爸的手。
爸爸的身体明显僵住了,然后我看见他反握住爹地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像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敖丙……”爸爸的声音哽咽了,“我……”
“别说话。”爹地轻声打断他,另一只手仍然抱着我,“就这样……就这样坐一会儿。”爹地将头偏过去,靠在爸爸肩膀上。
我靠在爹地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些黑色和灰色的部分正在褪去,金色的温暖在蔓延,像春天的阳光融化冬雪。爸爸身上的烧焦金属味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泥土的清新,是生命重新开始生长的气息。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如今我九岁了。
爹地还是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但他不再试图伤害自己。他开始主动吃药,开始和爸爸一起送我上学,开始在我面前对爸爸微笑——虽然那笑容很淡,但真实存在。
爸爸的焦虑也减轻了许多。他不再整夜不睡守着爹地,而是两个人相拥而眠。我有时半夜起来上厕所,会看见他们房间的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听见爸爸轻声给爹地读故事——不是童话,是爸爸自己编的关于机械和龙的故事,荒诞又可爱。
喀莎姑姑还是每周都来,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她的金属腿,会跑跳,有时还会表演一些简单的舞步给我们看。爹地看着她跳舞,眼中会有真正的笑意。
“我打算开一家舞蹈教室。”姑姑最近宣布,“教那些身体有残疾的孩子跳舞。敖丙,你要不要来帮忙?你可以教他们音乐,你哼的那些龙族歌谣,很美。”
爹地有些犹豫:“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爸爸立刻说,“你的音乐天赋不该被埋没。”
爹地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最后点点头:“我试试。”
上周,爹地第一次去姑姑的舞蹈教室。他坐在钢琴前,弹奏了一首自己改编的龙族古调。那些孩子围在他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有一个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小女孩小声问:“叔叔,你的眼睛怎么有时候是蓝色?好漂亮。”
爹地愣了愣,然后笑了——真正的、温暖的笑:“因为我是特别的人,就像你们一样。”
那天回家,爹地的心情明显很好。他主动做了晚饭——虽然只是简单的面条,但爸爸吃得像在品尝山珍海味。
晚饭后,爹地叫住我:“念念,过来。”
我走过去,他把我抱到膝盖上——现在我九岁了,真的太大了,但爹地说,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小婴儿。
“念念,爹地想告诉你一些事。”他的声音很温柔,“关于我和你爸爸的过去。”
我认真地看着他。
“我们曾经是敌人。”爹地平静地说,“我父亲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包括你喀莎姑姑。你爸爸为了阻止他,不得不……杀了他。也抽走了我的龙筋,让我几乎死去。”
我握紧爹地的手。
“我恨过你爸爸,恨了很久很久。”爹地继续说,眼睛看向窗外,“但恨一个人很累,它会吞噬你所有的快乐。而且……在恨的缝隙里,我发现自己其实爱他,爱那个年轻的,莽撞的,固执的,会为我哭的李云祥。”
爸爸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听着。
“但我不能爱他,因为那意味着背叛我父亲,背叛我的过去。”爹地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把自己困在恨与爱的夹缝里,快要窒息了。直到你出生,念念。”
爹地低头看我,眼中含着泪光:“你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最黑暗的地方。你那么小,那么柔软,却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你无条件地爱我们,相信我们。你让我明白,也许我可以选择原谅,选择重新开始。”
我抱住爹地:“我爱爹地,也爱爸爸。”
“我知道。”爹地亲吻我的额头,“因为你的爱,我和你爸爸才能慢慢走向彼此。现在我想告诉你,念念,你的作文最后一句是对的——我们会永远幸福。也许不是没有风雨,但我们会一起面对。”
“谢谢你,念念,谢谢你成为我的,成为我们的女儿。”
爸爸走过来,蹲在爹地面前,握住他的手:“敖丙...”
爹地看着爸爸,终于说出了那句埋藏多年的话:“李云祥,我也爱你。很痛苦地、很挣扎地、但真实地爱着你。”
爸爸的眼泪瞬间涌出,他站起来,弯腰吻住爹地。那是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吻,充满了太多年的等待与渴望。
我悄悄从爹地腿上滑下来,溜回自己的房间,把客厅留给他们。
关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爸爸和爹地相拥在沙发上,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给他们披上了一层银纱。爹地的长发和爸爸的头发交织在一起,黑与黑,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爬上床,抱着我的小龙玩偶——那是爹地用旧衣服照着视频给我缝的,虽然针脚歪歪扭扭,但我非常喜欢。
窗外,夜空晴朗,繁星点点。我闭上眼睛,闻着家里温暖的气息——爸爸的雨后泥土味,爹地的海盐清新味,还有那种小黄花倔强的芬芳,它们交织在一起,成为我记忆中最安全的味道。
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有伤痕,有泪水,有漫长的黑夜,但最终,爱会像龙息一样,穿透深海,升上云端,化作绵长的歌。
而我会一直记得,我是李璇,也是敖璇,是李云祥和敖丙的女儿,是思念的念。
我想爸爸和爹地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想这一次,爹地终于能放下一切全心全意的爱着爸爸,因为我感受到了,他身上温暖的,同爸爸对他一样的气息。
他们身上终于拥有了一样的味道。
甜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