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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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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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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冬】Cailleach Bheara(雪妖)

Summary:

巴基意外回到1944年里一段他记忆里近乎空白的时间,遇见了刚刚失去他的史蒂夫。

Notes:

A4盾无损回归前提下的队1鳏夫盾×没经历过猎冬剧时期的娇妻冬,⚠️冬第一人称⚠️设定和时间线魔改,无逻辑纯xp产物⚠️有很多大概并不好笑的地狱笑话和烂梗。

活动文归档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more notes.)

Work Text:

1

我想向史蒂夫道歉。

亚欧大陆的寒冬好像要比布鲁克林的更加刺骨。时隔多年想起这件事,久远得如同隔了一辈子。

我站在树林里,被凄厉的雪风抽着巴掌。脚边躺了一个人,纳粹制服,口鼻溢出的血液浸染了白雪。我刚刚八成敲碎了他的颅骨,完全出于下意识。振金臂还残留着那瞬间的触感,人类的骨肉比起金属过分柔软。

然而我没空为这个倒霉蛋哀悼。不远处穿着美国队长制服的人正直勾勾地盯着我,阴沉天色让那双眼睛暗得像不见底的两口深井。

这一定是个意外。

几分钟前,我仅仅是骑着车,从陡斜公路俯冲而下。大概是我的人生确实比较倒霉,在惯常的回家路上,前轮磕到了什么异物——而我恰好归家心切地超速。

然后摩托就起飞了。显然,我人也起飞了,被惯性拔开座位,一屁股坐进这个不知道属于哪个世界线的欧洲战场,硝烟弥漫的1944年。

“谢谢。”他冲我点了点头,估计是为杀死地上那个德国士兵的事,这位“前”军人刚刚拿枪瞄准了他。

好吧,至少开头很礼貌。叹息不禁从唇边溜走。这位26岁的小伙子并不比106岁的老头儿好糊弄,我猜下一句应该是——

“你是谁?”

我愣住了。

诚然,这百年间我变了很多。血清也抵不过自然衰老的力量,岁月痕迹只是在我们脸上降临得慢些。或许不止容貌,还有其他方面,气质、神态之类的。

可对面这个年轻人没理由认不出我。否则他不该在睡了七十年后,依然能在高架桥下脱口而出我的名字。他望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如此疏远,仿佛我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然而这并不妨碍时间的流逝。我将心中的失落收拢,努力冷静下来思考现状——或许这是件好事,可以使我避免改写过多历史,顺利回到未来——总之,先从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开始。

不一定合理,但至少能顺畅地应付过现下。

我想起来到这里之前,史蒂夫问我是否记得小时候关于雪妖的故事,而我仅仅是笑他年逾百岁还对床头童话念念不忘。

当下我的脑筋就是这么该死地愚蠢一动。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一般叫我卡里克·维尔(Cailleach Bheara)*。”

说完这句话,我们之间比死寂的山谷还要安静得多。他无言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

这正是我想向未来的他道歉的缘由。

 

2

“我的记忆里出现了一个洞。”

史蒂夫突然毫无由头地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当时我的脑子融化在沐浴后的舒适中,嘬了口他递来的热可可,随口道:“你要这么说,那我记忆里的洞可太多了。”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不是,巴基,这太奇怪了。我是最近才想起来,有段记忆几乎是空白的。”

我点上他眉心,将偏要黏在一起的肉团子掰开。“别钻牛角尖了,我们活了一百多岁,有什么记不住的不是很正常吗?”

“实际上不到四十岁…”他嘟囔着,眉尖又勾缠到一起,“你还记得卡里克·维尔的故事吗?”

“什么?”

“13岁我生病的时候,你讲的那个版本。”

在我茫然的目光里,他又补了一句:“雪妖,你忘了吗?”

“哈哈,”我尴尬地笑了两声,“我猜我的记忆里也出现了一个洞。”

“好吧,没事。”他嘴上如此平淡道。我想我没有看错短暂闪过的一丝遗憾。他接着说:“只是最近我又想起来了。或许是虚无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我似乎见过一次雪妖,在欧洲战场的时候。”

我故作惊讶:“哇哦,她竟然没有把你做成雪人?”

他倒是回想得认真:“没有?我记得她是个温柔的妖精。”

我终于从脑子里翻出零星半点关于这件事的稀薄记忆——那实在是太过久远的,我们俩儿时的幼稚对话。

“天哪,小史蒂薇,我算是想起来了,你脑子烧糊了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你不会真的把梦和记忆搞混了吧?”我造作地高声道。抱歉,坏习惯。每每看他较真的模样,玩心总是不由自主。

他的犟脾气瞬间似孩童任性生长,自嘲起来:“你说得对,或许我真得老年痴呆了。”

我把胡子挂的可可泡沫印在年轻小老头的侧脸上。

“你刚说过,我们才四十岁。”

 

3

回营地的路途中,我始终追悔莫及。一个看起来年过四十的中年人,说自己是雪妖?多么白痴,也许还不如回答冬日战士。

史蒂夫26岁了,不是16岁,更不是12岁,他自然没有相信我的说辞,但也没有放任我穿着单薄秋装在小树林里冻死,多半是认为能说出这种傻缺话的智障,如果扔在那里肯定活不过欧洲苦寒的冬夜。

“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已经说过——阿嚏。”

我试图把脸埋进领子来遮掩尴尬,巴不得自己是头鼹鼠,好打个洞钻到冻土底下。

“雪妖也会感冒吗?”他咧开一个促狭的笑。该死,我从来没觉得他说话有这么讨厌过。怒意之下,我拒不接茬,举起了被绑成麻花的手,没好气地反问他:“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此刻我正坐在他摩托的后座上,穿着他的加绒夹克——没错,我叠穿了两件夹克,排除圆得像头熊以外,这个搭配时尚得能去走秀。但正经模特才不会像这样,双手被钢索捆得严严实实,另一端还连着他的战术摩托。好在被他捆住搜身前,我有记得将戒指取下来,否则我就得再死几万个脑细胞思考怎么解释所谓的“妻子”近在眼前。

他依旧头也不回,留个疏离的背影给我:“在我抓到的间谍和特工里,你的待遇算是最好的了。”

嗯哼,我当然知道,好歹之前坐过很久的旁观席。也许在九头蛇眼中,每次看到的就是这样无情的身影。我甚至理解了施密特为什么会气得跳脚。当你是被他提溜后颈的动物时,你就会想翻白眼了。

我开始后悔早上自信满满地说今天会早点回家。史蒂夫,我的时代的史蒂夫,一定做了晚饭等我,一个人坐在桌旁放到所有的菜都凉了也不会动一口。

凄凄思绪连同飘雪被疾驰的摩托抛在茫茫白原里。在这期间,美国队长的摩托归了队。

琼斯半个身子探出皮卡后箱的靠背栏:“看来队长是最有收获的,这是逮到个谁了?”

“没交代,先带回去审讯吧。”史蒂夫把车停好,拎着我一同滑下了摩托。

法尔沃思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仿佛在看什么珍奇异兽:“男的?女的?”

“男的吧,大概。”史蒂夫用下巴示意我上车,我顺从地登了上去,坐在队伍中间他们腾出的位置——刚好坐得下一个詹姆斯·巴恩斯的空位,伪装成无辜的平民。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差点让我喷出来:“我只是搜了他的身,又没有脱他的裤子。”

在令人怀念的哄笑声里,杜根凑了过来:“我咋瞅你有些面熟呢?”

“哈!”我大声起来,故作镇定地坐直了,“从小我就被说是大众脸,先生。”

“大众?”他试着拔我的发丝,确认那不是一顶用以易容的假发。“兄弟,恕我直言,很难有第二个人能长成你这熊样了!”

我瞅着眼前散落的刘海,强忍住像以往那样给他胫骨来上一脚的冲动,决定回去就往坟头浇一杯烈酒。

“你长得就像是我母国传说中的雪女。”森田也来掺了一脚,“不过传说里可没说存不存在雪男。”

德尼耶那口法语腔现在听来就舒服多了:“这里也有类似的传说,叫卡什么来着。”

“卡里克·维尔?”史蒂夫接道。

空气有一瞬间凝固,紧接着,其他人醍醐灌顶似地赞同。

虽然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真的信这种鬼话,但当下的情况意外地有利于掩藏身份。在众人对雪妖的议论声中,我把“看吧,我都说了”的眼神抛向史蒂夫,耸耸肩。

他鄙夷的目光在众人和我之间游荡,头盔没挡住的半张脸五颜六色的,估计开始怀疑谁才是那个疯子。

 

4

他们自然是选择把我关起来。

没有动用刑讯已经是特殊待遇,又或者,他们还没商定好要如何处置一个在荒山野岭唐突跻身战区的疯子。早知如此,在史蒂夫捆我之前就应该转身逃走。可我偏偏挪不开脚,对面穿着改良马戏服的年轻人,于我何尝不是阔别数十年的亡魂。

这里是一处临时驻扎点,建设得并不完善,但比起一般的扎营还是像样多了。牢门很厚,厚得模糊了来往人声。墙体却很薄,薄得不断渡来风雪的呜鸣。恍然间也像在西伯利亚,区别是门外的神盾局还纯粹得没有渗入一根章鱼触脚。

我无所事事地蹲了不知道多久,无聊到度秒如年。他们或许在试图破解我的手机,那是我除了戒指以外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好在未来的精密玩意从落入这个时代开始就失灵,现在只是一块无用的板砖,估计神盾局还没能得到什么。我从未指望一个求救电话能打到几十年后,只怕他们要是真把它钻研透了,会本着科学精神将里面一摞摞肉麻得要死的照片和记录全翻个遍——这个时间应该也要不了太久,有霍华德那种人在的话。

留给我可供保守身份的时间不多了。我开始盘算着几时偷溜,把手机捞回来就可以猫进林子里躲几天。他们忙着战事,没那么多人手找我。而我还穿着史蒂夫的冬服,一时半会不至于冻死。发现我失踪的史蒂夫,未来的那个,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找我,我只要熬到那时即可。

当肚子已经空得唱到第四乐章的时候,牢门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响动。机会来得正是时候。我当即躲到门边的视野盲区,根据声音判断对方的人数。士兵们一边层层开锁,一边聊着差点忘了这边有个战俘云云,我翻了个白眼,庆幸来的只是两个看守,要是史蒂夫也鬼迷心窍地跟来了,我就很难说自己到底能不能跑掉了。

我在第一个人进来的瞬间让牢门和他亲密拥吻,看守一号捂着脸后退两步,正好撞到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看守二号。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下腹一脚,后颈一敲——为他着想,我用了右手——一号立刻以屈辱的姿势跪倒在门口了。盛放餐点的铁盘在二号抽枪之前就被扔开了,汤水洒了一地。我的晚饭,我在心里饥饿地哀嚎,愤怒驱使左手没收他的枪支,反过来给他的脸一下子,于是这位也滑稽地折在地上。枪托的吻可能会让这个小伙子破相一阵子,我毫无诚意地道了歉,把他俩都关进牢房,裹上他们的衣服和保命家伙,循着记忆里的出路奔逃。

我本可以成功的。一路上几乎无人在意,就好像我是无形的幽灵经过了他们身边。战争期间行色匆匆的人太多,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帽檐压低的士兵。疾行的步伐在途径指挥室门口急停,仅因为该死的双脚在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传讯时就忘记了如何走路。

通讯员们在喊,咆哮突击队需要支援。

我听到大脑仍在吼叫,催促它们挪一挪,但双腿任性地停摆,对理性的命令不管不顾。

冷静,冷静。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没事的,杜根、德尼耶、法尔沃思……不都好好活到了战争结束吗?史蒂夫甚至成为了行走的史书,他们没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包围送命。

然而心底有道不知何人的声音冒出来:看一眼,就去看一眼,不耽误的。你完全可以顺道确认他们的安危,再跑进山里当个雪人。

更操蛋的是我同意了这个提议。左拳纠结地发出大力捏合的金属绞合声,双脚终于动了,满意地随我掉头折返。

支援的士兵们前脚刚走,武器库还没锁闭。我装成集合迟到的新兵蛋子闪了进去,毕竟抄个家伙准保险些。谢天谢地,约翰逊*,我的老伙计,它还好好躺在那里,身上依旧穿着我加的瞄准镜。从看到它的那刻起,脑海中就容不下其他选择。我赶紧往身后一背,赶在支援车辆即将起步前跳上去。

邻座的士兵们诡异地相信了新来的狙手之类的敷衍说辞。多一人少一人都没那么重要,战争年代自个儿能活下来就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了。他们还打趣道,冠以雪妖之名的人一定能在这方该死的冰天雪地里平安长寿。我心不在焉地哼哼,平不平安不好说,但应该能长寿到把在座各位都熬入土。

我的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老实说,我尚不明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任何小小的改动都可能会酿成大祸,这点基本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我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史蒂夫的背影消失在战火中的噩梦盘踞在无数个夜晚,或许这阴影并未从我心头散去过。

自从打了血清,史蒂夫那股不要命的蛮劲更盛了。我感觉他受的伤比原来的小个子还要多得多。为此我们曾经吵过一架,因为认为彼此都是会送死的混蛋而互不让步。比谁先沉不住气的冷战仅仅持续了两天,就止于我火力掩护时受的贯穿伤——右腹血流如注,差一点就伤及内脏。医疗班问我要不要打一针强力麻醉,他们新进的稀罕货,能让水牛都睡成死猪。我当时痛得嘴皮子都懒得抬,有气无力地憋出一句那种东西还是留给史蒂夫用吧,他现在说不定得打两针。

然后他们就给我来了针普通的。药效消失得奇快,那会儿我唯一未被荼毒的脑子没往九头蛇的杰作方向想过,只当是麻醉剂太劣质,还咬牙想着有朝一日回了家,一定要写封军资贪腐的举报信。

现在想来,那只能算一记微不足道的轻伤。对于当时还算幸运的我来说,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甚至剥夺了我放声欢笑的权利。我被迫板着脸,勒令杜根不许在我面前讲笑话。我还嘱咐他跟其他人都通个气,别和史蒂夫说这件事,不想这场较量以我的失败提前告终。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史蒂夫一进帐篷,所有人都像见鬼一样退了出去。医疗兵匆匆给我的绷带扎了个结,给我疼得呲牙咧嘴。

他的神色也确实阴沉得吓人。膨胀的身躯挡在帐篷口,变成道足以挡住所有光线的巨大阴影。他几天来第一次开口,私人对话意义上的。

“疼吗?”

这简直是句屁话。我剜了他一眼就扭开了头。

“行吧,你赢了,队长。”我一边把衣服披上,使着最让人窝火的语调,“怪我不小心,最近笑都不能笑了。”

突然,他揪住我那件脆弱的里衣,毫无征兆地将齿门撞上来。空气里的消毒水味被血腥味掩盖——等我意识到他咬破自己的口腔是晚一步的事了。血清本应加快了愈合,他的伤口却被齿尖反复划开,自愈的速度跟不上受伤。当我舔过那些糜烂的创面,他依然一声不吭,只专注地吸我肺部所剩不多的空气。我这几天的怨艾便随着失守的氧气一起弥散了。

空气里我的血味和他的血味黏腥地交织在一起。我们之间充斥着粘稠湿重的喘息,热烘烘地烤着彼此的脸。他公事公办的假面在此刻尽数垮塌,总算是说了第二句话。

“你差点吓死我了。”

“这下你知道我在后面看着是什么感觉了?”我想得意地笑一声,伤口从遥远的侧腹拽着嘴角,令我又吃痛地作罢。

我们交换了第二个和解之吻。他把手垫在我腰后,把我当成个老奶奶似的。托他的福,伤口没有再扎我的肚子。

这个吻要轻柔许多,结束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失魂的眩晕。他让我靠着枕头休息一会,起身去拿晚餐。

我愣愣地倚在床头,应为不合时宜的兴致到此为止而高兴,心底却浮出无法忽视的失落。

 

5

砰。

紧张的枪响打散了遥远的怅然。远处的最后一个敌影应声仰倒。下一秒,我在瞄准镜里瞟到史蒂夫震惊的表情。这种反应再度刺到了我,视镜挪得仓皇。

危机应该是解除了。我有一些堪称恶毒的、飘然的庆幸——尽管无数次为不义杀戮而扣动扳机,掩护他的狙击手法依然是刻在我身体里的本能动作。我说不定因此篡改了一部分历史,但去他妈的,至少我现在打算收手跑路了,赶在盘点幸存者之前。

“士兵,你急着上哪去啊?”

在我转身之前,大脑已经通过熟悉的身影判断完来者——这位母狼太棘手了,我应付不来。我往前又小跑了几步,一颗子弹即刻在脚边砸开小小的泥坑。

“违反军令的警告,下一次就瞄准要害了。”她说,“我不建议你测试我的准头。”

枪声一定会引来更多人。拜托,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了。我祈求着,丧气地举起手,翻面的时候像一片极不情愿的焦黄煎蛋。我的视线略过她的面庞,专注在那身在泥地里显得格外干净整洁的绿装:“首先,我不是你的下属,女士。其次,我没有违反军令,我正要去集合。”

余光里,卡特一直保持着极有女特工素养的、那种礼貌而疏远的笑容,用下颚示意了集合的方向:“那么去吧,车在那里。”

我维持着投降的姿态,测算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夺枪的可能性。但我们实在是不相熟到留给我可用以估计的数据寥寥无几,我认命地边走边另寻他法:“我自己长了脚,不需要被人用枪监督。”

“是啊,但是史——”她似乎意识到即将脱口的人名有些暧昧,马上更换了说法,“美国队长拜托了我一定要‘请’你过去。”

我那游丝般的庆幸完全烟消云散了。迟来的惶恐开始凌虐我的大脑——莫非他认出了我?

泥泞的雪道并不好走,我磨磨蹭蹭也没能找到机会溜掉。回程的车旁,再度从死神镰刀下爬出来的咆哮突击队员们正七嘴八舌地吵闹。见到我们走近,他们不约而同地因意外的来者而宕机了几秒。我简直快烦透了这种让人惴惴不安的沉默,每次都使我像刚解除冷冻就吃饭一样想吐。

“谢了。”

惶然良久终于等到一句致谢,然而并不是给我的。卡特和史蒂夫低语几句,估计是把人看好之类的,声音实在是小得让我感觉打过血清的听力都显得聋,然后像交易货物一样把我给了他,转身上了另一辆车。

自来熟的杜根他们开始相信我最初所谓“山间野人误入战区”的说法,在车上热情讨论着要如何帮我说两句好话,史蒂夫却依然安静得可怕。在他近乎审视的目光里,周围人的话语一句都入不了耳,我满脑子都是那张严肃到恐怖的脸,手指不断摩挲着胸前戒指的形状转移注意。临下车前,他还是挂着那表情,在经过我身侧时,按着我的臂膀不容拒绝地拿走了狙枪,问我为什么在武器库里独独拿了这把。

我尽量从容地装傻,手一摊表示那就是随便拿的,巧合。

“巧合。”他把这个稀烂的借口又嚼了一遍。“不,你不应该用这把的。”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这是别人的东西。”史蒂夫草草扔下这句,提枪跃下了车。我哭笑不得,但总不能狡辩说,我替你问过本人,他同意的。队友们拍着我的肩膀安慰说,队长也是为了你好,毕竟上一个用这把家伙的是他好兄弟,人已经为国捐躯了。挨个落在肩上的温热触感融化了紧绷到冻结的神经,在肉眼可见地长松口气后,饥饿感再度锤打起我的胃。我说我要是再不喝口水吃口饭,八成也要为国捐躯了。他们哈哈大笑起来。那些浑厚的笑声曾经和史蒂夫一起铸成坚固的堡垒,让心脏和无尽的负罪感隔离开来,在没完没了的征伐里不至于停跳。

我发现它们依然慰藉着我,从八十年前到八十年后。

 

6

我再次回到了据点。这次是vip牢房,有一张更加像样的床。我疲倦地倒在上面,困意趁虚而入,变得沉重的眼皮让我开始意识到在食物和水之外,睡眠也开始缺失。

在这种境遇下,温饱恐怕是暂时满足不了了,起码睡眠可以暂时降低身体的能耗。我闭上眼,打算小憩一会儿——说不定醒来的时候,史蒂夫就会在身边——我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在像这样关在幽暗牢房的日子里。史蒂夫、史蒂夫。想到他,我再度确认了下靠近心脏的口袋。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戒指呢?

惊恐瞬间抹消了全部困意。我腾地坐起,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空白的大脑晚一步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记忆画面快速闪切,然后停止在史蒂夫拿走狙枪时,游走在我胸前的另一只手。

操。

脏话即将脱口之际,窃犯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在找这个吗?”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他两指夹着小小的金环,轻飘飘地掂着我生命的重量。

1秒,空气中徒留残影和被搅浑的空气。他的反应很快,我没能夺下来,果然九头蛇的血清不行。

“还给我。”我不抱希望地要求道。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他将戒指紧紧攥回掌心,除非我能斩断他五指否则绝不可能夺走,“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无数遍了——”

“——你是,巴基吗?”他在念出名字时音量骤低,好像那是一句短快的、能杀死他的咒语。

“不…”我强撑着嘴硬,“我不是。”

“那你应该问我谁是巴基才对。”他眯起眼,进一步逼近我,把我堵回牢房深处。

我痛苦地在心里崩溃呐喊,为刚才蠢到家了的回答。余音声声悠长,以至于大脑还没转到准备说辞的那道程序。他上前一步,我便心虚地后挪一步,直到抵在墙壁上,无路可退。

“我一直在观察你,想你为什么恰好出现在那里,救了我。两次。”他用双臂在我的两侧降下围栏,封锁了所有去路,“直到我看到这枚戒指,刻有我的名字。”

“这没有什么关联,像你说的,我就是刚好在那儿,仅此而已。”我把他的话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为脑子里的天人交战争取时间。“戒指…是我从尸体上扒的,本想换点钱,你懂吧。我怎么知道刚好就刻着你的名字。”

“好吧,我不想逼你。”两只手落在我的双肩,又挂不住似的,滑下来揪住了前襟,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让本就尺寸不大的军装更加紧绷地勒着我。他的头颅也低垂着,眼下自动出现两条深沟的阴影,像失眠者的青黑眼圈。

那低语几近恳求:“不管你到底是谁,我只想听你告诉我……巴基还活着,对吗?”

——他他妈的就是在逼我。我的头更痛了。思维里同时有一个冬兵和一个詹姆斯在吵闹着争相支招。一个叫我闭嘴便是,只要坚持沉默,他就拿我没办法。另一个则说坦白吧坦白吧,史蒂夫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而且他多可怜呀。

好消息是,詹姆斯吵赢了,可能因为他话多。坏消息是,詹姆斯是天使和恶魔里的那只恶魔。

我深深叹息,组织了会儿语言,也仅缓缓吐出一个“对”字。

一种分裂且恍然的神情爬上他的脸,看起来一半在笑,一半在哭。我强迫自己闭眼不去看那揪心的模样,接着说道:“但我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

他仅剩一半的笑容也碎得一干二净:“……为什么?”

“我来自未来,得确保过去不被改变…否则我就无法回去了。”

我还是选择睁开眼,注视着他,向他传达这并不是一句玩笑。他的喉咙抽动了一下,然后那份熟悉的倔强被摆了出来。

“但你也不能阻止我去找他,对吗?”

确实不能。史蒂夫一旦下定决心的事谁也拦不住。我捏紧了左拳,开始思考多大的力道能使他在最小的痛楚下物理性地忘掉我刚才的话。毕竟他在未来确实一度忘却了这段记忆,只是我还不确定那是否出自我的“杰作”。未来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中间的解题过程都是空白的,而我从学生时代就不擅长这个。

何况我压根下不去这个手。史蒂夫没有理由为我对时空的扰动买单。金属鳞叶节节舒张,我又松开了拳头。振金也无法打破他的坚固,我只能卑鄙地揪住他向我张开的柔软。

“在未来,有一场战争远比这次要惨烈的多,世界上一半的人曾因此消亡。你,”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倔强逐渐软化为茫然,“我们,无数人,死过千千万万次,才找到了那千万分之一生还的可能。”

“是的,我阻止不了你,我没办法一辈子看住你,就像我一转头你他妈就去填了不知道哪的入伍申请,接受了也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人体实验,拿起盾牌当什么美国队长……”

那些可以说是有些私人恩怨成分在的怄气像机关枪一样一刻不停地打了出来,我这才想起来换气,深深吸了一口几乎凝滞的空气,再开口时,只感觉平静又失力:“我只求你,不要让我们的努力被付之一炬。”

我的坚固也随着他的无助和迷惘层层剥落。我本没想翻这种旧账的,真的。他再度露出了被责备的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神情,而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一分一毫他的过错。他只是想救我,我却残忍地宣判他受此苦刑,叫他被命运钉在原地,饱受愧疚心的折磨,只为自己能够回到既定的未来。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放开这个未来。我突然意识到史蒂夫曾在时空的十字路口经历过怎样艰难的抉择,这使回家的渴望更加浓烈地炽烧着我。

“……对不起。”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表情几乎快哭出来,然后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那双湛蓝里将落未落的哀伤将我的心割开一遍遍凌迟。我拍上他的肩头,厚实的肩膀已经不似过往的细衣架,捏起来好生费劲。但他的神情还和小豆芽时期如出一辙,像刚在坟墓边送别完萨拉,也像在站台上送别完我。

我尝试用轻松的语调安慰道:“好了,大块头,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才来的。我只是路过了这里,意外地。刚才的话,我承认,是我过分了。不过这下你也知道了,就算我们吵过了,这事也没完,我会一辈子记得的,到我们俩都是老头子了,我还要拧着你的耳朵念你,那是我的事。而你永远不欠我什么。所以不要和我道歉,不然要念你的东西又多了一句。”

他终于好些了,不再是一副下一秒就要入土的死相,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能是想笑一笑,可惜挂在一张要哭不哭的脸上,别扭得有些滑稽。在那之前,我把额头和他的贴在一起。他本要说的话变成一阵炽热的吐息,两片肌肤上残留的寒凉也被彼此的体温驱赶走了。

“既然都被你发现了,想和我聊点别的吗?如果能让你有点精神的话。”我说着,拇指在他后脑的碎发上安抚地滑动。他又呼出一股潮湿的长叹,像是让眼泪从其他途径排走,用力地点了点头。

门落了锁,这间牢房成了我们暂时的秘密谈话室。我事先声明了不会透露过多关于未来的细节,他也表示愿意理解。他好奇的问题许许多多,但无外乎是关于我们的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打赢战争了吗、我们回家了吗。

七十年的黑夜略过我眼前。好在它们已经足够遥远,使我能够坦然地望着左臂缝合的伤疤,说出那些真假参半的答案——有人救了我、打赢了、我们回家了。

我没有说得更具体,模糊的结果便已足够让旭日照耀雪峰。我看到他瞳中的波光流动起来,朝阳般的白金色,又隐藏在眨眼间,不肯落出那对天池。

之后我们聊了很多话题。我捡着说些相对无关紧要的小事,特意隐去了关于左手的部分。他将戒指还给我的时候依然颇有留恋。我把戒环套回金属的无名指,覆上黑色手套,拍了拍身侧他还穿着制服的大腿。

“不要焦急。你以后会有属于你的那个。”

露指手套的边缘刚好卡在戒指佩戴的位置,他挂着浅浅笑意,摩挲着,好似已经有一个刻有我名字的圆环在那。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花这笔退役金了。”

“省着点花,你一定想象不到以后布鲁克林的房子会有多贵。”

“我的薪金几乎一分都没花呢,也不够吗?”他震惊了,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得我嘴角不自觉弯起。我覆上他的手,将手指塞进每一个指窝。

“加上我的份,勉勉强强吧。”

其实即使不说,我们也谁都不会用。早在美国队长抵达战场之前,我的遗书就交出去了,请求把我攒下来的钱一半寄回家里,一半寄给史蒂夫。最后遗书不知到往何处,退役金则兜兜转转,还是完整地回到了我们自己手上。我的家人没有动用一分,而史蒂夫的那份也没有家人再使用了。

他的视线从我们的交握的手挪到我身上,滑向我的脸时总是透着股别扭的怪异,我没忍住问出口:“说起来,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奇怪?”

“呃…”这似乎是个难题。他不自在地抠弄起战术手套的边缘,舌头和他的眉头一样纠结:“那种感觉很难形容…老人一样的白发,这一带不怎么见到的黑色眼睛,有时看起来刚毅,有时又觉得柔美,明明站在一起差不多高,却老想着你很高大,比起人,感觉更像是——”

“一头白熊。”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一齐笑了出来。

 

7

“说真的,回到过去的时候,你想过改变吗?”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余光里的史蒂夫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或许在确认自己是否有听错。但当我回过目光时,他又继续盯着电影里夸张的视效画面。

其实我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碍于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而这部电影恰好是超级英雄穿越时空的题材。此时电视机上正放到精彩情节,男主角发现自己能够穿越回过去,于是试图改变历史救下母亲,并使父亲免受冤罪。*

我渐渐入了迷,以为这个话题即将有头无尾地过去,史蒂夫突然开了口。

“想过。尤其在知道回程的皮姆粒子足够我前往一次1944年的时候。”

一时间,荧幕上再精彩的内容我也看不进去。我将视线转向电影之夜的昏暗房间里显得格外幽深的那双蓝眼睛,它们貌似仍专注在某一处,我企图分辨是聚焦在电视屏幕还是时空穿梭中的光怪陆离,发觉自己对这个答案的渴求已经如此膨胀,大到一旦浮上来就挤满我的脑海。

“但你还是回来了。”我说。

没有人在看,也没有人摁暂停,音箱还在轰隆作响。他低眉垂目,撑着下颚,半张脸在手掌的阴影里,我甚至看不清他的嘴唇是否在动,只有声音夹在男主角滔滔不绝的台词中,细碎地飘来。

“……你会恨我吗?”

迟疑自己是否有听错的人变成了我。我讶异地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犹如叹息。

“我放弃了那个机会。”

我知道“那个机会”指什么。站在机器旁漫长的五分钟,我确实恐惧过他没能回来的结局。他曾成功逆转未来,一定也试想过那七十年的分别能否改写。美国队长和巴恩斯中士明明有机会站在庆祝战争胜利的广场,沸腾的欢呼里没人会在意他们亲密相拥。之后他们相伴回家,用退役金买下之前总是展望的、靠海的小房子,过完平淡得不得了,却也幸福得要命的余生。

可那些都过去了,变成另一条未经之路的风景,看起来足够美丽诱人。我不后悔将车开到现在这条路上,因为我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

而史蒂夫有过。我害怕他的悔恨,就像害怕我身上早已逝去的、他真正爱的那部分,害怕他和他都离我远去,害怕从噩梦中惊醒时徒留我一人前行,道路两侧的钢筋雨林都黯然失色。我的双唇几乎打起架来,需要一遍遍用舌头抚平那不能自已的战栗。

“那你呢,为此后悔过吗?”我颤抖着问了出来,很轻很轻。

他既不否定,也不肯定,沉吟道:“……我在时空的岔路口想了很多,设想每一个计划可能得到的结果。每一个都失败了,因为我在推演完所有的可能之前都会想到你,现在的你。然后我就选择了回家。”

——安稳,而非冒险,这不像是他的作风。我在心中补上他话语未尽的意味,缩起双腿挪了过去,本来就近的距离削减为零。他困惑着,还是抬起胳膊,落在我肩膀。我的头也落在他的肩膀,他将唇印在我额心。我们彻底挨在了一起,在炎热的盛夏像两头依偎着过冬的动物。

早已干涸的眼眶再度感受到酸涩的湿意,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泪水留在家里,不要去打湿他的t恤。但他还是觉察到了,把下半场的时间都用在无言地吻我。

后来的记忆就和没能看清的电影画面一样模糊。男主角最后成功了吗,好像有,也好像没有。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记得自己拼尽全力笑了,虽然那估计和哭差不多难看地说:“我很高兴你选择回到我身边。”

我就是为此将生命延续至今。

 

8

史蒂夫以个人名义担保了我有限范围内的自由。我顺带要回了我的手机。史蒂夫据说花了大功夫才把它从霍华德手里抠出来。当我开玩笑说是不是出卖了灵魂,他投来难以言喻的目光,总之没有告诉我用了什么方法。

我还是怕像流亡时期一样,有这顿没下顿,于是闲着的时间又去加了一餐。炊事兵的表情像看一头来偷蜂蜜的不知饱足的熊,但还是给了我一份餐点。

糟糕的是,我的嘴已经被现代食品惯坏了。第一顿还是饥不择食,第二顿就感觉难以下咽。我都不知道以前是怎样把这些饲料般的玩意吃下去的。或许也没怎么吃,我还记得那时确实很瘦,史蒂夫抱怨过几次一嘴啃在了骨头上。而每到此刻,我就会咬回去说彼此彼此。

恹恹回去的路上,我顺走了一个金发妞儿桌上的文具。谁让她刚好背对着书桌,忙着唠嗑和罗杰斯队长接过吻的事呢?上班摸鱼,有机可乘。

“喏。”我把铅笔和一同顺来的纸张塞给史蒂夫。他讶异又疑惑地看着我,不知所谓。

“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吗?那就画下来。”我像过去那般揽他肩膀,又觉得这个姿势不对,站远了些。“哦,也许你需要一个帅点的角度参考?”

他难得浮起了笑意,说像刚才那样就行。

铅笔细碎的勾画声磨得人心痒。那声响纠结着,走走顿顿,最终在某一刻滑向悬崖似地骤停,无以为继。

“我看不懂。”他把自己埋进掌心,痛苦的低音在那方逼仄空间里闷响。“你的模样一直在变,每一刻好像都和上一刻不一样。”

我不懂他们的眼中到底看到了怎样千变万化的雪妖,径直掰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那就闭上眼,用你的记忆来比较。”我说,“看看变了哪里。”

起初,他的手是颤抖的,而后变得坚定而稳实,开始细细阅读我的轮廓。枪茧擦得我泛痒,唇角和眼尾都不自觉卷起。他将笑意一同描走,指腹最终落在下巴的浅沟,摩挲有些长了的胡茬:“你留胡子了。”

“没办法,某人也留,每次亲吻都扎我,我得扎回去。”我亲了口泊停唇边的指尖,继续追问,“然后呢?”

“头发也留长了。”

“其实我最近还剪短了。”

“…你是不是胖了一些?”

山姆前阵子的揶揄在脑中同步响起,区别是当时我身旁史蒂夫也没能幸免。他感叹:“哇哦,你俩最近是不是幸福肥了?”

于是我说出跨越时间重叠的回答:“是吧,我最近吃得太好了。”

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似乎很满意我变成路边随处可见的发福小老头。在漫长的停顿里,我反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小子一样紧张起来。我和中士时期相比一定苍老了许多,岁月埋在一条条不遂人愿生长的沟壑之中,将年轻的朝气日渐掩埋。

“…变得多吗?”我小声地问。

“不,你在我心里就应是这样。”他睁开眼,蓝莹莹的眼中盛放着熟悉的笑意。“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你现在的声音。”

他的话语接住了一场坠落。我的心脏神奇地返老还童,年轻到只有十几岁,不争气地像第一次请女孩约会的男孩一样在胸腔里咚咚擂鼓。我试图闭耳不闻那吵闹声响,长长舒了口气,打趣道:“如果才这么几天你就忘了,我可要揍你了。”

他的笑声变得干涩,话音瞬间弱了下去,轻若鸿羽:“它一直在我耳边,从未停息。”

“……即使夜晚也?”我试探性地问。

“即使夜晚也。”

阿尔卑斯的雪仿佛将一切冻住了。我也好,他也好,大概都凝固在了崖上没能牵手的那一刻。苦涩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扩散,硝烟般锈蚀着我的呼吸道。我感到窒息。

我们几乎不谈论这件事,就像很少谈论消失的五年。那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已经在他心上割了两次,交错成一副将他无情悬挂的十字架,每次悲伤回笼,我就拿自己的血肉堵住那扇摇摇欲坠的心门,令那凶猛浪潮不要冲走他,不要淹没他——就像他在我彷徨时做的那样。

我应该替代现在的我,给他一个拥抱吗?这会止息他耳边的残响吗?这会填补他身侧空缺的座椅吗?我不过是多瑙河上诞生的雪妖,是一片詹姆斯没能带去天堂的遗落亡魂。给予他片刻的温存又无情地收回,这来自未来的俯视是多么傲慢。

军事部署的传唤掠走他所剩无几的自由时间,他不得不将双手眷眷撤走,让我等他回来。望着终生追随的宽大背影走入嘈杂的指挥部,我对自己被时间扔在这里的意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9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声音响起的一刻,我的身体已经快过大脑,振金拳头停留在身后人的面门前,仅有几公分。

穿着军装的黑人举手正作投降之姿,眼中并无半点惊惧,仿佛料定我不会伤害他。

“放松,放松。”他温和道,“我只想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我依然警惕着他:“…你是谁?”

“时空变异管理局的一名工作人员,负责监视你们的时间线。我想你一定很困惑,所以我是来和你说明的,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一直礼貌地保持着安全距离,面容看起来有股莫名的熟悉感,这抽走了我最后的警觉。我们都缓缓放下手。我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换个地方。”

待到我们走进四下无人的角落,黝黑的陌生人从若干年后某个科学家捅的大篓子开始解释。

“正常来说,时空穿梭是单向的。”估计是生怕我这个老古董无法理解,他拿出一本空白的小本子,在上面用笔勾画着箭头。“然而,由于那家伙的机器修改了时空的规则,单向穿梭变为了双向交换。我们正在紧急抢修各个时间点上出现的双向时空裂缝。”

“所以,相应的,1944年的我,被换到了2024年?”我搓着下巴的新鲜胡茬,祈祷那个刚刚没了左轮的小伙子不是滚落在下班高峰期的高架上。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当前的时间线并没有急于排斥你。”他在纸上画出一个小圆圈,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圈将其包裹进去,“时间线具有一定的自我修复功能。本来一个不属于现在时间线的人进入这个时间,会像病毒一样被时间线的‘白细胞’攻击,直到被吞噬。”

那个本象征着我的圆圈被涂黑了,他在旁边画了一个新的,用箭头拉进了大圆里。

“现在的情况是,少了一个巴恩斯,又补进一个巴恩斯,鉴于你们是同一个人,时空判定平衡,时间线没有选择直接把你整个人‘修复’了。”

我基本了然地点了点头:“但它选择作出其他的‘修复’方式,对吗?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说我看起来像一只雪妖。”

“你还记得你说的第一句话吗?来到这里以后。”他停下笔,转头看我。

我本想脱口而出,却突然失语——那分明是相当荒谬的一句话。

他注视着我,对答案早已心知肚明一般,将荒唐的事实念了出来:“时间线结合你自定的身份,对你的存在概念进行了‘修复’,效果是扭曲所有人的认知。与你牵涉越深的人,遭受到的扭曲就越严重,因为越是与你关系紧密的人,越有概率认出你的真实身份,拆解你的存在概念。”

——史蒂夫。所以史蒂夫完全无法认出我。他并非真对我如此生疏,只是世界一直在努力将我这个秘密的“错误”掩藏。

“不过你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时间线修复的下一步是同化,你会被标记为当前年代的詹姆斯·巴恩斯,逐渐被消抹不属于现在的记忆,彻底成为这个时间线上的人物。相应的,被交换到八十年后的那个你也是。”

“如此一来,时间线的前后逻辑就出现了巨大的矛盾。”他指了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振金臂,“现在的你拥有这只手,未来的你却没有,你懂吧?这说不通。整条时间线可能会因为存在无法捋顺的内在矛盾而崩毁。”

“——就像病毒绕过了免疫系统,在本人意识到之前遍布全身,令人不治而亡。”

黑人严肃的表情不像是在谈论儿戏。世界毁灭的事又一次沉重地压在我心头,我不得不给自己开个天窗透口气。

“你说这些,就好像时间线是一个不太聪明的神。”

“老兄,有趣的是,我们的老大确实是一个神。”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自来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这么说,这属于时空规则的bug,他为了修补这些漏洞已经尽心尽力了。”

“行吧。你们既然能来这里,就意味着有办法把我们换回去吧?”

“是的。这其实才是我来找你的最终目的。”他拿出一片机样老式的神秘方块,在上面点来点去,橙色的时光隧道霎时出现在跟前。“走吧,坐标应该精准定位到你家了,这方面我们是专业的。”

“等下。”我拉住了他,心中五味杂陈。说实话我确实巴不得下一秒就飞回家,回到史蒂夫的怀抱。但此刻不打招呼的消失,现在的史蒂夫会作何感想呢?想到他平静地怀疑自己发了疯的心碎表情,我语气柔软地请求道:“能不能再稍微…晚一些?”

他维持了数分的费解神色,还是应了下来——贴心地没有问我具体的缘由。

“好吧,最迟到明天早上,也就是12月24日的凌晨五点,通道的位置我一会儿给你,比较偏僻,毕竟我们要尽量避免除了你以外的东西进出,时变局也没那么多人手。”他继续在那个小方块上敲敲打打,似乎在发送什么讯息,“来解决这号事件的机会还是我特意争取的,只为了能实地看一眼我光荣的曾曾曾祖父。”

我对那张脸的既视感终于有了答案:“……你是琼斯的后代?”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琼斯习惯的那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赶在他离开之前,我逮着可能是最后的机会,道出了目前的忐忑。

“我想知道,呃,就是,我或许,好吧,应该说确确实实改变了一些历史,比如一枪崩了谁的头,说了一些他们、现在的他们本不该知道的事之类的。”我努力在他逐渐变得一言难尽的表情中捋直舌头,“这会影响什么吗?”

“一般来说,会的。”他露出邻居太太形容家犬如何制造一地狼藉时那般头疼的神色,“等你走后,我们会抓紧修正可能造成时空逻辑错误的部分。好在这部分并不多,我们查询记录后发现,这段历史自始至终从未经历过裁剪——也就是说,你的到来,依然构成过历史必经的一部分。当然,不是鼓励你可以继续篡改的意思。”

“那如果我拒不配合呢?”我问,“未来会怎么样?”

他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严肃地盯着我,可能生怕我立刻变成一条拆家的狗,又从我松垮的肩膀决定相信我只是好奇。

“我不知道,我只见到了这段错误被修复成功的未来。”他耸了耸肩,“或许有人见过,但之前的当局者是园丁派,不必要的时间线都会被——”,黝黑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个修枝剪叶的动作,“换句话说,就是消灭。”

原来未来在这些人眼中确实是能一笔勾销的东西。望着他习以为常的表情,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10

其实我并非对摔下火车后全无记忆。

左手空虚得疼,沿着断骨蔓延到脊椎,牵连全身的神经都在无声嘶吼。像灵魂硬是撕裂一片,虚虚漂泊风中,而留在地上的肉体却一直不肯放走那根无济于事的风筝线。

我在彻骨寒意中反复晕厥,又被痛觉吊着根蛛丝般的意识。大脑模模糊糊地造着梦,安抚不断哀鸣的躯壳。

我一直以为那是梦。不然我怎会躺进温暖绵软的海洋。疼痛一度缓解,我得以长长睡去。酣梦中,浪花间或亲吻我的右手背,热烫的水珠打在肌肤上,又被暖意烘烤干涸。

直到如今我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梦。而落在手上的水滴,应该是史蒂夫的眼泪。

 

11

“你去哪了?”

我们在一个拐角差点撞在一起。他拉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像担心它随时又会从指尖溜走。我干脆张开臂弯,补上迟来的相拥,好让他亲身确认切实存在的体温。

埋没在他的怀抱里,胸膛近得能听见他惶然挣扎的心跳逐渐随着他舒展的眉首缓和下来。我的心也安稳着陆在此。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以为我又出现了幻觉…”

“放心吧,我还是现实。”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现在的话。”

“什么意思?”他愣了一下。从那开始哽咽的声线,我觉得他并非无法理解语义。

“他们找到我了,明天我就会回到原先的时间点上。”

“他们?”

“时间的管理者。”

他似懂非懂,抵着我的肩膀微微点了点头,安静得像睡着了。许久,他才低沉地吐出一句近乎于恳求的飘忽话语。

“能不能…不要走。”

我们坠入彼此对答案都心知肚明的沉默。我得承认对这个时代的遗憾和留恋依然存在,甚至一辈子都不会消解。但我相信自己没有做错选择,纵使这残忍地将他埋葬在北冰洋的冰层——那颗心脏依然会为大地上千千万需要自由的人们而顽强搏动,所以我要做的是把“白雪公主”推上能够一觉睡到未来的故事线,推上我们重逢的必然。

在他作为史蒂夫·罗杰斯回到我身边前,美国队长不得不再借给世界一阵子。

那确实是,有够漫长的一阵子。

“放松点,大兵。你这样热,我会融化的。”定下心神,我试图暖化我们之间逐渐凝结的寒意,抬手摸上他后脑勺倔强竖起的发茬,向下摸索到脖颈凹陷的二寸方地,揉捏着。以前只要这样按摩,他便能稍许放松下来。

但这次没有。他仅是再度收紧了臂围,哑然。

好吧,倔强的家伙。这人竟然完全没有被我先前的玩笑感染,让我感觉很失败。叹息又想从嘴边溜走,我及时收住,嘴唇轻轻擦过他的鬓角。那里残留着硝烟令人眼酸的余涩,和我还穿着军装时,每次两鬓相磨闻到的一样。

“我不能留在这里,史蒂薇。”我用尽可能轻柔的语气安抚道,“你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他的肩膀落了下来,沉重地压在我身上。空气里静得连呼吸声也消失了,我甚至怀疑他要把自己憋死。我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背,好确认那里是否还有生命的起伏。

“好好活着,好吗?”

我多希望此刻不是说出这么干瘪的劝教。我明明能说别放任子弹瞄准年轻的心脏,别驾驶飞机坠毁在寂凉的冰海,别过早地成为一块光荣的碑石。

我还能说,不要追逐中士虚渺的残影,不要成为“我”衣冠冢的棺椁。

然而我无法将未来昭然揭之。我每在过去多抹消一笔,未来的史蒂夫就可能远我一分。

我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我会在未来等你。”

他终于愿意放开我。天啊,对我来说也久违了的空气。我长吁一口气,冲他歪了歪头:“回答呢?”

他扯了扯嘴角,径直绕开了我的问题。

“三天前。”

列车行动,不妙的开头。我在意念中伸出手,准备好把哪个陷入愧疚泥沼的倒霉蛋拉出来。

“你说要找间像样的旅舍,一起过平安夜。”

“我们约好的。”

手无措地顿在半空。原来是为这事,我尴尬地噎住了几秒钟。不能否认当年说出这个提议时,我确实别有深意。营地的环境太差,我想回忆的背景不能总在泥土窝、野树林,或者有人“不经意”路过的帐篷里。

但这个约定不应该以机巧错位的方式实现。

“抱歉,我不能答应你。”我说,“况且我留不到那时候了。”

他眼中所有的光都暗了下去,偏开失落的头颅不再看我。我连忙找补:“不过,今晚一起睡个觉还是可以的。”

——我可以待到黎明再走。我说着,讨好地眨眨眼。

那抹我深爱的蓝转回应有的颜色,瞳中浮动的波光灿若星海。

 

12

刚认识史蒂夫的那几年,他每年冬天都要生病。

莎拉阿姨关上门前,充满歉意地表示她不得不去上班了,但她会带一块商业街的黑森林蛋糕回来,作为帮忙照看史蒂夫的谢礼。我知道那对于他们家来说是有些奢侈的东西,谢绝了她的好意,说还是留到小豆芽好起来再一起吃吧。

送走那道消失在寒雾里的背影,我搬把凳子坐到床头。小豆芽冻得在被窝里抖,我看不过去,猫上床把棉被卷成一团抱进怀里。

史蒂夫倒是不打颤了。他艰难地眨眨眼,迷迷糊糊地说:“我会不会是被卡里克·维尔诅咒了。”

“卡里……什么玩意儿?”我瞪大了眼睛,差点咬着舌头。

“卡里克·维尔。”他重复了一遍,“书上说她会让中招的人浑身冰冷,直至冻死。”

“原来是说雪妖啊。你说的和我知道的版本不一样。”

“还有什么版本?”

“嗯哼。”我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本来这个版本我只说给瑞贝卡听说的,这下让你小子赚到了。”

闻言,他眉间两条金色毛虫缠到一起,翻个身不想理我了。

“诶!我要说、你听我说!”我埋到他发烫的颈间,像强硬的推销员似的,把“试用品”塞进他耳朵。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孩迷路在了森林。

他蹲在一颗松树下抽泣。因为大人们曾警告他,卡里克·维尔掌管着冬日的森林,会把进入其领地的人类抓回去,制成过冬的储粮。

孩子担忧着自己消失在森林的小狗,如若不是为了追它,他也不敢踏入森林。这下不仅狗跟丢了,他把自己也弄丢了。

‘你为什么而哭?’

一道男女莫辨的声线响起,孩子抬头,不知何时身边已站了个全身雪白的大家伙。他吓得蜷缩起来,想必这就是卡里克·维尔。

‘求您…不要吃我……’他害怕地小声祈求着,‘我的狗丢了,我只是想来找它。’

‘我带你找它。’雪白的大个子说话时,浑身冰晶像鸟羽一样抖动,‘只要你答应我,别告诉那些人是我帮了你。’

孩子点了点头,跟在卡里克·维尔的身后。卡里克·维尔很是健谈,一路上问了他许多关于人类的问题,似乎祂已多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不知外界早已翻天覆地的变化。聊东聊西期间,孩子渐渐不再警惕,敞开话匣与祂分享起来。

他们在一个雪洞里找到瑟瑟发抖的小狗,卡里克·维尔把他们送到了森林出口,向他告别,并表示很高兴能认识一个新朋友。”

“真的假的?”他忍不住打断了我,“为什么你说的和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祂听起来太过温柔。”

“你信我还是信书?写书的人见过卡里克·维尔吗?如果祂真的那么可怕,怎么会放见过传说的人离开?”

他被我理直气壮的样子唬懵了,傻楞楞地请我继续。

那当然是假的。我既没有和瑞贝卡讲过这个故事,也没有听过卡里克·维尔的传说。故事完全是我现场捏造的,我已经不记得当年出于什么心态编了这个蹩脚的童话。记忆断片在这里,最后的印象是史蒂夫的床有阳光的味道,我不知道是来源于莎拉阿姨刚换过的冬被,还是怀里如太阳般热的那个人。

我甚至没有讲完故事便睡着了。史蒂夫不知何时也睡着了。我们在近夜的黄昏一同被莎拉阿姨叫醒,蒙了身大汗。

万幸的是,史蒂夫烧退了。小小的蛋糕进了三个人的肚子,当作再平凡不过的每天里小小的庆祝。

大脑总是很奇妙,这段记忆直到此刻才完全清晰地浮现出来。巧克力的甘苦随它们翻覆在舌尖,仿佛年轻的詹姆斯在责怪我为何一直拒绝史蒂夫微不足道的请求。我将他嚼碎了咽回肚子里,他就在我的腹腔里继续顽强地控诉。我说史蒂夫长大了,他不再感冒,能吃下很多很多的蛋糕,我得把这口留给他吃。

像巧克力一样早已融化稀碎的詹姆斯终于安静。

他说原谅我了。

 

13

两个大男人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着实拥挤。我尽可能和他挨着,抱着裹了个人的被子团,即使手臂已经无法像幼时那样把高高隆起的柔软夹心卷完全拢住。

他无奈地说:“巴基,我没生病。”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这样做。谅解一下,人老了不是在忆往昔就是在回首往昔的路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个房间睡的时候吗?”

“当然。”那对蓝莹莹的光变窄了一点,他或许在笑,我猜。“半夜你说很冷,硬要钻我的被窝,我让你躺进来,结果你睡熟了一脚把我蹬下床去,我还是冻醒的。”

想象着他一脸迷蒙,光溜溜爬回床上的样子,我顿时也没憋住爬上嘴角的笑意。“嘿!我为此道过歉了,man。现在我睡觉可规整多了。”——托在九头蛇当惯了猫头鹰的福。幸亏我还记得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上次和他开这个玩笑,我们之间直接冷场了很久。“所以后来我都是让你睡里边。”

“都怪这个床太窄了。”我又说。

“是啊。”他应着。“其他人回城都是迫不及待地钻进风月场所,就我们两个怪胎,喝完酒就回房了。”

“省下来的钱竟然都不肯给我们换个大点的床。”

“大概是以为我们回房间就真的是纯聊天吧。”

我在黑暗中藏起窃笑。其实好多人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未曾点破。但我忍住了告诉他的冲动,这份惊喜应该属于若干年后某个更加平和的夜晚。而他偶尔露出一块迟钝的空白也显得单纯到可爱。我将这个话题就此掩埋,拍了拍蓬软的被褥:“在我走之前,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的吗?”

“你不是说过,那些不能说吗?”

“不影响未来时间线的都可以说,”我心虚地挠了下鼻头,“大概。”

“比如?”他挑起了兴趣,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同样挑动的眉毛。

我挤牙膏似的憋出几个字:“……谁先告白之类的?”

“我猜是我。”

“不对。”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我。

“没有人告白,而是你直接说,我们去结婚吧。登记的时候,我说:‘这顺序不对吧,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你当时一脸震惊地说:‘啊?难道不是从上个世纪就在谈了吗?’”

“……天啊,蠢得像我们能干出来的事。”他不可思议地喃喃着,“等下次见到你,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说出口的。”

我垂下眼睑,不敢告诉他等重逢的时候我们已经没这等闲工夫了,便安慰道:“不说也没关系。”——我一直都知道。

夜深渐寒,屋内的炉炭偶尔发出一声脆生的霹雳,烤得我都有些昏昏欲睡。我强撑着打起精神,轻轻喊他。

身侧飘来句模糊的鼻音。我问他想不想听雪妖故事的结尾,他清醒了些,道:“那是你编的,对不对?”

我准备好的台词又硬吞了回去:“你非得这时候拆我台吗?”

坏心眼的被子妖精在黑灯瞎火里耸动,气得我锤了棉花一下,软软的。

“你说,我在听的。”他声线轻颤,显然在强忍着笑意,“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相信。”

我再度埋进阳光味道的空隙,凑在他耳边,同儿时那般捏起说书的声线。

“孩子站在雪地里,回望着林木之间的卡里克·维尔,问祂愿不愿意一起走。他想带祂去看春天开满鲜花的山坡,去逛商品琳琅满目的集市,在城镇广场共同欣赏新年的演出和盛大的游行。

‘可我不能离开这里。’卡里克·维尔的语气遗憾又苦涩。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上一个卡里克·维尔是这样告诫我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孩子又跑回树林,牵起卡里克·维尔的手,拉着祂走出了森林。

阳光从小孩兴奋的脸庞过渡到卡里克·维尔层层叠叠的皮毛,使得那遍布全身的冰晶融化了,像鸟羽般散落,蒸发在空气里。

孩子惊讶地发现,原来厚重的白色外壳下,卡里克·维尔只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童而已。”

这绝对是我讲过的最成功的睡前故事。

我轻唤他的小名,再度确认他的意识是否还倔强地绷在那里。这次回应我的是接近呓语的轻哼,虚渺得如窗外的落雪。

愿你有个好梦。*我凑近他,落下无声的念祝,最后一次亲吻那干燥温暖的侧脸。

 

14

神啊,我诚心诚意地忏悔。

阿尔卑斯山的前夜,我找兄弟们借一壶酒暖身。他们一个个抖着空瓶,表示爱莫能助。最后问到琼斯时,他慷慨解囊了仅剩的半罐存货。我说下次一定补给他,他说你这有借无还的惯犯最好是记得。

从此没有了下次。

我不是故意没还,而是根本没有偿还的机会。不知老琼斯是否临终前还在念叨这事,从此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传到曾曾曾孙子的时候故事的版本就变成巴恩斯欠了曾曾曾爷爷几十年酒钱,于是他的曾曾曾孙子选择在悬崖边上给我打开回家的“任意门”。

官报私仇的家伙。我在抱怨的时候双腿绝没有打拐——我早就不恐高了。

陡崖将大地一分为二,一侧是苍白的雪原,一侧是墨黑的森林,无论向何处望去,都有如一片纯色的坟冢。浅浅车辙逐渐被积雪掩埋,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和这个年代作最后的告别。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史蒂夫甚至把他的爱马借给了我,满足了我上世纪的遗愿之一——尽管这匹机械战马有着同它主人一样的犟脾气,实在难骑得要命。

他或许会来找它。正如他或许会来找我。

但我希望他别来。至少现在别来。

他不应该驻足在过去。

确实,我们将会在极夜中跋涉过漫长冬季,那近乎一场无尽的磋磨。但待到他身上的坚冰四分五裂,我肩头的寒霜融化成水,我们于桥下彼此相望,和航母共同坠入春雪消融的河川,二人三足地走上瓦坎达的草原,在羊群里拥有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我们会相偎着度过一个又一个不再遗憾的圣诞节。

所以他绝不能停留在这个过去。

……史蒂夫。

你一定得来赴约。

因为你构成了我一半的未来。

风依旧在割我的面庞,如我到来的那一天。奇妙的是,一旦知道这阵风将把我送回21世纪的家,便也不再刮骨般寒凉。摩托在坡底撞上积雪覆盖的岩石,倒立翻飞,以和八十年后一样的方式。我放开了把手,跃入未来已知的漩涡。

 

15

我摔在了床上,和阳光味道的被单亲密接触了几秒。

谁家好人把传送门开在天花板?这个什么时变局做事也太不靠谱了。

我手脚并用地把自己支起来,打量起四周熟悉的装潢,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这里是我的家,我和史蒂夫的家——我确实回到了属于我的未来。

门把拧动两声,史蒂夫正好拿着纱布和碘酒进来。我们茫然地四目相对一瞬,他立刻抛下所有东西冲过来抱住了我。

安心的笑声滚动在喉腔,我想起八十年前的旧话:“你抱这么紧,等会儿我怕是会融化。”

耳边传来他哽塞的声音:“你不愿意吗,维尔先生?”

我的手也攀上他的温暖的背,把整个人埋进这面坚实又安心的盾。“怎么会?我很愿意。”

氛围正好,接下来率先融化的应该是我们的衣服。他的手一路下滑停顿在我腰侧,突然狡黠地抬眼:“所以呢,你们做了吗?”

我当即气得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混蛋!你明明记得的,为什么要问我!”

“我想听你说。”他贴过来,叼啄喉结的浅弧,慢慢转变为噬咬。

酥痒蔓延开来,我不由眯起眼,轻哼着,摩挲他的后颈。“嗯…没有,你满意了?”

袭来的湿吻代替了他的回答,两个人的体重倾倒在令我怀念的柔软床榻。布鲁克林的秋夜比欧洲的深冬更加温暖,足够使两只入春的雪妖躲进隐蔽穴洞,悄悄融解到一处。

END?

 

靴子在雪地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又被凛凛寒风夹带而去。

男人驻足在坡底,身后是接连的呼唤。

“队长,队长!回去咯!”

阴冬难得一见的阳光钻出深厚云层,慢慢扫过地上卡在积雪里的摩托,顺着男人的脚尖节节攀升,照耀胸口的星纹,直至吞没金色的发梢。

“我就来了。”他提高音量将回答抛了回去,尾音同样在雪原上飘荡。

“怎么了?”远处三三两两的疑惑拥簇到一块儿,合成一声惊呼,“那不是你失踪的摩托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史蒂夫·罗杰斯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丢了魂。“总感觉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一滴泪珠从眼睑跃下,浅浅勾勒出他雕塑般的侧脸,很快毅然坠向冰雪,砸出个小小的白坑来。

“就好像……”

“记忆里有一个洞。”

END

Notes:

拱了这么多废话其实只是在写一个meme:
队:你为什么不和我约会
冬:我已经结婚了
队:可我是你老公
冬:那也不行

起初就是小头想看队冬组合的醋才包了饺子,设定什么的没认真想过,bug很多总之我先磕一个。此处引用一句DPW的台词表达我最初的理念和动机:“他的过去造就了今天的他,没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家产如何打破命运不是我想在这文里解决的议题,如果是抱着想看这个点进来的那我给您再磕一个。以及或许有人看出来,是的,有一些《穿越时空的少女》neta,感兴趣也可以看看这部电影。

*①摘自百科:Cailleach Bheara(中文名"雪精灵"),是凯尔特神话体系中的传统形象,传说中被列为英国四大妖精之一。传说中,Cailleach Bheara以苍白面容与瘦削躯体显现,手持具有致人冻死能力的手杖。其力量随季节变化,冬季达到顶峰,春季来临后逐渐衰退直至隐匿。

*②约翰逊:约翰逊M1941型自动步枪,詹狙击用的。

*③盾冬看的电影是2023年上映的《闪电侠》,超英看超英电影,漫威角色看dc,嘻嘻。

*④原本想写冬说晚安我永远爱你,后来结合一下漫画盾在冰棍期间一直梦到老婆的情节改成了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