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甫一踏进遗迹门后的通道,法洛斯就浑身不对劲起来。
迎面瘀滞、黏腻、陈腐的以太,活像撞进上了年纪的卡部斯体内,行动时却又有着环境以太浓度骤降导致的落空感,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混杂在一起,实在古怪且难熬。通道两侧是埋没在树根中的古旧砖壁,深入途中除了大型菌类明显增多,粗略看不出有什么彰显无限城特色的地方。法洛斯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并肩而行的人偶,无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不太舒服?」
人偶微微侧目,似乎并不清楚环境异状,看来容器的感知不够敏锐,但他左右望了望,抬手贴近——法洛斯立刻感觉身周的以太缓缓流动起来,瘀滞感随之减轻——掌心轻轻贴到他肩上,一股微弱的以太流送来好友的意念:「暂时先这样,适应一下,贸然操作陌生的环境可不明智。」
他原本只想问问好友感受如何,并非对现状束手无策,反倒是这突如其来的体贴出乎意料,看来哈迪斯现在心情很好。法洛斯想打趣他两句,伸手又被对方躲开,正想靠过去强行施为时,走在前侧方的瑟托托忽然出声:“起风了?”
哪有风?
难道是将以太的流动误认为起风,法洛斯正犹豫要不要解释,面前的拐角处突然飘进几缕白絮,他伸手捏住,尚未用力,那白絮立刻在指间溃散——竟是某种菌丝和孢子的混合物,遗留部分附着在指腹上,又是另一种黏连触感。
越过拐角,前方亮度陡然攀升,显然是到了正式的城门,门侧壁上附着的巨型团状真菌和足有二三人高的蛛网拦住去路,密网般的菌丝肆意扩散,厚厚覆盖着脚下的碎砖和残瓦。这里到底有多久无人踏入?菌丝一路蔓延,几乎铺遍整片遗迹——无论是屹立的墙垣和久禁的大门,还是侧近低洼处的塌圮房屋和腐烂树干,穷尽目力所能见到的一切,无不被肆意生长的各色各态真菌及菌丝包裹,地面茫茫如同灰白色的积雪:那空中悠悠漂浮的大量“雪片”,正是方才落在他手中的真菌孢子。
大概是受环境以太的影响,整座遗迹弥漫着浓浓雾霭,站在入口处的高台向下方远眺,可见度不过数十星码,建筑残骸的轮廓都隐没在整片的灰白中;抬头也望不见天空,太阳成了模糊的亮斑悬于头顶。有细微气流从残桩的裂隙中吹进,漫天的菌丝随之浮动飞舞,有不少吹落在瑟托托带有粘液的皮肤上,很快便累积了薄薄一层,法洛斯想帮她擦去,她拒绝了。
“正好可以重温一下长头发的感觉。”她说。
短而脆弱的菌丝可比头发要差远了,但能看出她心情不错,解开心结后甚至有了开玩笑的余裕,早晨临水时还感叹皮肤绿得比平时状态更好。他抓了些较长的菌丝想询问瑟托托意见,靠近后突然发现黏附在皮肤上的不止有菌丝,还混有些许极细碎、亮闪闪的鳞粉,像是来自蝴蝶或是蛾类的翅膀,但是数量很少,以至于凑近了才看得见。
雾里也许正是夹杂着这些能折射光线的鳞粉,才使得由四周向中央逐步下沉的建筑群如此昏暗难辨。像是要回应他的揣测般,身旁突然响起了极细微的振翅声,似在近处,但周围空无一物。法洛斯抽出剑,朝着看不真切的声源方向掷去——振翅声陡然加大,慌张四散,翅膀掀起的气流短暂冲散了一小块迷雾。隐形的掩护被打乱,露出一只腹部肥硕的魔蛾,被剑钉在遗迹石墙上,几条腿还在垂死挣扎。
“所以你的剑才坏得这么快。”人偶评价道。
“再造……再买就是了。”法洛斯走过去补上最后一刀,将剑从墙上拔下来。“看来这里确实没有表面看着那么平静,还是小心一点。”
不知是地脉枯竭或洪灾冲刷导致地层沉降,还是无限城的街市本就如此规划,前往中心区的路上,地平面缓坡式逐步下降,斜瓦的屋檐和平房民居潮汐般层层退却,大大小小附着真菌或横面断裂的石塔如礁石般伫立在雾海上。从连通平台的桥面向下望,除了涌动的浓雾,什么都看不见。
前方桥梁已断,无路可去了。法洛斯将脚边蛛蝎的残肢踹下桥,硬质甲壳剐蹭石沿发出沙哑的噪音,没入浓雾许久都没有落地的动静传回。他望了一眼身后方的人偶,干脆凑过去站到对方身边:“能看见吗,这雾里面有没有可用的通道?”
好友低头凝视着雾的深处,半晌后才回答他:“可真是多亏了这里的停滞环境,冥界层面的能见度比物质界还低,我只看到几条貌似结构还算完好的通道……距离有点远,想回头绕路也不现实。”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瑟托托,“如果你没有带她进来,行动会自由得多。”
“这是她的目的地,就算没有我们帮忙,她终有一天也会来到这里。”法洛斯与他并肩站着,用足尖拨了拨断沿处垂挂的菌丝网,灰白的菌丝轻若无物,只不过轻轻拨弄,触碰的震荡却沿着幔布般的宽幅菌网一路荡开,晃悠悠地传递到另一端。“那把这些菌网加固一下?不过半空中遇袭的话,三个人聚集在一起,我可能会施展不开。要不我过去探路,你和瑟托托留在附近搜索,如果快到傍晚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带她出去。”
“就这么点地方,顶多给你一星时。”人偶抱着胳膊讨价还价,“我可不打算把公休都拿来陪小孩子玩耍。”
“那你想用来干什么?”
人偶又不说话了,法洛斯还想多逗逗他,但碍于还有无关人员在场,对方就算憋到炸毛,也断然不会给出法洛斯想要的有趣反应。接下来该跟瑟托托交代一下,冬贝利小姑娘正面对着废墟摆弄那些破碎的陶片,不知何时那微弱得不足以称之为风的气流停了,空中的菌丝悠扬落下,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裹出厚厚一层,乍眼看上去整个人颜色都浅了一号。他正欲开口呼唤,瑟托托却先一步抬起了头,顶着那双黄色凸出的眼珠四处张望:“谁?——”
“怎么了?——”
出声的同时,一道模糊的虚影从他们之间、街道上弥漫的薄雾中快速走出:红色绣边白长袍,头戴兜帽,高举着木质长杖,与元灵法师相仿又有细微不同。人影沿着遗迹的街道前行,冲着法洛斯这边走来,笔直地穿身而过,踏上断桥后雾海上的虚空,迈出几步后又消失了。
……显然是一道幻象,结合其特征和环境分析,不难判断出它投影的正是昔日无限城中的白魔法师。不过幻象和其他自发性小型魔法现象一样,其发生离不开以太流转,而这中心城区以太凝滞如死水凝冰,连风都吹不起波澜,这幻影又是从何而来?
人偶皱眉凝视着幻影消失的半空,视线沿着他人无缘窥见的引线慢慢滑向雾海的中央,显然他有所收获,却举棋不定,直到法洛斯领回瑟托托才给出大致结论:“一点点……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缕活性以太,可惜雾瘴太浓,我无法确认它的去向,但出现在这种环境里显然不符自然规律,雾下方恐怕不太平静。”
“我总觉得幻影肯定还会再出现,干脆深入仔细看看?”
“——幻影?你们看到了幻影?”从刚才幻影现身便一直保持安静的瑟托托突然开口,冬贝利小姐抬起头,看向他们两人。“我只听见有很多人在说话。”
脚下的丝网柔软却稳固,肉眼不可见的以太穿梭连缀,支撑起这道看上去极不可靠的桥梁。道路下行,雾气愈发浓重,法洛斯回头看去,才走开大约二十步的距离,后方人偶和瑟托托就只剩下了朦胧的剪影。
“试过了,没问题,你们都过来吧。”为了确认强度足够承受三个人活动,法洛斯还故意做了些测试动作,看得断桥岸上的瑟托托心惊肉跳,踏上菌桥也不忘感叹:“你胆子可真大。”
“就算他掉下去,也有的是办法爬上来。”人偶走在最后面,一副见怪不怪的态度。
“凯尔先生居然这么厉害!”瑟托托认真打量着脚下,“从这里掉下去就只能飞上来了吧?”
“飞行也……”
可不能再讲下去了,法洛斯出声打断对话:“你那边听得到说话声吗?”
“没有了。”可能是躯体的畸变累及视力,又或许是潜藏于遗迹深处的某种存在故意呈现给每个人不同的讯息。方才那一幕,瑟托托本就不清晰的视野里并无任何影像出现,她只听见模糊难辨的交谈声,与幻影动作同步般逐渐远去,最后骤然中断、回归寂静。
瑟托托一直低着头,像是被并不存在的美景吸引般动作放得很慢,末了又追问道:“你确定只要深入遗迹,那些幻象幻听就会再次出现吗?”
如果是从前……但今时绝非往日,法洛斯差点顺嘴说“是”,好在及时住了口,正色回答:“只是一点猜测,没法百分百确定。”
“这里的环境不可能满足自然产生幻象的条件,出于安全考虑,最好先调查清楚幻象的来源。”人偶顺便补充。
“你们说的对。”步子幅度太小,冬贝利小姐毫无悬念地落到了后面,不知为何,从背后听来她出声不太稳。“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很高?”
“还好,并不是特别高?”如果没有瑟托托在场,法洛斯大概会跳下深渊,他很好奇浓雾之下的情况——遗迹中央保留着极少数轮廓大致完整的石塔,其塔尖并未比其余建筑残骸高出多少。顶上包围遗迹的横断巨树自不用提,就连外围建筑群平均下来也凌驾于这些石塔之上。中心城区的现状或许不该全部怪罪到地脉失衡头上,法洛斯遐想着,无限城的建造者是否有些特别的打算,刻意将他们的城市蔓延进地平之下……好将他们想重视、想隐瞒、想埋葬的一切都安放在深渊之中。
后侧方的人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示意回头看——他们步速较快,片刻便走过菌桥大半长度、已然踏到另一端的半截残塔跟前,而瑟托托却停在了菌网中央。
“怎么了?”雾海之上风平浪静,周围也没有魔物活动的动静,她却像是遭遇了什么危险,整个蹲伏在桥面一动不动。
“没、没什么……”见他们两人回望,瑟托托慢慢直起身——与此同时,从她头顶附近、原本应有路面的高度,忽然浮现数道幻影:几名长袍法师双手举着花卉与树枝,列队朝着他们站立处、朝着遗迹的中心走来,整齐划一的样子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无声的幻象穿过法洛斯与人偶,走进他们身后残损的白塔,他紧跟上去,但幻影留存的时间仍旧短暂,甫一踏上衔接在残塔另一侧的残存石桥,那些肃穆的人影宛如掉进了时空间的狭缝,一眨眼就都不见了。
“我听见声音了!”隔着石塔都能听见瑟托托的大喊,不知何时她及时追上了脚步,正站在人偶脚边用嘶哑的嗓子努力解释她听到了什么:“他们在念祷词,颂赞战亡英魂,还有祈祷净化罪孽,应该是在举办战争后的悼念仪式。”
人偶不置可否,瞥向法洛斯,示意他说点什么。
“像这种幻象,多半受残留的环境以太影响,重现的都是过去在这里发生的事件。”法洛斯指着方才幻影们踏过的虚空。“这里原本有路,而后腐败菌丝沿着路桥生长蔓延,后来建筑倒塌,就只剩下菌网悬空挂在两端的遗迹上。”
“那我们现在是正沿着他们曾经的路线前进吗?”瑟托托也回头望向菌丝织就的桥面,忽然她身体一震,随即看向地面,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我怎么在塔上?!是我自己走过来的吗?我好像没有……”
“趁你分神看那些幻象的时候,我用了一点魔法。”在法洛斯看过来之前,人偶主动解释。“看你好像很怕这些菌丝网。”
“居然会这么厉害的魔法?!我也想学,能教给我吗?”瑟托托的音量不减反增,她猛地转向人偶,从那张肿胀得摆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都能看出明晃晃的憧憬。但很快她又清醒了,低下头去:“不对,我已经用不了魔法了。”
无法使用魔法,这对术士而言恐怕痛苦更甚于失去双臂。虽然未曾切身体会,但他们确实经历过被切断‘纽带’、困宥于有限的以太而无法随心所欲创造和编织的时期,法洛斯偷偷窥视人偶,对方神色如常,瑟托托的话好像完全没有唤起他的共鸣。
不过他说:“一点点,你还有一点点以太可供调动,等有空可以与你介绍几个你能用的魔法。”
“真的吗!!!”瑟托托激动得展开双臂差点抱上他的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当前的状态,原地僵持两秒后干脆抱住了自己。“太好了!我真没想过还能有重新使用魔法的一天,无论什么魔法都可以!谢谢你,安布罗斯先生!!!”
她又转向法洛斯:“也谢谢你,凯尔先生!”
“这事上我可没有出力。”
“没有吗?是谁整天做梦靠一丁点魔力就想办大事,整天缠着别人要超高以太利用率的魔法。”
法洛斯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连嘴唇都上下拧缠起来,干脆转身就走:“好了,该赶路了,后面肯定还有幻象在等着我们。”
无用,这刻意的打断肯定无用,他心知肚明。不过这也不坏,因为转身之后,苍老却轻快的笑声,像泡泡一样从背后悠悠飘过来。
再往深处去,抱着花匆忙跑过他们身侧的孩童身影成了第三轮幻象的起点,仪式的队伍更加壮大,除了服饰各异的魔法师外,队伍末尾还有石像般材质的有翼白狮缓缓随行,法洛斯往外一瞥,还看见两只背负羽翼、手持长剑的类人形悬停于桥外空中。街道两旁浮现居民们踮脚张望或侧耳交谈的身影,也有在人群中追随着队伍步调、一脸跃跃欲试的青年,瑟托托听到的声音因此越发冗杂,她认真听了好一阵,才整理出大致有用的信息:“潜伏在玛哈的探子回报,前不久玛哈用大量俘虏试图召唤魔王级妖异的计划最终失败,为了控制场面还损失了不少高层在内的高位黑魔法师。另外,无限城内最近有最新型的高级‘守护者’大量投产,他们想趁机出兵,一举消灭玛哈势力。”
“那现在举行的仪式是?”
“是告慰战死英雄和即将出征的誓军仪式,仪式结束之后,军队就要出发了。”瑟托托望着虚空,她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那些与她并肩前进的幻影。
“给我们看这些有什么意义?”人偶走在法洛斯旁边,“难道你父亲是这时来到无限城的?”
“我不知道,我生病前没听说过玛哈召唤魔王级妖异、无限城全力出兵的消息,这些应该都是我患病之后的事了。”
“就算被‘瘟疫’弄得元气大伤,尼姆也没有因此灭国,距第六灵灾的发生还有不短时间,瑟托托没有印象不能代表她父亲就是这时进入的无限城,说不定我们看的是之后又之后的场景。”法洛斯说。“这里到处都是明灵蛾,灵蛾类的鳞粉常常是幻象魔法的主要媒介,这里幻象频发肯定事出有因,可能反而跟幻象的内容没有直接关系。”
“但的确有东西在编织幻象,意图吸引我们一再深入。”人偶发表评价:“无聊。”
幻影又悄然消失了,他们——或者说是法洛斯一个人,顺着残留建筑和沿路菌网、乃至于浮空的巨大蕈伞一路下行,那些浓厚得根本望不穿的雾霭慢慢贴近眼前,法洛斯站在桥边,忽然回头道:“你为什么也要跟着她一起行动,只把她传送过去不就好了?”
人偶和瑟托托站在他身后,短距离传送术的立体魔法阵已经出现,它连接着桥另一端的遗迹平台,等到法洛斯穿过桥面,那两人便会优哉游哉跟上来,连走路的功夫都省了。人偶甚至懒得正眼看他:“我不跟着,出错了怎么办?”
“我才不信你会出错。”法洛斯边说边靠过去,趁他们没注意一步踏进去,实体的雾气遮蔽眼目,转瞬便到了下一处空地——
他出现在远处一所倾斜欲塌的孤立平台上。
“你看,这不就出错了吗?”人偶抬高声音冲着他道。
“出错不要紧,重要的是知错能改,大家都已经这个年纪了,谁不会出点错……你快把我弄回去。”
对面的好友无动于衷,甚至摆出要看好戏的架势,法洛斯只得环顾四周,自己设法返回,在他某次无意的转头间,第四轮幻象悄然而至——
原本残破的砖石地基倏忽变得规整洁净,抬头便见到背后歪斜欲塌的白塔回归笔直,凭空出现的日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沿着周身圈出境界分明的阴影。法洛斯惊讶地发现面前断裂的桥梁不知何时恢复了原貌、连接着对岸的小型庭院,旁边还有驻足在花池边的居民身影,不仅是这一座,转头四顾,深渊中白色群塔互相联通,不少身穿长袍的行人来往活动、神色如常;更远处一点,已见过数次的仪式队伍正沿着桥梁行进,半空中错落分布着不少扇动翅膀的石雕质地的使魔,有人沿着队伍抛起花瓣,纷纷扬扬吹落桥下,钻入桥下的雾气中。
在更远处,深渊边缘、城市外环,民居层叠错落的白色石制屋顶在阳光下明亮得刺眼。空中旋浮的菌类、飘扬的菌丝乃至随处可见的膨大蕈伞都不复存在;沿途经过的塌圮遗迹如今完好呈现在眼前,若不是一切依然静默无声,法洛斯几乎要生出自己误入另一个时空的错觉。
有个陌生小孩拉了拉他的裤腿。
“?”法洛斯后退一步,来往的居民幻影穿身而过,身前小孩手上传来的牵拉感却清晰明确,幻影怎么会有实体?
“你怎么了?”那小孩居然发出瑟托托的声音,法洛斯一愣:“瑟托托?”
“是我。”这应该不是瑟托托原本的面貌——他眼前呈现的是一个幼态的人族女孩,身着与无限城居民风格相仿的短袍,手里攥着他裤腿的一角。“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估计是你身上沾了鳞粉的缘故,你现在看起来像无限城的居民。”法洛斯回答她,“我记得你没跟我一起传送过来,怎么会在这?”
“安布罗斯先生说他要去找异常的源头,我有点担心你,他就先送我过来了。”
“可是这块地方是个孤岛,咱们呆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法洛斯指了指面前完好无损的石桥,在幻象背后,这里是一片连菌丝都没有的虚空,就算他不介意跳下深渊探索一二,也不想在视觉欺诈中一脚踩空——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瑟托托。
“他说……但凡你双眼能见的道路,现在都可随意踏足——哎呀!”瑟托托这话说得犹犹豫豫,显然她不大相信这种大话能成真,她看见法洛斯突然往前方一跳,顿时惊得叫出声。
双脚落在幻象桥梁上,法洛斯踩了踩,确定脚下的幻影的确通行无碍,才回头冲瑟托托勾勾手:“咱们走吧。”
有人钟爱戏剧,虽然行事成熟稳重,但总有时候戏瘾发作,弄出些与平日风格素不相同的论调来。诚然目光所及之处的幻影,无论桥梁建筑,均被赋予了稳固的实体,但内里中空、疏密不均的以太仍佐证着容器蓄存的魔力十分有限,他不过闲逛了两三个岔路,对方传来的讯息简直要催得他原地起飞,恨不得夹起瑟托托立刻到位才好。
「你再乱走,要是领着她掉下去了我可不管。」
法洛斯只装作没听见:「你说的异常点找到了吗?」
鳞粉织就的幻象呈现着昔日无限城中的人文风物,他们走过雕花石柱林立的宽阔街道,穿越放置着水晶灯的常春藤拱门,塔尖与石壁上的鳞状花纹总让法洛斯感到似曾相识——依稀在黑衣森林深处见过。建立在深渊之上的塔群大概是这座城市的行政中心,看不到明显的生活设施,擦肩而过的幻影多穿着制式相近的袍服、表情严肃。幻象如此完整,连瑟托托都能看清建筑与桥梁的轮廓,她一路认真听着幻影们的讨论,但再无确切有用的信息,和瑟托托父亲相关的内容更是一句没听到。
「的确有股显著活跃的以太,但源头还在更深处。你快过来,那么点魔力支撑不了太久。」
「是,是。」法洛斯嘴上应付,注意力却落在面前——拐过不知道几条街道,又登上两层楼,他们居然遇上了方才远远眺望到的队伍:仪式行列已走到尽头,无数使魔整齐划一跟随魔法师们前进,应该就是瑟托托所听到的‘守护者’。除了眼熟的有翼人形与狮子,还有些荒诞怪异不近似任何物种的存在,外貌既不如人形般华丽英武,也没有狮子充满力量感的雄壮健硕,只有细长得不规则的身体结构、违逆生理特性的异状犄角、抑或是如同概念出错般多余无用的肢体,陈列在游行队伍中,反而令这庄严肃穆的场面多了几分诡异气息。法洛斯伸出手去,它们穿透了他的胳膊——这只是幻影,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它们怪异得仿佛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法洛斯皱起眉,他下意识想联络好友,刚催动术式,对方的讯息便遽然而至:「找到入口了,不对——」
话语骤然中断,仓促得来不及讲完,施法痕迹却明显,蓄意为他指示方位。法洛斯精神猛地一跳,拽起身旁的瑟托托就朝着好友的方向狂奔而去。
越是正经的人越会骗人,乌尔蒂玛还真是说得不错,等法洛斯拎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瑟托托来到信源处,只见到抱着胳膊打盹似的垂头靠在墙边的人偶。对方眼皮都懒得抬:“终于舍得来了?”
“还以为你遇上什么状况了。”法洛斯把瑟托托放下来。鳞粉营造幻象,却改变不了黏液的滑腻触感,路上他始终抓不稳瑟托托,只能提溜着衣领,把冬贝利小姐勒得够呛,一松手便脱力跪趴在地上。法洛斯蹲下身去查看:“抱歉,我有点着急了,你还好吗?”
“还……好。”
汇合地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圆形广场,正前方连接着孤立的巨塔,精雕的塔顶与广场水平高不过数十星码,塔身却向下探入深渊。游行的幻影们向着巨塔逐渐在广场中汇集,飞行的守护者环绕在周围半空,所有人似乎等待着塔中的大人物走出。法洛斯沿着场边转了一圈,最终在巨塔入口停下:“你刚才说,找到入口了,难道是要往下走?”
“是,但现在不宜轻举妄动。”好友看着入口:“这座塔内设有陈旧的封印,效力已经变得很微弱了。就算你什么都不做,直接走进去都会把它撞破。”
“难道它制造幻影吸引我们过来,就是想利用我们解除封印?”幻象中塔门前一切正常,与沿路的景色并无两样。幻境中明亮得刺眼的日光将门前门后割出泾渭分明的两界,靠近门边能望见一条螺旋石阶蜿蜒下行,除此外法洛斯便看不到更多内部细节了。“如果让瑟托托进去,封印也会被打破吗?”
“不知道, 你大可猜猜看。”语气敷衍,看来还在气头上,当着其他人的面也不好明着顺毛——这只会让对方更恼火。在他们交谈的间隙,有复数的影子顺着塔中旋梯走上来,领头者衣饰华丽,无须打量便能意识到对方身居要职,显然仪式就要开始了。法洛斯欲提醒瑟托托,回身却发现脱力的冬贝利小姐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她的状态不太好,听见他靠近也没有仰起头。
“我好像……在发热。”她说。
发热意味着什么?他摸了摸瑟托托的脑袋,是否他感知的方式不够正确,手上传来的触感依然冰凉。旁边的人偶忍不住道:“别乱用魔法,一般的治疗术在她身上只会起反作用。”
“我们要不要先送她出去?”
人偶不置可否,却另起话题:“你看周围。”
身边林立的幻象们纷纷动了起来,举止不再整齐划一,大部分人都紧盯着头顶上空,幻境空中投落无数深色的飞行兽物,无限城的市民纷纷迎敌,战火迅速蔓延到幻象的每一处角落。在一片混乱却始终寂静的幻象中,法洛斯尝试着伸出手想捞起瑟托托:现在该尽快送她离开遗迹,最好能寻求角尊帮助,低头时突然察觉头顶落下一块巨大的阴影,几乎是直冲着他们站立的位置扑下——
法洛斯猛地跳起身,手中逸散的光斑即刻凝结为长剑,迅速抬手格挡——有确切的实体以极快的速度撞上剑身,在长剑的振鸣中,周围的幻象如镜般齐齐碎裂,那阴影中的魔兽居然来自现实,藏匿在幻象中趁机对他们发起袭击!
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着腐朽遗迹,更打落了纷扬的鳞粉,那些幻象都消失在磅礴的暴雨中。被重创的魔物轰然坠地,重重砸落在受它吸引而来的天蛾尸体上,硕大的身躯瞬间粉碎炸裂,崩解成一团暗色以太迅速消散。
法洛斯弯腰抱起瑟托托,矮小的冬贝利软瘫成小小的一团,雨水浸湿了她的袍子,身体反倒变得温热起来。她意识已然涣散、将失未失,手尚能抓紧他前襟,却对呼唤没了反应,口中低声呢喃着什么,被雨声盖过,根本听不清。
人偶也缩回原样,挂件似的揪着袖子一角被拎起来,它像是被传染了病状——更有可能是彻底耗尽了以太,只来得及交代一句话便被迫停机:“别用魔法,它在吸收你逸散的魔力。”
那个东西?法洛斯望了一眼洞窟方向,洞口新布置的封印术式正发出稳定的白光。完美的昔日影像被雨水剥离,露出腐朽覆盖的现状,鼓胀的孔洞间有暗紫色亮光幽微闪烁——不仅是面前这座,周围残存的遗迹都亮起了这暗淡的光斑,它们在暴雨中如呼吸般起伏。
就像是整座遗迹都已融合为一体,而此刻它刚刚苏醒。
以幻影为基准编织的实体早已不见踪影,为瑟托托特地加固的菌桥也在摇晃,雨水激起雾气,整座中央城区仿佛正在缓缓沉没。感谢周围残存的遗迹还稳固到能让他立足,经历数次惊险远跳,法洛斯成功落在外围城区向内伸出的平台上。
大雨改变了一切,蓬勃生长的真菌塌瘪倒伏于地面,已经判断不出来时的路——但这些都不算问题,未清理的魔物不足以构成阻碍,法洛斯眺望入口方向,与巨树融为一体的城门堡垒依然显眼,他跃上转角楼梯,踏入门前庭院,瑟托托却在此时挣扎起来。
“父亲!”她大喊道。
法洛斯动作一顿,停下脚步,他差点又抓不住突然发作的瑟托托,冬贝利小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从他臂弯间努力朝着某个方向径直探出手:“不要、不要抓我父亲!”
法洛斯循着看过去。
庭院里朽败毒蕈、倾倒的砖墙,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唯有雨滴,声声落在她手背上。
